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3章 轻在哪里?(2 / 2)

以前徐德妃多嚣张跋扈的人,若是让她病中不愉,怕是少不了一顿打。

宫人们心照不宣,谁都不敢触徐德妃霉头。

但今日有所不同。

寝殿之中烧了两个暖炉,把屋子烘烤得暖融融,徐德妃本来睡得还算安稳,不过多时,就听到外面传来一阵嘈杂声。

她挣扎着从噩梦中醒来,好不容易积累起来的热乎气就又消散了。

若是以往,她一定要发脾气,少不得要训斥一番,但是现在,她也只是无奈地叹了口气。

接连病这几回,已经耗尽了她的生机。

即便她也不过才二十三岁的年纪,却也如同行将就木的老者,极为虚弱畏寒。

见她醒了,梅影上前一步,低声道:“娘娘,可是要喝水?”

寝殿里太过炎热,梅影只穿了一身夹袄,显得十分利落。

徐德妃安静躺了一会儿,才问:“怎么这么吵闹?”

梅影僵了一下。

徐德妃慢慢抬起眼眸,平静注视梅影:“你说吧。”

“娘娘,”梅影坐在了矮榻上,她压低声音道,“孟才人被晋封为熙嫔,要搬去永福宫了。”

这句话对于现在的徐德妃来说,显得有些困难。

她反映了好一会儿,才轻咳一声,她问:“只有她吗?”

梅影犹豫片刻,才终于说:“还有姜美人,晋封为贵嫔。”

“哦,那就恭喜了。”

出乎梅影的意料,徐德妃竟意外很平静。

“娘娘,您这是……”梅影有些担忧。

徐德妃却笑了一下:“姑姑啊,我都要死了,她们的喜怒哀乐,与我何干?”

以前徐德妃最要强,因为份位被姚贵妃压了一头,她不高兴了许久。

后来姚贵妃和周宜妃先后诞育皇嗣,只她膝下空空,更是让徐德妃怨怼不已。

她针对姚贵妃,怨恨周宜妃,把宫里能得罪的人都得罪了个遍,最后似乎也没落下好。

现在,听闻一直不喜欢的孟熙嫔和姜贵嫔晋升,她竟是毫无反应,甚至没有一丝多余情绪。

梅影帮她掖了掖被角:“娘娘,您若是不满,就说出来,哪怕拿奴婢撒气也是好的,别憋坏了自己。”

“那些话,可不兴再说了,奴婢还盼着您长命百岁呢。”

徐德妃却忽然低低笑了起来。

“长命百岁啊。”

无奈她身体太虚,早就已经形销骨立,笑了两声就咳嗽起来,巴掌大的脸憋得通红。

“没意思极了。”

“梅影,你觉得有意思吗?”

梅影看着她失去神采的眼眸,憋了数日的眼泪终于落下。

“娘娘,您别这样。”

她握住徐德妃冰冷的手:“娘娘,您以前多神采飞扬,奴婢还是喜欢那时候的你。”

即便满宫里所有人都不喜欢徐德妃,厌恶她的飞扬跋扈,可梅影喜欢。

那时候的徐德妃还是鲜活的。

而现在……

她的泪水炙热,落在两人交握的手上,是那么滚烫。

徐德妃却很平静。

她那双乌黑的杏眼早就失去了神采,因为重病和孱弱,消磨了她身体里的所有精气,也彻底把她的灵魂禁锢在黑暗之中。

“姑姑,你知道昨日祖母进宫,跟我说了什么吗?”

梅影侍奉她十几年,是看着她长大的,从忠义伯府一直跟随她入宫,是她身边最亲近的人。

她知晓,因为母亲早逝,徐德妃同养育她的祖母最为亲厚,平日里对她多有感激。

“说什么?老夫人怕是惦念您的病情,想尽办法医治好您。”

昨日祖孙两个说话,梅影并不在殿中。

徐德妃轻轻笑了一声。

因为没了力气,就连笑都是那么轻,再也不能在这世间留下痕迹。

“不是的。”

徐德妃说着,眼泪顺着眼角滑落。

“祖母说,我的几位堂妹都到了年纪,若是陛下来探病,还要我提一提。”

梅影愣了一下。

“怎么会?”

她十分震惊,瞬间便明白了老夫人的意思。

徐德妃眼看也就这些时日,若徐氏再不努力,怕是以后就彻底同皇帝离心。

这一年里徐府飘摇动荡,忠义伯的荣光不再,只剩下徐如晦一人支撑家业。

可徐如晦又能支撑到什么时候呢?

徐父延误军机,赵氏贪墨粮草,徐氏还能有如今的荣光,已经是皇帝陛下开恩。

等徐德妃撒手人寰,最后这点情分就散了。

只剩下徐如晦一个人苦苦支撑。

用不了多久,恐怕忠义军都将不复存在。

如今,老夫人这样说,无非是想要同阮家一样,死了一个女儿,就再往宫里送一个。

只要皇帝身边还有徐氏的身影,那徐家就能苟延残喘,再续荣光。

对于徐氏来说,这是最好的选择。

然而……

然而他们终究没把徐德妃放在心上,眼看她即将年轻夭折,也未曾为她多难过一分。

这一生,似乎就这样白白蹉跎过去。

徐德妃只落了一滴泪。

那眼泪隐没在她斑驳的鬓发里,不见踪影。

“姑姑,你还记得吗?”

徐德妃的声音衰弱:“十三岁那一年,我说我也想去忠义军,做威风凛凛的女将军。”

“当时祖母答应我,笑着说我一定是最优秀的。”

“可没过多久,”徐德妃的声音断断续续,“没过多久,我就落了水,染了寒症,身体一落千丈。”

“我再也不能习武了。”

“后来陛下登基,我作为他们党争的筹码,被送入宫中。”

“或许从一开始,徐氏就只想让我好好身处宫闱之中,不能诞育皇嗣,让陛下疑心,又要主位一宫,延续徐氏的荣光。”

徐德妃说到这里,声音里满是嘲讽。

“他们把所有的一切,都压在我一个弱女子身上,这就是武将世家,这就是开国元勋。”

的确可笑。

现在徐德妃终于恍然大悟。

“我不过是最好用的工具而已。”

“如今我要死了,没有用了,所以就被徐氏毫不留情舍弃,再也不分给我一丝一毫的关心。”

祖母也好,父亲也罢,从来都没有真正爱过她。

唯有兄长,对她有几分真心。

可如今徐氏风雨飘摇,徐如晦自顾不暇,他用命换来的延续,不过是苟且偷生。

徐氏早就腐烂不堪。

就连父亲,都被权利和贪欲腐蚀,再无年轻时的意气风发。

徐德妃的笑声是那么凄凉。

“姑姑啊,你说我该怎么办?”

她哽咽地说着,却没有一滴眼泪。

“我都不知道要去恨谁。”

“我这一辈子,都跟个笑话似的。”

蝇营狗苟,争权夺利,到头来都是一场空。

徐德妃现在回忆起自己曾经的跋扈模样,都觉得可笑。

她甚至觉得自己面目可憎。

梅影紧紧握着她的手,眼泪滂沱,可声音却坚定。

“娘娘,我爱您。”

徐德妃睫毛轻颤。

“娘娘,当年我女儿夭折,夫家容不下我,我卖身入府,是您选中了我伺候在左右。”

“当时我就发誓,此生都要为娘娘而活。”

“娘娘待我的好,我从来都没忘记过,多年来我们相依为命,说句僭越的话,娘娘就跟我的女儿一般。”

“他们不要娘娘,是他们眼瞎,娘娘,你还有我,我要你。”

本来徐德妃已经流干了眼泪。

但此时,她又忍不住流下泪来。

她紧紧握着梅影的手,只在她身上感受出一丝温热。

“梅影,可我撑不下去了。”

徐德妃哽咽地道:“我撑不下去了,太疼了,太苦了,每一天活着都是煎熬。”

梅影起身坐在床榻边,把她牢牢搂在怀中。

“娘娘,有我在,我会让你好好的。”

徐德妃靠在她温热的怀抱中,慢慢闭上了眼睛。

她瘦得只剩一把骨头,曾经的落水、寒症、中毒、吐血,耗尽了她所的生机。

现在她重病在床,骨瘦如柴,饭食难以下咽,躺着都觉浑身疼。

身上冷热交替,活得艰难。

梅影的陪伴,是她最后时光里,唯一的安慰。

徐德妃想要伸手回抱她,却发现自己已经抬不起手了。

她已经成了废人。

“姑姑,徐家已经成了兄长的拖累。”

“老迈昏庸的父亲,一意孤行的祖母,还有那些废物一样的旁支,”徐德妃轻声说,“都没有存在的必要了。”

“娅姐儿早就有心仪之人,两人三书六礼,徐氏再丧心病狂,也不可能送她入宫,”徐德妃道,“三妹管着家中营生庶务,手腕高超,商场厮杀才是她的天地。”

“我不想让她们入宫,白白蹉跎岁月。”

梅影轻轻拍着她的后背,语气温柔:“娘娘,您无论要做什么,梅影都陪着你,赴汤蹈火也在所不惜。”

徐德妃靠在她肩膀上,卸去了所有的戾气,犹如温顺的兔儿。

她说:“姑姑,我不会让你再做什么了,我想你平安终老。”

梅影沉默了。

其实她的想法是,想陪着徐德妃一直到最后。

她走了,她也不想再苟活了。

徐德妃似乎知道她的想法,只是轻声笑了一下。

难得的,她的声音又恢复了往日的活力。

“姑姑,我不要你陪我,我要你幸福终老,长寿无忧,这是我唯一的心愿,你可能满足我?”

梅影姑姑的泪水再度洒落。

那热泪滴落在徐德妃的后背,让她终于感受到一丝温暖。

“好。”

徐德妃笑了一下。

“姑姑真好。”

“你最好了。”

此时,外面传来说话声。

桂香进了寝殿,低声道:“娘娘,孟熙嫔同您道别。”

同住一场,孟熙嫔自要同徐德妃见礼才能离开。

梅影轻轻放开徐德妃,扶着她重新躺下。

徐德妃病这几日,其实不愿意见人,平日里也就姚贵妃和梅贤妃看望,她才见一见。

桂香已经准备请孟熙嫔离开,却听徐德妃说:“请她进来吧。”

“好歹道个别。”

孟静语从灵心宫出来,眼睛还发红。

她低头用帕子擦了一下眼泪,叹了口气。

在她身后,桂香领着宫人捧着数样锦盒,给她送到马车上。

那是徐德妃娘娘的赏赐。

孟静语坐到软轿上,仪仗升起,队伍前行。

前方阳光明亮。

孟静语回过头,看着灵心宫干净如新的匾额,喃喃自语。

“娘娘,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