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辛苦的是李秘书。贺豫是个工作狂,贺新醅是个工作狂,好不容易在贺小笙底下过了几天松快日子,贺豫又回来了,还带着方若好这个小工作狂。
李秘书接过策划书时心中叹了口气:幸好自己一直单身,拖家带口的还真胜任不了这份工作。
方若好几句话将他打发后,打开电脑开始看《滑冰少年》的修改稿,就在这时,办公室的门被推开了。
贺小笙站在门外,表情莫辨。
职位上他还是,方若好便礼节性地点了下头:“有事?”
贺小笙关上门,走进来,在对面的椅子上坐下,盯着她,目光灼灼:“我来谢谢你。”
方若好挑了挑眉。
他补充:“昨晚的事。”
方若好想,果然沈如嫣想查什么时,是瞒不住的。不过,来道谢的是贺小笙而不是当事人,也算有趣了。
“不用谢。”她继续看稿。
贺小笙沉默了一会儿,还是忍不住又说道:“你为什么非要在昭华呢?”
方若好不得不停下工作,抬头看他。
“以你的能力,去哪里都有施展所长的机会。如今已经不是一家独大的时代了,新生的影视公司那么多。你在昭华只是爷爷的特别助理,年薪刚够支付你妈妈的医药费和你的日常所需。你到底在图什么?你明明知道,有我和如优在,我们不会给你任何机会。”
方若好眯起眼睛,每当她露出这种神态时,就意味着要反击。因此,贺小笙快速地打断了她:“我说这些不是威胁恐吓,而是真的不明白。你和如优,我都不明白。明明是一家人,怎么就水火不容呢?”
“我希望你搞清楚三件事:一,我先来的昭华,我十七岁就在三楼实习,八年了,而方如优,半年前才刚加入;二,我不需要你们给我机会,事实上,你们在我面前能控制的事情并不多,除了用钱做到的那些,但很多人和事,不是钱能决定的;三,我并不认为我们是一家人,相信你的未婚妻也不这么认为。”
她每说一点,贺小笙的脸就变一下,最后忍不住辩驳:“那你昨晚为什么要救如优?”
“我昨晚的所作所为,不是出于亲情考虑,而是一个路人的道义。”说到这里,方若好嘲讽地笑了笑,“否则你以为我是做什么?跟你们求饶?谄媚示好?我不至于,在你和方如优用卑劣手段把我赶出昭华,又跟睿天一起设计陷害我后,还圣母地原谅吧?”
贺小笙的脸涨得通红通红。
就在这时,座机响了:“方小姐,一位方显成先生在大堂等您,说想见您一面。”
方若好的心颤了一下,然后一言不发地挂上电话快步下楼。
贺小笙见她走了,自觉无趣,准备离开时,眼角余光看到桌上的一块手表,便又停下了。
这块劳力士潜航者他不是初见,跟方若好交往时曾在她家中见过,它被很慎重地放在一个锦盒中。当时表盘破裂,他还问过怎么不拿去修。方若好说会修的,等时机到了就修。
如今再见,玻璃竟然新换了。那个所谓的“时机”到了吗?
正想到这儿,手表旁的手机亮了起来,蹦出一条短信:“【微博】你的微博好友@提鱼济世发布了一条微博,快来看看说了什么。”
贺小笙一怔,试着用自己的手机搜索了一下“提鱼济世”,一眼认出头像上的人是颜家的小叔叔颜苏。
颜苏发布了新微博:“看不懂磁共振片,一如读不懂人心。”
底下一群似他同事的人回:“别扯,你已经是我认识的医生里最会看磁共振片的了!”
“就是就是,颜医生好谦虚啊。”
“这是又遇到什么疑难杂症自我厌弃了?”
“你什么时候回来,还要在国内待多久?”
颜苏一条也没回复。
方若好为什么会把他的微博设为特别关注呢?
贺小笙忽然想起订婚那天,去后厨找方若好时,看见她跟颜苏站在一起,距离极近。某个结论如此突兀却又不突兀地跳入了脑海——
玩暧昧?还是暗恋?这样还想嫁给我,给老子戴绿帽吗?莫名觉得好生气!
方若好在电梯间里不停地深呼吸,但她的手还是一个劲地抖。
这些年来,她从没想起过他。
不怨恨,也不想念。只想当作陌生人,彼此再不用产生交集。
沈如嫣女士也做得十分狠绝,给他在国的事业发展不停添堵,让他疲于工作,再无春风得意时的潇洒惬意。
可是方如优结婚,他是肯定会回来的。
那么,他特地来见自己,又是为了什么?
方若好将额头贴在冰凉的镜体墙面上,直到电梯门开,才站直了,一步步地走出去。
周末的大堂冷冷清清。除了前台和门外的保安,只有一位客人。
他沐浴在午后的阳光里,眉目有些看不清。坦白说,如果不是知道他的身份,方若好已经认不出他的轮廓了。
原本挺拔高大的身躯,自信满满的仪态,保养得当的仪容,都被郁郁不得志摧折得荡然无存。阳光下的那个人,微缩着肩膀,头发花白,虽然穿着依然得体,但有了一个硕大的肚子,原本棱角分明的瓜子脸松垮成了一张饼,还是张褶子多多的饼。
方若好这才意识到——方显成,已经五十六岁了。
方显成也看见了她,目光一亮。他们多年未见,她在他脑海中,还是个扎着马尾辫、文文静静、有些内向的小姑娘。
可此刻出现在面前的女孩子,齐耳的微卷短发,黑色的职业西装,眉眼凛冽,气场强大。
两个前台小姐同时起身,向她行礼:“方小姐。”
方若好随意地点个头,脚步未停,走过来停在了他面前。她的眼神太镇定了,镇定得让人生出些许寒意来。
方显成不由得有些紧张:“若好……”
方若好想了想,朝他伸出手:“好久不见。”
方显成下意识地同她握了手,然后才回味过来不对劲,等等!怎么一副见客人的样子?
“若好,我、我听说了你的一些事。你有现在这样的发展,爸、爸爸为你感到高兴……”
“谢谢,请坐。ry,可以倒两杯……茶,龙井茶过来吗?”
方显成顿时一喜:“你还记得爸爸喜欢喝龙井?”
“当然。我的记性一向很不错。”所以,你做过的所有事情我都记得清清楚楚。方若好心中冷笑,却又立刻压抑住了。她并不准备给方显成难堪,尤其是在昭华的大堂里。
两人在沙发上坐下。前台小姐捧来了茶具。方若好示意自己来,熟练地开始沏茶。
她的茶艺和煎中药一样,都是到贺豫身边后才学的。贺豫对她非常满意,因为她学什么都又快又好。
此刻,方显成看着她也是无比欣慰,放下之前的尴尬,变得自然起来:“你姐姐……如优的婚礼取消了。你知道的吧?”
“嗯。”
“不知道她闹什么,忽然说不想结婚。她妈和她的未婚夫,也都惯着她……”
方若好心中“咦”了一声,敢情这位还什么都不知道?他在家中的地位,已经如此边缘化了吗?也许对沈氏母女来说,他只是个符号,用来出席各种重要场合,向世人证明自己的婚姻家庭依旧稳固。
符号化的方显成在别处受了亏欠,就想从她身上得到弥补:“若好,什么时候爸爸能看到你成家?”
方若好抬眼,定定地看着他。
方显成讪讪一笑:“人老了,什么都不多想了,就想着儿女们一切都好。爸爸后天就回去了,今天来见你一面……”
方若好终于忍不住打断他:“你不想看看妈妈吗?”
方显成一怔,慈祥和善的面具出现了许多裂纹:“她、她……不是……去世了吗?”
“谁告诉你的?”
“小、小钟去查过,说、说……”方显成说到一半,抿起了唇,表情变得越发难看。
方若好懒得去猜他到底是被小钟骗了还是被沈如嫣骗了,直截了当地问:“她没死。现在,去看吗?”
“这个……”方显成的手有些不安地抓着沙发扶手。方若好甚至注意到,上面已经长了一些老人斑。
几年前,她看电影《消失的爱人》时,曾想过男主角在那段牢笼婚姻里会如何继续,最终会变成什么样子。现在见到方显成,她知道了答案——
枕边人是毒蛇,维持着表面上的苟延欢笑,在虚伪和恐惧中备受折磨地度过余生。而这个事情最讽刺的,是他一手把枕边人变成了毒蛇。
“不敢去看吗?”
方显成的目光闪了闪,溢出了苦笑:“是不能。”
“为什么?”
方显成犹豫,最终摇了摇头:“大人的事很复杂的。女儿,对不起。”
“是吗?可我觉得很简单啊。”水沸开了,方若好将茶慢慢地注入杯中,“不就是一份协议书吗?”
方显成面色大变,几乎可以说是惊慌失措。
“如果再出轨,或者跟前情人们有任何联系,都会净身出户。”方若好云淡风轻地笑了笑,将茶杯推到他面前,“归根结底,还是钱呢。”
农村出来的凤凰男,一朝飞上枝头做了乘龙快婿,见识了天界风月后,怎么能够允许自己跌回泥潭?
所以,十年前,在私生女最需要爸爸的时候,他只派秘书去打发她。
十年后,他也不敢去医院看望情妇。
方显成的脸红了起来,不知是慌乱还是愤怒:“你竟敢这样跟爸爸说话?!”
“方先生,你不在我的户口本里,不在我的父亲栏里,甚至这么多年,也不在我的生活里。此刻,你坐在这里,只是客人。不该这个态度的人好像是你。”方若好说着,刻意扭头看了远处的保安一眼。
方显成被她的警告激怒,一把将茶泼到了她头上。
一直偷偷关注这边的前台小姐顿时惊呼了起来。保安们立刻冲进来:“方小姐?!”
方若好慢慢拨开湿漉漉的头发。一小杯茶,说多不多,说烫不烫,却足以将心中的最后一点柔软情怀覆灭。
“再见方先生。”她一个字一个字地说。
方显成重重地“哼”了一声后,起身走了。保安们警惕地步步紧跟着他,直到将他送出门外。
前台小姐连忙拿着纸巾过来:“方小姐,擦一擦?”
方若好接过纸巾,擦掉头发上的茶水,也擦掉了眼睛里快要掉出来的眼泪。
我对他早已没有任何幻想,也不存在什么期待。可是,他依旧能够伤害到我,让我这么这么难过。
这真是……太可怕了。
方如优从床上摇摇晃晃地爬起来,走到梳妆台前,在某个抽屉的角落里,翻出了一瓶安眠药。
她给自己服了两颗,准备回床上继续歪躺着时,手机响了,颜苏发来一条短信:“明天回国,不知何时再见。你休息得如何了?是否方便我去看看你?”
方如优一怔,打开西边的阳台,果然隔着一条街,对面别墅的阳台上,颜苏在朝她挥手。
他们是邻居。是青梅竹马,是同学。
他从小就是大哥哥般的存在,照顾她,陪伴她。妈妈跟爸爸冷暴力时,她会躲去他家,待在他的房间里,看他玩魔方。他还陪她去过县城,假装路人去罗娟的便利店买过东西。
那时候的她痛苦得想自杀,是他拉住了她的手,强行把她带回家。
三哥哥……他们曾经那么那么亲密,却在岁月的变迁中渐行渐远。
十年前她看出颜苏格外关照方若好,气得不行,去颜母苏阿姨那儿告了一状。后来,颜苏出事,苏阿姨果然釜底抽薪地将他送出国,彻底断了他和方若好的联系。
十年后,他回国进修,再相见时已宛若陌生人。她太忙,忙着对付方若好,没有时间修复情意。
人和人的关系有时候真是很功利。接触得多了就亲密了,没有交集了就疏远了。
可有时候又如此神奇。好像此时此刻,远远看着这张脸,儿时的安全感和依赖感全部回归了。
“三哥……”方如优握着电话,一时间热泪盈眶。
颜苏很快过来了。
未等敲门,方如优已打开了门。
颜苏拿着一个打包得很漂亮的盒子,递给她时眨了眨眼睛:“逃婚的新娘,病好些了吗?有需要我效劳的地方吗?”
“你就别打趣我了……”方如优打开了盒子,里面是一个限量版的辛巴,饶是她此刻抑郁到了极点,但看见最心爱的动漫角色时还是心情一荡。
喜欢二次元的人多少有些逃避现实的心理,但他们能从二次元上获取的能量也远超常人所能想象的。
颜苏“唰唰”几下将所有窗帘都拉开,明媚的阳光照亮的同时也照亮了方如优。
“狮子王怎么可以不晒太阳呢?”他说。
方如优忍不住笑了,凝视着辛巴的眼睛,低声说:“你还记得我喜欢这个……那么你还记不记得我为什么喜欢辛巴?”
“你羡慕他在父爱中长大。”
对。这是她童年时对这部动画片最初的理解。
“但我后来更羡慕辛巴,因为他在离开父亲和原生家庭后依旧强大。”并且,最终他甚至回去改变了原生家庭。
相比之下,她弱小又无能,摆脱不了父亲,又处处受制于母亲。光鲜的外表和漂亮的学历未能令她感到安全,她的心依旧笼罩在浓浓的阴霾中,哪里有什么阳光,更无从谈王国。
辛巴,终究是虚幻一场。
“我昨晚被人下药拍了一堆裸照,方若好救了我。”她忽然说,果不其然在颜苏脸上看到了震惊之色,便又笑了笑,“她可真是个小天使对不对?小时候救小孩,长大后救我。”
十年前,颜苏陪她去县城看罗娟,通过窗户看到爸爸和那个贱女人,以及一个跟自己差不多年纪的小女孩的合照,亲亲热热地摆在床头柜上时,她受到了巨大的打击。回去的车上,他们看见照片里的那个小女孩在街上跟人拉拉扯扯,又踹又咬。
她心想真是个野种,那么野蛮、粗鲁、不要脸。
但很快从路人口中得知了真相——方若好揪着的那个老太太是个人贩子,她是在做好事救人。
那时候颜苏坐在身旁,同样盯着车窗外头发散乱、形如疯子般的方若好,从那时起她便知道了——三哥再也不会跟她同仇敌忾了。
“我有时也忍不住会想——她为什么不丑陋一点呢?如果她跟她妈一样虚荣、懒惰、淫贱、无耻,哪怕只是平庸,都好。可偏偏,她长得那么好,又勇敢又善良又勤勉又洁身自好,让我难过。”
讨厌变成了无理取闹。
报复变成了心胸狭窄。
方若好的优秀令她所有的痛苦都仿佛失去了意义。
可是——真的很痛啊!
很痛很痛啊!
“出轨伤害最大的是配偶吗?不是!是女儿!只有女儿!”方如优捂住了自己的脸,“妈妈失去的只是婚姻,而我失去的是整个人生啊!在成长期最重要的起步阶段,三观被砸碎,幸福被摧毁,并且断了前路,让我看不到丝毫希望!”
颜苏悲悯而温柔地看着她。
“我以为长大就好了,长大了就没事了,扛得住痛苦,找得到希望。我一直那么自我催眠着……直到昨天。”方如优自嘲一笑,“原来我跟十年前的那个小男孩一样,在方若好面前,只能是被救赎者。”
我明明什么都比她强。
我动动嘴皮,她就不得不退学。
我撒撒娇,她就被踢出公司。
可最后的最后,我在她面前,依旧是个弱者。
她没有被我打倒。
倒下去的,只有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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