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的风还在呼啸。
暴雪刮在窗棱上,发出扑簌声响。
殿阁中烧着火墙,温暖如春。
明明是宜人的温度,却让孙医正汗流浃背。
他自己心里很清楚,他是被景华琰征招入宫,授予官职,因此在太医院,他是最能得陛下信任的太医。
别的太医嘴上不说,明里暗里经常会挤兑他。
他早就已经习惯,并且也并不往心里去。
孙医正一早就看清楚,他们这位陛下赏罚分明,只要好好做事,用心效忠,那以后就不会有任何差错。
所以在想到得喜之后,他第一时间选择上表,绝不会为了同僚的脸面而私藏。
这宫里什么最重要?让陛下满意最重要。
孙医正混迹江湖多年,脸皮比城墙还厚,他听到姜贵嫔这样分析,心中一边感叹,一边想好了说辞。
“娘娘真是聪明绝顶啊。”
姜云冉:“……”
孙医正脸不红心不跳,他肯定了姜云冉的说辞,道:“陛下,娘娘,此事应当就是如此,臣以为,若是想查,可以从得喜和寒苦草方向调查。”
他倒是诚恳。
事情有了眉目,景华琰沉郁的表情也缓和几分,听到这里竟然还反问一句。
“你不怕太医院把你赶出来?”
此事若真往深里查,太医院难辞其咎,且不提白院正和岑医正都要吃挂落,其他太医也都会被一起盘查。
药物一事,兹事体大,尤其还牵扯到皇嗣,更是让人不敢掉以轻心。
孙医正直接起身跪下磕头。
景华琰来不及阻拦,他的头就磕得嘭嘭响,听起来虔诚极了。
“陛下,臣不过一介游医,行走村落山林,若非陛下恩赏,臣如何能有官服加身的荣光?”
“陛下的赏识,是臣今生最大的幸运,功名利禄,官职地位,都不及陛下安危重要。”
这马屁拍的,姜云冉都震惊了。
朝堂上的朝臣都是书香门第出身,就连太医院也多是世袭之家,人人都自持身份,不会这样低三下四。
还得是孙医正。
姜云冉听着都觉得很是感动了。
景华琰却淡淡勾了一下唇,冷冷道:“别忘了,你也给吴端嫔请过脉。”
还不是没看出差错?
虽然这样说,但景华琰却不预备罚他。
孙医正也听出来,站起身来道:“多谢陛下宽宥。”
姜云冉见气氛缓和,才漫不经心地问:“得喜暂且不提,这寒苦草因何会是调查方向?”
她随口一问,孙医正便也没有往心里去。
“回禀贵嫔娘娘,这寒苦草也并非常见之物,需得在极寒之地才能生长。”
他仔细回忆,方才禀报:“按照《本草药典》记在,极寒之地其一就是千雪山,而寒苦草多生长在千雪山山崖之上。”
景华琰面色不变,但那双眼眸却阴沉下来。
“千雪山?”
孙医正颔首:“正是,陛下,娘娘,众人皆知因西狄占领丰庆草原,导致中原与千雪山断路,这二十载来,所有关于千雪山的名贵药物逐渐销声匿迹,除非重金求得,费尽心思,否则很难在寻常药局买到。”
说到这里,孙医正又收起了那副谄媚模样。
他感叹一声,正色道:“许多重病都只能寻替代之药,药效且不提,许多贫困百姓都因吃不起药而放弃。”
虽然从大楚至千雪山路途遥远,但行商们会带其他大楚的茶酒盐糖同当地的游牧民族交换草药,因大楚的货物难得,所以草药的价格没有因为路途而暴增,价格同寻常的草药几乎相同。
对于普通百姓来说,并没有贵到完全用不起的地步。
但现在不仅要用替代药材,效果还不好,往常所用药材都要数倍增加,百姓看病的成本升高,导致许多病患怨声载道。
这个角度是景华琰从未想过的,他不由睨了孙医正一眼,才看向姜云冉。
这个孙医正,的确是个不可人多得的好大夫。
到底有着一颗仁心。
姜云冉颔首,才问孙医正:“即便没有西狄,寒苦草应该也很名贵。”
孙医正道:“正是。”
“因生长条件限制,寒苦草采摘极为困难,需要冒着生命危险才能从山巅取下,又因其本就生长不易,所以数量极其稀少,是非常名贵的药材。”
说到这里,孙医正又忍不住讲解:“别看寒苦草对于女子不宜,容易引起寒症,但若是有人常年得热症,肺火旺盛,肝脾不协,寒苦草反而是良药。”
姜云冉若有所思。
“这药,大约价值几何?”
孙医正想了想,道:“如今世面几乎难寻,但臣早年随着恩师游历,他曾说过寒苦草一颗值一金。”
“这么贵。”
姜云冉感叹:“一般药局,也不会常备此药。”
它并非能救命的药材,不过是因稀少而昂贵,一般药局自然不会备货。
姜云冉眸色幽深,那么当年,阮忠良又是在何处寻来的寒苦草?
且不提其贵重,光用寒苦草给她和母亲下毒,就并非常人能想到的方式。
莫名的,姜云冉觉得这样的手段,同吴端嫔的早产极为相似。
她正沉思,景华琰却已经开口:“稍后你同彭逾仔细说来,他会知晓如何处置。”
景华琰顿了顿,见姜云冉没有多余的事情要补充,才道:“你今日做的很好,赏。”
孙医正没有表现出欢喜,他跪地磕头,安静退了下去。
皇帝陛下刚失去一个小皇子,心情想来不太好。
还是不要触他霉头。
等孙医正退下,姜云冉还在沉思之中。
景华琰垂眸凝神片刻,才道:“想什么?”
姜云冉回过神来,她眼睫轻颤,好似有千言万语。
御书房中的宫灯只匆忙点了几盏,并不如平时明亮,姜云冉的芙蓉面一半隐没在黑暗之中,让人看不真切。
她垂着的眼眸幽深而明亮,却没有看向景华琰,只看着自己手腕上的碧玺珠链。
那是母亲留给她的遗物。
她一直好好藏在身上,直到廖淑妍自缢,才取出佩戴在手上。
此时此刻,她忽然觉得有些冷。
所有的事情犹如阴影,笼罩在她身上,让她几乎要喘不过气来。
当年,过去,昨日,今朝,种种事情,似乎都有一个身影矗立在后,让姜云冉脊背发寒。
会是谁呢?
是他还是他们?
姜云冉想不明白,她的面色如雪一样白,难得透露出几分脆弱。
景华琰心中一紧,莫名的情绪涌上心头。
他伸出手,用自己温热的手心握住姜云冉的。
“怎么了,云冉。”
姜云冉慢慢抬起头,那双漂亮的凤眸落在景华琰的眼眸中,重新凝聚出神采。
无论是谁,无论他们要做什么,姜云冉现在已经踏出那一步,她就不能退缩。
早晚有一天,她能把所有害过她们的人揪出来,让他们生不如死。
“陛下,”姜云冉红唇轻启,“您不觉得怪异吗?”
景华琰的眸色比她的要幽深得多。
他平日都是那副面无表情的冰冷模样,今日却难得多了几分凝重神色。
那毕竟是两条鲜活的生命。
“怪异,但……”
景华琰淡淡道:“但云冉,宫里向来如此。”
姜云冉愣了一下,旋即却勾唇轻笑,那笑声中有着无奈:“也是。”
景华琰牵着她的手起身,一起往寝殿行去。
这是姜云冉第一次踏入皇帝的寝宫,却没有心思左顾右盼,她所有的心神都落在一桩桩案子上。
“朕同你讲过,早年母后过世后,皇贵太妃也曾小产。”
姜云冉愣了一下,没想到他会从那么久远的故事讲起。
景华琰牵着她在罗汉床上落座,梁三泰安静无声送了热茶进来,旋即便退了出去。
寝殿里空旷干净,没有多余的装点,反而显得雅致宜人。
一如景华琰俊逸清隽的外表。
姜云冉的目光没有被皇帝寝宫分薄半分,她直勾勾看着景华琰,认真听他讲述。
景华琰呼了口气,才道:“母后过世时,朕年纪太小,才只得四岁。”
“那时候还有些懵懂,跟寻常的孩子一般,愚蠢得很。”
时至今日,恐怕景华琰还在因年少时的懵懂而愧疚。
这是他少有会愧疚的时刻。
因为他没能保护母亲,也没能保护住那个刚一降生就夭折的妹妹。
无论他还是姜云冉心里都清楚,即便现在的景华琰,也无法把所有事情都看透。
更遑论当年的他。
那时候他才是个四岁的孩子。
但姜云冉却没有劝诫他。
从失去母亲的那一刻起,她心里也种下了一根刺,她知晓旁人的开解是无用的,只有把那根刺拔出来,一切才能时过境迁。
姜云冉问:“皇贵太妃是何时小产的?”
她直接询问曾经的往事。
景华琰没有看她,他的目光落在精致的宫灯灯罩上。
上面画着的四季山水笔触温柔,彰显出大楚的秀丽江山。
“是在天启四年,与母后崩逝只相隔一年,但那时朕已经明白了许多事,因此对其格外上心。”
遭逢劫难,即便是四岁的孩童,也迅速长大了。
恭肃皇后出事时他惶恐不安,只能哭泣痛苦,等到皇贵太妃出事时,他已经能清晰敏锐分析形势,把当年的线索和细节都牢记在心中。
“朕记得,当年对皇贵太妃下毒的,是她宫中的一名才人,姓王。”
姜云冉也回忆起景华琰曾经说过的话,她问:“后来这名王才人被降为庶人,关入了广寒宫?”
景华琰颔首。
他的声音低沉而平静:“王庶人曾经是坤和宫的司职宫女,母后薨逝之后,许多宫人都去了皇贵太妃宫中,这名司职宫女颇有几分颜色,被皇贵太妃赏识,她怀孕之后便推举成为了宫妃,一直都是谨小慎微。”
姜云冉心中咯噔一声。
听到这里,她只觉得一股寒意窜上心头。
她动了动嘴唇,最终还是没有开口。
这长信宫的一切,都不是巧合。
谋害皇嗣,其心可诛,但这名王庶人居然没有被赐死,实在让人匪夷所思。
景华琰的声音很冷,他看出姜云冉的疑虑,道:“因为她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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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这长信宫中,疯了并不能避开灾祸。
景华琰道:“当年皇贵太妃小产,是因为一种名为木棉草的药物,听起来平平无奇,甚至算不上是一种药物,但皇贵太妃对其有敏症,不小心食入之后立即发作昏迷,孩子自然也就保不住了。”
姜云冉读过不少药典,她思索片刻才道:“木棉草味甘,一般用来熬煮凉茶解暑,是很常见的甘草,说起来,的确不算草药,日常那只用来熬煮凉茶。”
“是,就因其常见,所以皇贵太妃年少时就曾因饮入晕厥过,此事沈家上下皆知,皇贵太妃入宫之后,宫中太医院也都知晓,她的宫室之中从未出现过木棉草,身边的姑姑也非常谨慎。”
可就是这样一味药,险些要了皇贵太妃的性命。
“从王庶人处查出的木棉草残余?”
景华琰颔首:“事发后,慎刑司搜宫,直接就在她的寝殿中查到了木棉草,但当时王庶人不知是害怕还是畏惧,已经吓得神志不清,说话颠三倒四,就是不承认自己下毒。”
“后来经慎刑司审问其身边的宫女,又对木棉草的由来进行盘查,可以确定就是王庶人亲自采买的木棉草,并且悄无声息带入宫中。”
宫妃也能省亲,并非一生都要困于宫闱,尤其她当时称为宫妃,正是风光的时候,因此她上请出宫看望家人,皇贵妃没有阻拦。
她可能知晓事情谨慎,木棉草是她自己亲自买的,不敢假他人之手。
证据确凿,无论王庶人是疯是傻,都无济于事。
“原本父皇想要立即处死她,但皇贵太妃替她求情了。”
景华琰叹了口气:“皇贵太妃说大抵因为她觉得自己份位低,自己没能替她争取,才生了这种念想,归根结底是她没有照顾好王庶人,才导致她发疯。虽然谋害皇嗣罪不容恕,但人已经疯癫,是生是死并无区别,若把她关入广寒宫,终生不得出,也是对她的教训了。”
听到这里,姜云冉便全然明白。
她顿了顿,有些迟疑:“皇贵太妃想要留下她,就是想留下人证?”
她倒是敏捷。
一下子就想到了这里。
景华琰颔首:“正是如此,但朕登基之初派人去广寒宫给其看诊,她疯得更厉害了,什么都不知道,人也罹患重病,不知是否还在。”
“后来,皇贵太妃也找到朕,说时过境迁,她如今也好好的,往事便不必追查了,让王庶人就那样了却余生吧。”
难怪之前姜云冉询问,景华琰只说广寒宫应该有人住,却并不肯定。
想来也时隔多年,对王庶人的康复不抱希望。
姜云冉呼了口气。
她揉了揉有些胀痛的太阳穴,才道:“陛下的意思是,宫中若要动手,基本都是药物,毕竟药物千奇百怪,作用各不相同,不知什么时候就能中招。”
景华琰见她面色越发难看,道:“正是如此。”
所以今日景华琰和仁慧太后,都没能表现出更多的惊愕,他们只对吴端嫔和小皇嗣的安危担忧。
姜云冉却摇了摇头。
“可是陛下,我还是觉得这是蓄谋已久。”
景华琰看向她,蹙了蹙眉头:“你今日不适,不如让孙医正给你请脉,好生安置下来再继续议论?”
姜云冉睫毛轻颤,却浅浅笑了一下:“无碍,只是吹了风而已。”
“话不说完,我总怕自己忘了,”她按了一下景华琰的手,柔声道,“陛下就容我禀报完,再安置吧。”
姜云冉的固执跟景华琰如出一辙。
所以他未再劝诫,只道:“你说,我听。”
姜云冉深吸口气,垂下眼眸道:“陛下,我从来不信有巧合一说。”
“无论是当年的皇贵太妃,还是如今的徐德妃和吴端嫔,她们会被毒害,都是同自身有所牵连,所用之药千奇百怪,皆不同寻常。”
“要么就是敏症相克,要么就是少见毒物,手段几乎是一模一样的。”
景华琰的表情慢慢沉寂下来。
姜云冉所言,他自然也知晓。
甚至……
甚至当年母后过世,他也怀疑过是否有什么异常。
但前后调查数年,也没有更多线索,幕后之人手腕之利落,行事之干脆,让人防不胜防。
“朕知晓,也一直在侦查,不过线索甚微。”
姜云冉抿了一下嘴唇。
她不能说当年之事同阮家也有牵扯,因此便道:“陛下,若没有头绪,是否可以根据结果来反推呢?”
“你是说……”
景华琰同她对视一眼,两人都若有所思。
“当年皇贵太妃小产,看不出是何人出手,也不知谁最终得益。”
“那时太后已经被晋封为皇贵妃,统领六宫事,她很得宗室的赞誉,会成为继后只是时间问题。”
作为下一任皇后,仁慧太后当时已经胜券在握,根本不用出手,就已经是胜利者。
所以当年的景华琰没有怀疑过她,现在也未曾。
“德妃被针对,得益之人又是谁呢?”
问到这里,两人都沉默下来。
说到底,没有人从中受益。
不过姜云冉却被牵扯其中,险些因谋害德妃而被问罪。
姜云冉蹙了蹙眉头,她忽然意识到,那个隐藏在幕后的身影,对她颇为关注。
难道,对方看出了她的身份?还是说,她不小心知晓了什么,惹的对方想要杀人灭口。
姜云冉呼了口气,道:“今日吴端嫔的事情,似乎也没有任何头绪。”
“若说有利可图,似乎也没有,不过……”
不过若吴端嫔成功诞育小皇子,那宫中形势立即就会有变化。
姜云冉顿了顿,她就事论事:“今日周宜妃和梅贤妃都去看望过吴端嫔。”
景华琰的手指在桌上点了点,道:“此事,朕会留意,彭逾也会着手调查。”
说到这里,景华琰看向姜云冉,道:“你忘了一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