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3章(2 / 2)

惟许侯夫人 法采 5959 字 1个月前

陆慎如冷笑,又欲再射一箭,但何副将与崇平皆呼,“侯爷不可!”

不过须臾的工夫,他臂上伤处新生的血肉,因那气力十足的一箭,彻底崩裂,血色染满了肩头。

再射也未必能中了,只会伤的更重。

陆慎如亦知,肩头的伤,还是给了那九王继续逃窜的机会。

他手下紧攥。

不过此人中他这一箭,已是逃不了了。

何副将请命前去追击,他吩咐,“不急,务必活捉!不要令他丧命。”

说完,崇平只见他肩头血滴滴答答落下来,急急护他回了城。

不到一个时辰,那埋伏的鞑靼部族被剿灭殆尽,关军大盛,但何副将去追鞑靼九王还未回来。

陆慎如料想他是跑不了,但想要活捉,恐要费些工夫。

不过他肩头的伤,一连来了三个军医,都面色难看。

“侯爷那一箭实在是太过厉害。”

陆慎如拉弓搭箭的时候,根本没想许多。

可此刻三个军医都道,“侯爷之前刚长出的血肉全部撕裂了,甚至裂得更深,止血都颇为困难,侯爷恐怕要静养至少月余。”

陆慎如回头看了后肩一眼。

难怪有点疼。

但他哪有月余的工夫静养?

京中还有许多事,而且娘子独自在京,他心里总不踏实。

他只道,“先把血替我止了,其余的之后再说。”

边关军医在他面前不敢多言,只能连忙止血,他又转而叫了崇平。

“我伤口撕裂的事,回去不要告诉夫人。”

崇平应下,他又问了一句。

“家中可有夫人的消息传来?”

“暂时还没有。”

没有消息,或许是好消息,陆慎如略松口气。

三个军医又折腾了一阵,终于替他止了血,包扎了起来,侍卫拿了干净衣衫给他换上。

他眼角扫过,“我领兵作战,何时穿过新衣?”

他领兵作战贯穿合身的旧衣在里,从不穿新衣。

那侍卫闻言这才发现自己手里拿了件新衣,崇平立刻上前,“谁人将新衣放到侯爷箱笼里?”

走之前他吩咐过只取旧衣,突然出现件新衣,令人惊诧。

陆慎如亦皱了眉,侍卫却突然想了起来。

“回侯爷,这是夫人放到里面来的,应是夫人从庙里给侯爷求来的平安衣。”

陆慎如意外了一下,“夫人……”

但他旋即意识到了什么,定睛看向那侍卫。

“夫人是何时将此衣放到了我的箱笼里。”

侍卫记得清楚,“就是您出京那日下晌,您在远岫阁小厅里待客,夫人彼时进卧房放了衣裳,后在卧房又停留了些时候才离开。还吩咐属下,因着放的是平安衣,先不要告诉侯爷。”

崇平还不知是何情况,但陆慎如怔在了当下。

他在小厅见蒋枫川的时候,她就在卧房当中?

小厅与远岫阁卧房紧连,能听得见里间的话语声。

可她在远岫阁许久,彼时什么也没说,他还以为她只是刚从寺庙里回来。

肩头扯断的伤口越发疼了起来,丝丝漫向心口。

所以她什么都听见了,但是什么都没说,为什么没说呢?

他脑中有些混乱起来。

就在这时,外面有侍卫前来,接着有人传信。

“侯爷,京中府邸来了消息。”

崇安的消息。

陆慎如心口一跳,连着肩上的痛,令他心慌了几分。

她都听见了,她隐而不发的原因,是不是想等他不在京城,然后离开?

他不想听到这个消息。

但等来人上前,回禀了他。

说夫人心绪极其不佳。

说夫人近来见了几乎每日都见蒋解元生前的旧友。

说夫人,想回青州。

话音落地,陆慎如闭起了眼睛。

喉头有什么涩涩发阻的,就死死梗在他喉头。

肩上的伤终于漫进了他的心头里。

他终于知道她为何隐忍不发了。

方才有一瞬,他还以为她怕他上了战场会分心受伤。

原来不是。

她只是想等他走,再回去她的青州,去寻她的三郎!

陆慎如手下攥得噼啪作响。

他忽的起身,再不管那伤口好坏,直接穿起了衣裳。

他吩咐了宁夏副总兵,“抓到那鞑靼九王,给我送到京城去!”

说完,大步就往外去。

宁夏众将皆吃了一惊,副总兵连忙问。

“侯爷这要回京?何时啊?”

男人没回,扬鞭打马出了宁夏城。

他用三天的工夫将西安诸事安置完毕,接着再无休歇一日,掉马向东,直奔回京。

原本撕裂的、要静养月余的肩上,再没有了任何修养长出新的血肉的时间,他只用厚厚的布带缠住不断渗透的血。

他在马背上,只向京城的方向看去。

她就这么想回青州,不过就是因为蒋竹修埋在青州。

“你只想回去找他,可曾想过我?!”

*

京城。

杜泠静在侯府每一夜都睡不下,只能暂时住去了澄清坊。

崇安拦不了此事,只能点了人手将澄清坊围住。

京城的暑热已经很重了,杜泠静睡不好也就罢了,连饭都吃不下,尤其近几日,随意吃上几口,就不免想吐。

她算着距离侯爷回京的时日,少说还得半月。她就先在澄清坊住些日子吧。

她住到了与父亲旧时一起住的中路厢房里。

东路是侯爷刚刚为她扩出来的崭新的一路宅院,而西路则是三郎在她家中暂住时,住过许久的地方。

澄清坊虽好,是她自己的家,但她被夹在了东路与西路之间,脚步既没能轻易踏入西路,也没敢随便进到西路。

她又想了些法子打听了关于三郎的旧事,还是无解。

秋霖来劝了她,“既然是自尽,夫人就当作三爷是自愿的,不行吗?”

自尽当然是自愿的。

但平静地赴死,和痛苦地自戕,是两件完全不同的事。

“如果三郎是万般无奈之下,悲苦地选择自杀,我岂不是在自欺欺人?”

她在三郎的无奈悲苦之上,还继续装不知道地与侯爷在一起,那么三郎的死算什么呢?

而她心中郁郁不得解,心下为三郎悲哭,这对惟石来说又算什么?

都不公平。

唯有她弄清楚三郎自尽的原因,才是对两个人都公平!

她出不了京城,只能派阮恭替她回了一趟青州。

杜泠静独坐在父亲的正房的廊下,艾叶端来了凉糕,她看了一眼,胃里就一阵翻腾。

“夫人不吃东西怎么成?要不要找大夫瞧瞧?”

但杜泠静摇头。

秋霖知道她的心思,突然想到什么。

“活人不解的事情,夫人何不问问过世的人?说不定入梦可解!”

杜泠静一愣。

三郎刚过世的时候,她思念成疾,在勉楼的书中看到一入梦的法子,便穿了素静的白衣,在房中摆了与他紧密相连之物,晚间谦筠真的曾入梦几回。

太久了,久到好像上辈子的事。

杜泠静差点想不起来了。

她素来不太信怪力乱神,但走投无路之际,似乎唯有一信。

她从中路走了出来,东路院门开着,里间新种的夏花绚烂,她默默看了几眼,终是转身去了西路院中。

西路如春,连这样盛夏的季节里,也还留存着几分春日的清凉,谦筠在京的时候,住在西厢房里,从侧边过去就连着后院的竹林。

秋霖翻遍她的箱笼,翻开侯府针线上为夫人做的如花般绚烂多彩的衣裳,才在最下面,翻出一套白色素衣。

杜泠静换在身上的瞬间,站在西路西厢房里,已觉似乎有熟悉的感觉停在她手心。

三郎刚过世的时候,她几乎日日都如此,穿上素衣,染了竹香,她只觉好像有人缓缓伸出他并不健壮的手臂,但他手臂修长,亦能将她完全抱进怀里,给她平静与安心。

此刻竹香亦在漫散,她站在西厢房里,不禁唤出了声。

“三郎……三郎!你听见我的声音了吗?”

房中无人回应,但她眼泪已经流了下来。

“三郎,你能不能告诉我,为什么要选择这样一条路?”

她颤着哭泣,颤着问出声。

但天还没黑,他注定无法入梦,也注定无法解答。

但眼泪不曾停住,她抱进了自己的肩膀。

然而就在此时,外间突然混乱了起来,吵杂的声音传到房中,打乱了室内安静的竹香。

杜泠静还没听清是发生了何事,却只听到一个熟悉的脚步声,每一步都重重踏在她心上,直奔门前而来。

她愣住,下意识快步往外迎去。

是侯爷……他回来了!

受伤没有?!赢了没有?!

但走到门前,忽然看到自己这一身白衣,瞬间意识到了什么。

她骤然停住脚步,但外面的人已到了门前。

“夫人?”

杜泠静口舌发干,心下快跳。

而立在急奔回京,立在门前的男人,看着这西路的西厢房。

崇安拦着不让她走,她就住进澄清坊这西路的西厢房里,是不是?

如果他没弄错的话,这里是蒋竹修从前在杜家借住的地方吧。

男人眸色冷了起来,他脚步到了门前,他唤了门内他自己的娘子,但她毫无任何回应。

他手下控制着,才没拍在门上。

他只沉着嘶哑的嗓音。

“你把门打开。”

这次她回应了,却道,“不……”

“不?”

男人肩上伤处又痛了一下。

他听见她道。

“你先回去,我此时不便……”

杜泠静还穿着白衣,房中皆是竹香,如何能便?他一定会多想!

但她不开门,门外的男人闭了闭眼睛,哑声笑了一声。

“不便?”

他问她,“你我夫妻,拜过天地,圣旨赐婚,到底有什么不便?”

他嗓音彻底低哑,“还是说,这房间只许蒋竹修住,只配他拥有,而我不配踏入?打搅了他?!”

“不是……”

隔着一道门内,杜泠静胸腔内翻腾,她不由捂住了口鼻,可却止不住慌乱的眼泪的眼泪流下。

“不是的,惟石……”

可他只发了狠问,“真不是吗?!”

话音落地的下一息,他忽的推门而入。

门内有杜泠静进来之前安放的门栓。

他甫一感到有门栓阻滞,越加冷笑出声。

下一息,他双臂灌力,砰然推开了厢房的门!

门栓断裂落下,杜泠静看到了他冷厉不定的神情。

陆慎如亦看到了他的娘子。

她穿着一身如当年为蒋竹修守孝时一般的白衣。

素净的白衣贴合着她的身,而整个房中,染满了竹子的气息。

她就站在浓郁气息之中,连每一缕发丝都染满了属于蒋竹修的竹香。

男人颤眸盯着他的妻子,一息又一息。

他忽的轻声问。

“就这么想他?”

杜泠静彻底慌乱了起来。

她怎么都没想到,他会提前回来,还就在今日。

而她不想让他看到这一切,想劝他走,但他偏要进来。

她眼泪不止,“惟石……”

他眼睛红透了,那些年里为蒋竹修流的泪还不够吗?

她甚至差点为那人撒手人间去死。

他以为她嫁给了他,渐渐能把那人忘了。

可是没有,根本没有!

他突然问她。

“我算什么?”

“什么算什么?”杜泠静不知他的意思。

他看住她,又问了一遍。

“我在你心里,到底有几分?”

她也曾主动投入他怀中,也曾抱住他的脖颈哭泣,也曾柔声唤他一声夫君,还曾告诉他,说天底下的男子,再没有人比他更英俊……

他只问。

“泉泉到底有几分在意我?是否与他蒋竹修一比,我陆慎如就不值一提了?!”

“你别这样说,绝不是不值一提!”

但她说什么他都听不见了,他眼眸颤着,亦有水光轻闪,他不住地问着她心里埋藏许久的问题。

“如果他蒋竹修没死,如果他还能回来,与你而言是不是再也不需要犹豫,立刻弃了我,头也不回跟他走?!”

“不,不会……”

杜泠静反复否认,但他只摇头。

“不会吗?不是吗?”

眼泪早已模糊了杜泠静的视线。

男人亦痛苦地抿唇盯着她。

他突然问了一句。

“你可还能想起,我究竟是谁?”

杜泠静眼睛酸痛到难耐,外间的风闯进来,吹散了房中的竹香。

她早已想起他是谁了。

她说出了他那时的名字。

“史公子。”

陆慎如见她全想了起来,更是笑了。

痛意不知是从肩后,还是从心头,蔓延到四肢百骸。

那个他再也不想提及的过去,他此刻他无所谓了,他直接说了出来。

“对,史公子。”

他微顿,“就是那个被你厌弃不已的史公子。”

他就是那个九年前的史公子,是那个闷在勉楼的隔层里默默养伤的少年,那个被她讨厌到看都不想多看一眼的,被她撵走的人!

眸光被掩在水光下颤动,他彻底看住她的眼睛。

杜泠静捂住了抖动的唇,她想伸手去拉他的衣袖,但她没能拉住。

而他开了口。

“你可还记得,那时蒋竹修,还不是你的未婚夫。”

他忽然提了嗓音。

“而岳父最初为你选定的夫婿,是我陆慎如!”

他深深闭了眼睛,倏又睁开。

“但你眼里只有他,从未看见过我。而你为了他,赶我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