“当年你给我的那一包毒药,我藏在了绯烟宫花坛之下,多年过去,若无人动过,便还留在原处。”
“那就是证据。”
王曼娘说到这里,精神耗尽,再也说不出一句话来。
景华琰让彭逾送她下去,好好照料,然后才看向眼睛赤红,几乎要滴出血泪的沈秧。
“沈秧,早年的事就在这里有了了断,现在要说的,是元徽年间的事。”
沈秧呆愣愣坐在那,被厌弃之人算计的滋味,难受至极。
她不能接受自己居然输给了那个自私凉薄的废物。
她的痛苦,再无人能安慰。
此时此刻最重要的,就是把她的罪行一一揭露。
景华琰看向姜云冉,对她颔首。
后宫诸事,姜云冉烂熟于心。
姜云冉微微坐正身体,她道:“沈秧,去岁徐德妃被人下毒,真凶根本不是王栩诺,而是你,永福宫一切筹谋,皆有死士柔羽替你执行。”
“当时为了撇清嫌疑,所有过程都由梅辰君代劳,所以她也参与了对徐德妃下毒一事,对否?”
到了这个地步,沈秧倒是还算通情达理。
没有死扛着不承认。
毕竟也没有那个必要了。
她冷哼一声:“梅氏眼红姚氏风光无限,一早就找上了沈家,送上门的帮手,谁会嫌多呢?”
沈秧说着,面色忽然一冷:“不过梅辰君那小丫头,倒是心眼多,还真是防不胜防。”
她已经从被先帝谋害的震惊和愤怒中回过神来,此刻说起梅辰君,语气里只有鄙薄。
姜云冉道:“就因事事皆由梅辰君出面,让柔羽误以为梅辰君的话就是你的命令,因此后来种种事端,她听从的其实是梅辰君的指使,而非你。”
沈秧面色幽冷,没有开口。
显然被梅辰君反水,让她非常不悦。
“后来仔细分析,又陆续有证据浮出水面,让我终于把所有事情都分析清楚。”
“最早,你同梅辰君名义上做成同盟,实际上各怀心思,你答应梅辰君让她成为皇后,便给了她得喜这样一份禁药。”
“你没有告知她所有真相,准备等梅辰君生产时做手脚,用礼亲王的孩子狸猫换太子,悄无声息完成你的谋朝篡位大戏。”
听到这里,即便再沉稳的老大人们,都忍不住心跳加快。
这宫里的种种是非,表面上已经波涛汹涌,可那波涛之下,还有暗流涌动。
一环套一环,一人坑一人,所有的事故都超出众人想象,安排得再周全,最后总会意外频出。
毕竟人心是最难掌控的东西。
“故事虽然并未按照你预演的进行,你却也并不在意,因为你要的就是事端频发,你要整个国朝动荡不安,等一切都陷入疯狂,就是你的机会。”
对于姜云冉的猜测,沈秧只是挑了一下眉,没有肯定,也没有反驳。
姜云冉继续说:“但梅辰君留了个心眼,她不信任你,所以你给的药物她都不敢碰,转而吩咐柔羽,让她撺掇吴裕妃,把得喜给了她。”
“与此同时,梅辰君又不想同你翻脸,隔断两家的合作,所以她要挟白院正,逼迫他造假,假装自己有孕,以此来蒙蔽你。”
“后来你发现吴裕妃怀相不好,产生了怀疑,或许你问过柔羽,或许只是想要宫中再生事端,便让柔羽给吴裕妃下了苦寒草,导致吴裕妃早产血崩,最终母子俱亡。”
说到这里,姜云冉沉默了。
她慢慢呼了口气,平复自己的内心。
沈秧这一路走来,害死过多少人,做了多少恶事,她却顶着那张慈悲面孔,以和善可亲的面貌示人。
先帝同样满手鲜血,但中年重病,缠绵病榻多年,后早早薨逝,似乎已经对他有了惩罚。
一早筹谋这一切的沈秧的父亲沈清,也在先帝事成之后立即被清算。
这些作恶多端的人,都没有好下场。
唯有沈秧,躲在那副虚伪的慈善面容之后,暗中筹谋,害了多少无辜性命。
沈清死后,实际掌握沈氏的就是她。
她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自己的私心。
姜云冉看向沈秧,她说:“那时候,是不是很得意,很痛快?”
沈秧慢慢露出一抹回味的笑容。
她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只是说:“当时,你们也发现了岑医正有嫌疑,对吗?”
否则岑医正不会消失得那么彻底,从此再也没有听到任何风声。
岑医正因为早年刘美人的差错,后来一直没有得到重用,直到多年之后,他一直勤勤恳恳,才重新升为医正。
因他擅长妇产和幼儿科,因此吴裕妃这一胎便被白院正顺理成章安排给了他。
吴裕妃难产崩逝之后,岑医正被责罚,要求闭门思过不得出,但他很聪明,知晓自己可能会被灭口,因此逃出生天,隐姓埋名。
沈秧无法大动干戈寻人,只能做罢,最终是仪鸾卫寻到了岑医正的下落,得到了所有的口供。
后来梅辰君“小产”,紧接着就跟阮含珍唱了一出栽赃陷害大戏,最终作茧自缚,把两个人一起送上了不归路,也把好不容易重获荣华的梅氏和阮氏一脚踩入泥沼之中。
“当时梅辰君设计陷害我的巫蛊娃娃,可是你调换的?”
说起这件事,沈秧满脸得意。
这是她的得意之作。
“她跟阮含珍都是蠢货,想要陷害你,却做得漏洞百出,”沈秧淡淡道,“既然他们都不堪大用,那就一起死了便好。”
“免得脏了我自己的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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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来,若那盒中放着的是梅辰君自己的生辰八字,这一桩案子还没有如此多疑点。
可生辰八字的调换,让这一件事变得扑朔迷离,完全不符合常理。
加之她自己的心狠手辣,直接杀人灭口,把阮含珍和阿□□上了绝路,终于说出了实情。
沈秧说:“梅辰君总是想要效仿我,可她不够果断,不够冷酷,也不够聪明,最后只能一败涂地。”
“包括梅氏也是,做了这么多事情,只是想要成为阁老?”
沈秧都忍不住笑出声:“当皇帝难道还不如当大臣?”
她的野心极大,比当年的沈清有过之而无不及。
可以肯定,一旦她逼宫成功,用不了多久,大抵就会把礼亲王毒害,携幼帝登基为帝。
到时候,大楚就再也不是大楚了。
在场众人,都能从她不屑的眼神里看出端倪。
景华琰一直没有出声,此刻却问:“沈秧,你所做一切,并非为了子轩当皇帝,你是真的想要改朝换代,自立为王。”
沈秧的笑声慢慢停下。
她冷冷看向景华琰,道:“那又如何?”
“难道我筹谋半生,数十年汲汲营营,只为他人做嫁衣?本来我都计划好了,我拿到诏书,先让子轩成为皇帝,过几年他再让位给我,改立新朝。”
沈秧语气轻松,仿佛说的是什么稀松平常的小事,不值一提。
此时花厅气氛紧绷,姚文周等几位朝臣都不敢说话,但他们此刻的表情,却出卖了内心的惊讶。
沈秧看着他们那些表情,忍不住冷笑:“怎么,我说的不对吗?既然能成为九五之尊,为何要当牛做马?你们是真的没想过,还是不敢想呢?”
姚文周面色大变,这就要起身告罪,却被景华琰摆手制止了。
景华琰看向沈秧,说:“梅辰君一直没有开口,也没有其他证据留下,朕最后问你一个问题。”
沈秧能谋划多年,至今才因不得不行动而暴露,自然极为聪慧。
她直截了当:“大皇子的病症,与我无关。”
景华琰目光沉沉,一瞬不瞬落在沈秧身上。
沈秧也平静回望他。
到了此刻,她已经认下所有的罪责,但不是她所为,她一概不认。
她说的是实话。
也就是说,用琉璃盏给周宜妃母子下毒之人,就是梅辰君,亦或者还有梅氏的手笔。
景华琰眸色幽深,他道:“朕相信你。”
沈秧慢慢站起身,她腰背挺直,自始至终都没有失去风度。
甚至就连鬓边的鎏金凤簪都没有松动,依旧光彩照人。
她的目光在众人脸上扫过,最终大笑一声,伸手直接拔下发间的凤簪,就要往自己的脖颈处刺去。
她不可能被人审判。
即便是死,也只能死在自己的手中。
然而夏岚和蒋长州一早就把注意放在她身上,在她刚一动作时,两人便飞扑上前。
一个按手,一个夺簪,配合默契,一气呵成。
等整个人被扣押在肮脏的地板上,沈秧才后知后觉意识到,她无法决定自己的生死了。
这一刻,所有的怨恨都爆发出来。
她披头散发,尖锐咒骂:“景华琰,你让我死,你让我死!”
景华琰冷冷道:“带下去,严加看管,务必让她活到行刑那一日。”
“景华琰!你是个畜生,你!”
后面的话,都被人堵住了。
沈秧就这样尊严全无被带了下去,只留下那一支巧夺天工的金簪,昭示着她曾经的风光。
仁慧太后长长叹了口气。
“我真的没想到,她居然会是这样的人。”
方才仁慧太后数次落泪,并非因害怕,她难过的是数十年相识,自己竟识人不清,就看着她害了那么多人。
即便如今沈秧被问罪,面临凌迟处死的境地,可她依旧不觉得畅快。
唯一值得庆幸的是,景华琰和姜云冉提前猜到了沈氏的动向,一早就做了准备,才让这一场逼宫有惊无险度过。
最终,把所有的逆党捉拿,告慰逝者,扫清障碍。
想到这里,仁慧太后的神情慢慢放松下来。
后知后觉品味出劫后余生的喜悦,不多,却足够让她露出慈和的笑容来。
此刻,花厅中还剩下最后一滩烂泥。
自始至终,阮忠良都扭曲地倒在地上,口中堵着帕子,不能发出任何声音。
在审问沈秧的过程中,无人过问阮忠良的意见,也无人在乎他的证词。
他就是最微不足道的第一条狗,有主谋沈秧在,无人在意他。
但现在,沈秧审问结束,该轮到属于他的刑罚了。
景华琰偏过头,看向姜云冉。
见她面容平和,呼吸沉稳,伸手轻轻碰了一下她隆起的腹部。
他归来之后,一直没有入宫,此时的确是两人的久别重逢。
多年的冤屈真相大白,罪魁祸首的落败告慰亡灵,此刻所有人的*精神都为之一振。
包括姜云冉。
景华琰轻声问:“可还好?”
姜云冉摸了摸他的手背,对他温柔一笑。
她的笑容灿烂,美丽,却又有着从未有过的平静。
历经千帆,终破茧成蝶,身上背负的枷锁全部撤去,只剩下眼前一片坦途。
苍天辽阔,未来美满,姜云冉只觉再无此时这般舒心。
她对景华琰坚定道:“我很好。”
说着,她挪开视线,终于看向了那一滩烂泥。
“陛下,今日就把事情了结吧。”
景华琰也跟着露出畅快的笑容。
“好。”
说着,景华琰一挥手,蒋长州便上前,把阮忠良提溜到殿堂之中。
他取下阮忠良口中的帕子,冷冷道:“老实一些。”
因之前阮忠良发疯,蒋长州并未解开他手上的绳索,让他依旧扭曲着跪倒在地。
景华琰看向姜云冉,他目光澄澈,声音笃定,给了姜云冉坚不可摧的依靠。
“云冉,当年姜家的事情已经查清,姜家的冤屈也已经洗清,你所审问之事,皆可按实情询问,不必担忧。”
“有朕在,无论如何,你皆安然。”
姜云冉回望景华琰,握住他的手,坚定颔首。
既然姜氏的冤屈已经洗清,无论母亲还是她,便都不是罪臣之后。
景华琰同姜云冉说完,转过头来,淡漠地看向阮忠良。
“阮忠良,有些话,你想好了再回答,”他说,“你要为阮家的人着想,有些罪过,并不会祸及家人。”
阮忠良一怔,姜云冉也慢慢回过神来。
她心中微暖,握了握景华琰的手,才抬眸看向阮忠良。
她声音冰冷:“阮忠良,你来说一说,你究竟是如何谋害我父亲阮千帆,杀害我母亲姜若宁的。”
事到如今,阮忠良还有什么看不透的?
当景华琰出现的那一刻,他就知道大势已去。
老实招供,说不定还能救一救阮家其他人的性命,若是执意隐瞒,才没有任何好下场。
阮忠良低垂着头,声音沙哑:“既然你都知晓,也没什么好隐瞒的,当年阮千帆去了清州之后,多年未曾联系,他的身份已经不是阮家嫡系,只是阮家旁支,我自然不会对他如何。”
“后来他要成亲,旁支的堂叔不敢做主,来信询问我。”
阮忠良竟然笑了一声:“我没想到他不声不响,居然成为了姜氏的上门女婿。”
从一开始阮忠良就知晓姜若宁的身份。
“不过,当时我已经猜到先帝和沈清要对姜氏动手,便没有在意,阮千帆自幼在清州长大,无人知晓他的身份,若是他能跟随姜氏一起灭门,再好不过。”
姜云冉微微曲起手指,却被景华琰慢慢握住,一点点展开弯曲的指尖。
姜云冉揪起来的那颗心,慢慢平复下去。
“元徽三年,他却忽然出现了,那时候我才意识到,他跟姜若宁居然都没死,两个人甚至隐姓埋名,活了下来。”
阮忠良倏然抬起头,看着姜云冉露出一抹阴鸷的笑。
“所以我直截了当杀了他,”阮忠良说,“他能好运一次,难保不会好运第二次,我不能让他妨碍我。”
“后来京中事多繁忙,我分身乏术,等我终于缓过神来,已经到了元徽七年。”
“那一年,我才想起来,我还有个大嫂和侄子呢。”
“我知道,你母亲非常聪明,当年被誉为玉京才女,所以我直接用自己的名声,吸引你母亲上钩。”
“毕竟,从始至终,我都不知你父亲给自己起了那么个名字,过尽千帆……”
阮忠良笑出了声:“可笑,可笑,他始终没能渡过苦海。”
阮忠良的目光,此时慢慢落在了景华琰身上。
他说:“我当年留下你们母女一命,不过是想留下人证,姜若宁知晓姜氏是清白的,即便口说无凭,有她在手,总能威胁沈秧。”
“但我又很担心,生怕姜若宁说出真相,所以我给她下了慢性毒药,她大抵活不过三十就会撒手人寰,到了那时,还有你作为人质。”
“我只是没想到,多年之后,你还会入宫。”
姜云冉心中最后那一抹忧虑,全部消失。
阮忠良方才那一眼,是在恳求景华琰。
他妥协了,也认罪了,他隐瞒了姜云冉在逸香阁的遭遇,隐瞒了她冒名顶替入宫,隐瞒了她诈死离宫,后又入宫。
一切的故事,在阮忠良这里成为了圆点。
死了的阮含璋,就是他阮忠良的女儿,没有第二个人。
而姜云冉,就是当年被冤枉的姜氏后人,她挣扎求生,作为绣娘入宫,后与景华琰相识,成为宠妃生活于后宫之中。
从始至终,姜皇贵妃都没有任何错误。
她不知道自己的出身,不知道当年的过往,不知晓自己是罪臣之后。
而此刻真相大白,她不用再背负父母被害的冤屈,终于能昭告天下她的身份,成为皇帝身边的唯一一人。
姜云冉闭了闭眼睛,多年的仇怨在这一刻迎来终点。
她在睁开眼睛时,眼眸中只剩下坚定。
她的仇恨了结了,还有那么多同路人的冤屈,需要在今日一并洗清。
姜云冉对夏岚颔首,夏岚便快速退下,片刻后,押解着一名头发花白的苍老男子进入花厅。
姜云冉的目光凌厉,她说:“现在,让我们来审判你谋财害命,设计多起冤案的罪责。”
“阮忠良,你还认识他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