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四章(1 / 2)

大地芬芳 少鸿著 6731 字 4个月前

陶禄生跟县里表了态:如果说服不了祖父入社,请县委撤他的职!

他先找姚乡长和陶玉财了解情况,然后带着这两人直奔家门。

陶秉坤正在阶基上破篾织箢箕,见久不回家的孙子不期而至,且带了乡、村两级的干部,心里便已明白几分,不露声色地吩咐秋莲煎荷包蛋炒花生瓜子待客。陶禄生想起五年前要祖父退掉新置田产的事,心想这一次不能搞先发制人,得注意方式方法,祖父是个吃软不吃硬的角色。于是他先问候了祖父和母亲一番,拉了一阵家常,还特地向姚乡长称赞了祖父的作田手艺和方圆百里难得一见的硬朗身体,他说:“哪个见了公公,都讲只看得五十几呐,说他已是古稀之年,嘿嘿,鬼都不信!”姚乡长配合得很好,啧啧称道,还伸出手亲切地拍陶秉坤的肩膀。陶秉坤不作声,只是抽他的烟,即使心里受用也只淡淡地一笑。他过的桥都比你走的路多呢,翘尾巴就晓得你拉什么屎,爱扯闲话你就扯个饱吧。

秋莲把煎得金黄喷香的荷包蛋端上来了,每人两个。荷包蛋的香味使得气氛愈发融洽了。陶禄生见时机已到,将母亲和在家的嫂子都叫到堂屋里,然后驾轻就熟地讲起农业合作化的必要性和伟大意义,苏联的集体农庄是如何富裕,邻县、邻乡的农户是如何积极加入农业社,等等等等。陶秉坤听着听着眼皮往下坠,诸如此类的话他已听说过几次了,一点也不新鲜,那些伟大的道理和深奥的意义在他看来与他毫无关系,左耳朵进,右耳朵出。他感到惊奇的是,禄生的嘴巴操得如此灵巧了,每次见他,总有一些新词儿从他嘴里蹦出来,就像吐瓜子壳一样毫不费劲。他往竹烟锅里装过两次烟了,陶禄生还在侃侃而谈,他开始不耐烦了,在地上磕磕烟灰:“好了,不用炒现饭了。”

姚乡长惊喜地望着他:“您老的意思……?”

“入社不是要自愿么?”陶秉坤问。

“是呀,我们不搞强迫命令。”姚乡长连连点头。

“那我不入。”陶秉坤梗着颈子说。

“你……!”陶禄生脸一白,马上又红了,气忿地说,“公公,刚才我都白讲了?!”

“我又没请你讲,”陶秉坤挥舞竹烟竿,“说一千,道一万,还不是眼红我几块土几丘田?归了公,你们就舒服了!”

姚乡长连忙解释:“不是归公,入初级社,你的山、田、土、耕牛还有农具都折价作为股金,年终按劳动日和股金比例分红。”

“我晓得,你们不是把这叫半社会主义吗?”陶秉坤说,“入了初级社,你们就要搞成高级社的,我清白得很。小淹不是有个高级社么,田土全充了公,就是全社会主义了。”

陶禄生说:“公公,社会主义是大潮流,你要阻挡这个大潮流,是不会有好结果的!你想想,土改那年我不把你买进的田处理,后果会怎样?”

陶秉坤愀然作色:“再坏的结果我也不怕!我挡哪个路了?耕者有其田,不是你们共产党喊出来的么?土改分了田,是好事,可是才过几年你们又收去充公,不讲信用嘛!何况我的山是祖上传下来的,我的田是自己开出来的,你们有什么道理收我的田充公?这不是打抢吗?”

“公公,你越讲越不像话了!”陶禄生猛地站起大喝一声。

陶秉坤黑着脸不吱声。姚乡长和陶玉财面面相觑,夹在祖孙间很尴尬,就告辞先走了。

外人一走,祖孙俩就像两只好斗的公鸡傲然对峙,不过他们没有斗嘴,他们斗的是内在的怒气。他们互不搭理,将面颊绷紧。俩人都有满腹恼怒,陶秉坤恼的是孙子老跟他的田产过不去,要逼他入社交田,刨掉他赖以生存的根基;陶禄生则怒的是祖父顽固落后,并且在外人面前扫了他的面子,传出去将给他的政治前途造成不好的影响。

沉默一会,陶禄生想到了一招,绵中有刚地道:“公公,你硬要顽固不化,就只好分家了。二叔、我娘和我哥都是要入社的,到时候只好把你一个人留在社外当落后分子。”

“分不分家,还轮不到你说话!在这屋里,你算老几?”陶秉坤呲牙咧嘴,“在外面,你管别人;进了这个门,你就得服我管。莫说你只是个副区长,你就是县太爷、湖南巡抚、吏部尚书,也比我小两辈,也得叫我公公!”

陶禄生说:“如今是新社会,封建礼教的那一套,不灵了!我是区长,是国家干部,你就得听我的,总而言之一句话,想不分家,就得入社!”

陶秉坤气得眼睛一鼓,举起手中竹烟竿要打,被福生堂客二姣拦住。

秋莲跺一脚:“禄生,你怎么跟公公讲话?快跟公公赔不是!”

陶禄生却盯着祖父说:“公公,你打的不是孙子,是国家干部,打了是要犯法的!”

陶秉坤手在空中颤抖了半天,把烟竿摔在地上:“真,真是翻天了!”

“公公,不是我翻天了,而是你翻天了呢,”陶禄生机敏地接过祖父的话头,“你想想,毛主席是什么人?毛主席是中央的主席,那就是等于过去的天子、皇上,跟康熙、乾隆皇帝一样呢!走合作化的道路,是毛主席号召的,你反对入社,不就是翻天造反吗?这在封建朝代,叫犯上作乱,是要杀头的呢!”

陶秉坤哑口无言一时竟被慑服,人是懵懵懂懂的了。

“其实,潮流你是挡不住的,迟早要入社,迟入不如早入。在共产党手里,还没有干不成的事。你硬顶着不入,你晓得会有什么后果吗?”陶禄生坐到祖父跟前,轻言细语。

“什么后果?”陶秉坤眼神直直的。

“一个最直接的后果,就是摘去我的乌纱帽。因为我已在县委面前立了军令状,没能动员你入社,就撤我的职。不撤我的职,我也没脸当区长了,自己家人都领导不了,还去管别人?上次为你的事我已降了一级了,如今想起来都觉得丑呢!你不是想我有出息,光耀门庭么?不是我不出息,是你扯后腿不让我出息嘛!讲大道理,你听不进;我这些实在话,你该仔细想想,否则到时候吃亏的,还不是你的后人,你的骨血!”陶禄生痛心疾首,越说越动情,把自己都感动了,眼睛红红的。

陶秉坤由懵懂而恍惚,由恍惚而茫然,愁云浮上他的面孔。他抓起烟竿,装烟点燃,埋头猛吸。后来,他把一口烟从肺腑深处吐出:“唉——”

这一声叹息是陶秉坤妥协的先兆,但陶禄生没有听懂。他把陶玉山拉到一旁,掏出身上仅有的三块钱塞到他手中:“二叔,你缺钱用,拿去花吧。不过你一定要帮我忙,公公不肯入社,就由你出面报名,先瞒着他,报了再说。”

陶玉山满口答应,但不好意思收那钱,推了几下,还是收下了。

时间已是正午,一轮秋阳悬挂在峡谷上空那块不大的蓝天上。陶禄生没心思吃午饭,出了门匆匆去找姚乡长和陶玉财。来到下湾公屋前,就闻到了炖狗肉的香味。他进公屋一看,姚乡长坐在桌前,陶玉财正帮着盛狗肉,一副馋涎欲滴的模样。

“禄生呵,正要去叫你呢,你的口福不小呀!”陶玉财把他拉到桌前坐下。

陶禄生有些不自在,严肃地道:“玉财叔,在这种时候吃吃喝喝不太好呵,群众见了可能有误会,怕村干部把家当吃光,就不入社了的!”

陶玉财说:“没事,这是去年村里剩的一笔尾子钱不好处理,就买了一腿狗肉熏在这里,招待上级干部,应当的嘛。”

陶禄生说:“群众最恨干部多吃多占,以后要注意点。”

“以后一定注意,嗯,要吃干脆到我家去吃。”

陶玉财又拿出一壶米酒来斟。陶禄生坚决不喝。姚乡长已倒了一碗,迫不及待地抿了一口,见副区长不喝,他也不喝了。

陶禄生郑重地说:“姚乡长,玉财叔,建社动员大会,一定要周密部署,考虑全面,千万塌不得场!倘若煮成夹生饭,再做工作,就困难多了。第一气氛一定要搞得很热烈,使人一进会场情绪就上来,就情不自禁地想积极一回;第二一定要准备几个积极分子作榜样,带头报名,可以给一点物资奖励,嗯,还可戴大红花……第三嘛,不管他愿不愿入社,都要参加开会。可以学学别人,用‘一棍赶’的方法,让基干民兵背着枪一家一家地赶。当然以说服为主,这里的‘赶’只是一种形象的说法。对于那些举棋未定,还有那些死心单干的群众,赶一赶都是有好处的。说而不服,那就只好赶了。不是赶他们给地主当苦工,也不是赶他们给国民党当兵,而是赶他们进入社会主义,是大好事嘛。当然,我们要赶得艺术一点。”

姚乡长含着一口肉点头:“区长到底是区长,有水平、有水平!”

陶禄生目光朝陶玉财扫过去:“根据我在青龙镇办社的经验,阶级敌人在这时候是会蠢蠢欲动伺机破坏的。我公公居然敢发共产党的牢骚,是不是受了阶级敌人的挑唆?”

陶玉财把筷子往桌上一拍:“对了,我几次看见地主分子陶玉贤叽叽咕咕跟坤伯讲话呢,我一过去,他就赶紧闭嘴巴了。”

“那好,我们就跟搞土改一样,以批斗阶级敌人来为农业合作化开路。”陶禄生兴奋得把手中的碗当作酒杯高高举了起来。

两天之后,石蛙溪建社动员大会在陶禄生的指挥下有条不紊地进行。天刚蒙蒙亮就从庄坪调来了一个基干民兵排,他们分作两拨,一拨在溪头,一拨去溪尾,挨家挨户敲门通知开门,将所有成年人一个不漏地往石蛙溪中部的陶家湾赶。民兵们背着枪,刺刀寒光闪闪,吆喝声被冷冽的晨风传播得很远,远远近近的狗被惊醒,狺狺吠叫遥相呼应。人们见了这异乎寻常的阵势,就受了无以名状的威慑,感到事关重大,便纷纷出门往指定地点而去。许多人甚至非常兴奋,觉得有稀奇事发生。一夜之间,路旁的墙头上、树干上、屋柱上和稍微平展一些的岩石上,贴满了红红绿绿的标语口号。双幅崖的悬崖上也贴了一个大横幅,人们仰望崖壁咋舌不已,这是谁贴上去的?真不怕死!这农业社只怕是不入不行哩。待走进下湾公屋前的会场,人们眼睛顿时就亮了:好大一座彩门,足有三丈宽,两丈高!彩门上绑满青翠欲滴松香四溢的松枝,门顶四面小红旗迎风飘展,一幅红底黑字的大对联,写着:新中国前程似锦,农业社万古长青。进了这座彩门,人们就感到自己的血热了起来,就感到今天的会不能不来。他们凝望台上悬挂的毛泽东主席的画像,打量画像下正襟危坐的政府干部,再端详一下分列两侧的武装民兵,神圣庄严之感油然而生。虽然他们年年岁岁脸朝黄土背朝天,一手老茧两腿泥,虽然他们很少晓得山另一边发生的事,可是国家大事原来也是和他们紧紧连在一起的呀!这不,他们住得再偏僻、再分散,国家也没忘了他们,把他们叫到一起来了!

陶禄生端坐在台中央,兴奋地环视台下。石蛙溪总人口不到三百,会场里约摸已有近两百人。石蛙溪除了两户倒插门外,都是陶家的传人,或多或少都有亲戚关系,觑着那些或生或熟的面孔,陶禄生暗自感叹,除了少数祖父那样的倔黄牯、绵绞藤之外,父老乡亲其实是很听话的呢,他们的憨厚、纯朴、恭顺,才是我们搞社会主义的最重要的基础。祖父一清早就没了踪影,一躲了之,这他早已料到。祖父是聪明反被聪明误,他正好让二叔作家里的全权代表,将生米煮成熟饭。他反复往台下睃了几遍,见到了母亲、二叔还有福生两口子,就是没有祖父。他心里安稳了,感到已胜券在握,便欣慰地与姚乡长交换了一下眼色,示意陶玉财按预定程序开始开会。

开始是陶禄生讲话。他先是代表政府向乡亲们表示了亲切问候,然后,使用简捷、短促的句子和形象、生动的比喻,谈起办农业社的由来和必要性。“譬如砍倒一根树,一个人扛不动,两个人抬;两个人也抬不动,怎么办?那就只好四个人抬了。可一户人家哪来四个劳动力呢?但是农业社就有,别说四个,四十个都有!人多力量大,什么困难都不怕,还怕生活不变好?包你天天笑哈哈!”陶禄生眉飞色舞,滔滔不绝,台下的人都听得伸直了颈根。他恰到好处地引了一些成功的农业社的例子,后来觉得那些例子比较遥远,与石蛙溪没有多少可比性,便不露痕迹地虚构了一个:“大家晓得青龙山吧?青龙山里有个枫树坪,自然条件跟我们石蛙溪差不多,人均只有三分田,还尽是冷浸滂眼鸭屎泥,产的几粒瘪谷子还不够喂鸡。可成立农业社后,由于政府给予贷款、良种和技术各方面的支持,也由于他们自己争气,只一年,碗里那黑糊糊的薯米饭就变成了香喷喷白晶晶的大米饭呢!”台下立时一片啧啧声,人们翕动嘴唇,仿佛尝到了大米饭的味道。陶禄生走到台前,左手叉腰,右手有力地挥动:“乡亲们,我是石蛙溪出去的干部,我当然要为家乡的富裕着想,你们人人住瓦房,餐餐吃白米,年年穿新衣,我才喜欢呢!可是这些,只有办农业社才能实现!大搞农业合作化,走共同富裕的道路,是毛主席他老人家指出来的光明大道!”他朝毛主席像一指,侧着身子继续说,“除了这条路,我们没有其他路可走,搞单干是死路一条!单干了这么多年,除了少数地主富农,谁富了?我相信,大家是愿意跟着毛主席走的,当然,也有人还有些疑虑,这不足为怪。甚至还有人讲怪话,像我公公就是。可他为什么糊涂?因为受了阶级敌人的影响嘛,地主分子挑唆的结果嘛!在这里我要提醒大家,不要上阶级敌人的当,不要跟政府唱对台戏,要分清阶级路线,站稳阶级立场,否则,就有蜕化变质为反革命分子的危险!下面,把地主分子陶玉贤押上台来!”

被剥去上衣的陶玉贤让民兵牵上台,拴在台柱上,瘦骨嶙峋的身子瑟瑟发抖。

陶玉财抓了一把脱叶的细竹枝在手里,喝道:“陶玉贤,你不老实就请你吃楠竹桠炒肉!”

“我老实、我老实!”陶玉贤点头不止。

“那你交待,为什么讲共产党的坏话?”陶玉财指着他的脸。

“我、我没有呵……”陶玉贤哀声道。

“你还不承认!”陶玉财倏地将楠竹枝向他赤裸的背抽去。

陶玉贤啊呀一声叫,背上立即现出数道细细的红痕。

陶玉财还要抽,陶禄生拦住了,厉声道;“陶玉贤,你坦白,是不是唆使我公公讲怪话,说共产党搞合作化是收田充公,是打抢?!”

“我、我说、说了,”陶玉贤骇得一脸苍白,吞吞吐吐,“可我、不是这么说的呵!”

“你还不老实!”陶玉财蓦地举起竹枝。

陶秉坤突然从人群中钻出来,攀上台,拦住陶玉财:“慢点!好汉做事好汉当,那话是我讲的,要处罚就处罚我!”

陶禄生见状心中一惊,弄不好祖父就将大会搅个一塌胡涂!他赶紧过去说:“公公,我们都晓得你说的不是心里话,你是被陶玉贤当枪使了,他都承认了呢!不是他挑唆,你怎么会反对农业社呢?”

“谁说我反对农业社了?”陶秉坤胀红了一张老脸,瞪眼道,“你不早讲,搞农业社是毛主席号召的?我会反对毛主席吗?”

“那您来……?”陶禄生对祖父的突然转变摸不着头脑。

“我来报名加入农业社的。”陶秉坤说。

陶禄生喜出望外,正儿巴经和祖父行了个握手礼。姚乡长则笑得脸一短,走到台前发号召:“大家欢迎!”于是台上台下噼哩叭啦掌声响成一片。陶秉坤这样的大户都入社了,那还有什么犹豫的呢?台下的人纷纷挤上台来,争先恐后地报名。陶玉财赶紧叫人登记。台上摩肩擦踵,挤作一团,你喊我叫,煞是热闹,倒把地主分子陶玉贤晾在了一边。

陶秉坤登记完后,央求姚乡长放了陶玉贤,然后将陶玉贤拉到僻静处,满面歉疚地道:“贤侄,是我牵累你了。”陶玉贤叹气道:“不怪你,我是个出气筒的命。”说完立即胆颤心惊地四下觊觎,见无人注意,才收起惊惶之色。

石蛙溪所有的农户都报名入社,陶禄生大功告成。至于田土农具的作价和管理机构的设置等具体事情,他就用不着去管了。他花了一天时间对石蛙溪建社经过进行了总结,写成了汇报材料,题目为《以阶级斗争促进农业合作化》,回青龙镇路过小淹时,他把它直接寄给了县委书记严子刚。

踌躇满志地离开石蛙溪之前,陶禄生买了一张毛主席的标准像和一幅“听毛主席话,跟共产党走”的对联,覆盖在堂屋里那幅“天地君师亲”的中堂上。神龛里列祖列宗的牌位和赵公元帅的雕像他没有去动,他想这还得有个过程。这天傍晚他发现祖父站在土地庙前发呆,便知道祖父心里对自己的土地还是割舍不下。不过祖父没有叩头,也没有烧香,这可是破天荒的事,也许祖父晓得土地佬儿自己也是泥菩萨过河,自身难保了罢。

陶禄生调小淹镇任镇长。镇长比副区长实权大,且恢复了原来的职级,陶禄生感到满意。美中不足的是李世杰如影随形,也调小淹,当了镇党委书记,这意味着他仍将受到掣肘,仍须处处小心在意。所以举家迁往小淹镇时,他的喜悦就像一朵偶尔掠过蓝天的白云,在脸上浮现了片刻就消逝不见了。

陶禄生上任处理的第一件公务,就是接待蔡如廉。这日早晨他在办公桌前坐定,蔡如廉领着一帮人敲锣打鼓挥舞三角小旗涌进了院门,前头两个店员抬着一个巨大的红喜字。陶禄生赶紧出门相迎。蔡如廉身穿白府绸衬衫,先鞠个躬,接着便与陶禄生热烈握手,朗声道:“陶镇长,我的裕华商行和祥云布庄,实行公私合营了,我和职员们特意前来向政府报喜!”陶禄生对他们响应政府的号召进行社会主义改造的举动表示衷心祝贺,给予热情鼓励。蔡如廉随即提出,请镇领导为改名后的商行和布庄挂牌,陶禄生满口答应。走到门口,他忽然想起有一个不该有的疏漏,忙叫秘书领着蔡如廉去请李书记。秘书回来说李书记不在,去县里了。陶禄生只好叫了几个干部一同前往。

挂牌时又是锣鼓,又是鞭炮,引来很多人围观,气氛很热烈。陶禄生在蔡如廉再三请求下,将在镇政府院子里说过的话又说了一遍,然后在两个店子里转了一圈。欲回镇政府时,蔡如廉小声道:“陶镇长,能否到寒舍一坐?”

“有事吗?”

“陶镇长初来乍到,我略备薄酒,想为你接接风。”

陶禄生警觉地一挥手:“不行不行,你莫来这一套!”

蔡如廉苦笑道:“陶镇长,你是怕我这个资本家拉拢腐蚀你吧?”

陶禄生说:“吃吃喝喝吹吹拍拍的习气,我一向不喜欢。”

蔡如廉说:“那就喝杯清茶吧,君子之交淡如水,怎么样,赏个脸吧?”

“有事还是到我办公室去谈吧。”

蔡如廉叹气道:“你还是信不过我呵,我退过党,当过国民党的议长、县长,可是我不是和平起义了么?如今又带头公私合营,说是折价交给国家,其实我是把两个店送给政府没打算要了的。我这些功劳还抵消不了过去那些罪过?陶镇长,你是鄙视我,还是怕我?”

陶禄生挥挥手:“我怕你干什么?”

蔡如廉说:“不怕那就跟我走吧。其实我也是为你着想,我说的事与你有点关系,在外面说不太方便。”

陶禄生不知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犹豫了片刻,就随他去了。

进入蔡家,虽然也看到了两幅流行的宣传画,但陶禄生还是感觉像退回到了旧时代。褪色的中堂,雕花的太师椅,古老的花瓶,无不散发着没落陈腐的气息。刚一落座,蔡如廉就亲手给他沏了一杯黑茶,说:“陶镇长,当年你在萸江中学带头闹学潮,我就看出你非等闲之辈。其实,你、我,还有你爹,我们都是校友呢!”

“知道,听我爹说过,要不是你,他也不会到国民党县政府里去当个文牍秘书。”

“是呀是呀,当年是帮了你爹一点忙,于生计多少有些帮衬,不过如今看来成了一个污点,抱歉呐!你爹是个好人、一个老实人,可惜好人命不长,走在我前头了。不过他比我强,他还有耶稣基督作寄托,死后灵魂可进天堂,我呢,是什么也没有。”

陶禄生立即予以反驳:“正是耶稣害了我爹!蔡先生,只要你愿意,你还是可以做许多有益的工作的,社会主义需要人人参加,这几年你不是挺开明的么?怎么如此消沉呢?”

蔡如廉说:“我只是顺应潮流而已。虽然我曾是安华共产党支部的第一任负责人,但我从来不是马克思主义的信徒,对如今的社会主义也是将信将疑。不过我确实希望共产党把国家搞好,像它自己说的那样,为人民谋到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