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三章(1 / 2)

大地芬芳 少鸿著 4146 字 4个月前

很长一段时间,于亚男都不知自己关押在什么地方,只晓得自己已是一个死囚,这是那副冷冰冰沉甸甸的脚镣告诉她的。被押解离开萸江后,船在资江上漂流了一天一夜,黎明前靠上一个不知名的码头,下船后她睁大眼睛四处观望,夜色中尽是陌生的景物。她被塞进了某座监狱的单人牢房里,没有人提审,也没有人探望,一天到晚听不到什么声音。铁门上有个四方形的小洞,每日早晚,盖住洞口的铁板被抽开,一只手端着一钵陈米饭伸进来。如果这时她沉睡未醒,或者去接饭的动作迟缓了一点,那钵饭会坠落在地上,她只能从地上捡来吃了。墙角有水笼头和便桶。她没有洗涮工具,每日早晨含一口冷水漱漱口,然后将衣襟打湿擦把脸。后墙上有个小铁窗,微弱的光线从那里透进来。坐在幽暗的牢房里,她恍然遐想,沿着那一束光飞出去,也许会找到天堂吧?铁窗很高,她站在窗下仰头望去,能见到紧逼窗口的笔陡的岩壁,以及岩壁上悬吊着的藤条。

起初,每过一天,她都在墙上划一道痕迹,以记下来这里的天数。后来她就懒得做了。既然没有人提审,这就是说,她的案子已经有定论了,她只有静静地等待那一天了。她不怨天不怨地,只怪自己经历太复杂,没有办法证实自己的忠诚。那一天本来早就来了的,水上飙的一念之差,使她多活了二十多年,多给党做了多少工作!为此,她感谢老水。唯一使她感到悲哀的是,二十多年后,她仍将戴着背叛者的荆冠走向刑场,成为革命的靶子;而她的遗体,很可能与那些货真价实的反革命分子的尸体为伍,这是她不能忍受的。

这一天终于来到,她被押上一辆有篷的货车。汽车弯来拐去,颠簸了大约个把小时嘎然而止。下车一看,又是一个隐蔽的去处,一道高墙把一个院落圈在一个山坳里。她被推进一间小房,房里有一张书桌,一张木架子床,甚至还有一个脸盆架。房间的变化意味着她的案情的变化,刑场上的枪口可能已不再对准她了!惊喜的电流击中了她的心脏,她一阵晕眩,几乎站立不住。这时她才晓得,心底求生的渴望是多么强烈!

她在床上坐下,四肢无力,虚脱了一般。这时一个身材高挑的刀条脸走进来,在书桌前坐下,斜视着她:“你就是于亚男?”

“嗯。”她庄重地点头。

“你应该为自己感到庆幸,”刀条脸吐一口烟说,“我们不处决你了。”

“我能知道原因吗?”她习惯地拢拢短发。

“你的案子,有的人主张一了百了,也有人持不同意见,认为证据不足。我就是持后一种意见的人之一。双方争执不下的时候,上面有了批示,”他用一根手指向上指指天花板,“上面说,可杀可不杀的不杀,可捕可不捕的不捕,免得资产阶级和民主党派哇哇叫;还说杀人不像割韭菜,人头落地就不可挽回,长不出新的来了,要慎之又慎。所以省委决定,对你采取慎重的态度,由我来重新审查你的案子。”

“谢谢你,同志。”她有礼貌地点点头。

“先别这么叫,在未证实你确是我们的同志之前,我们还只能将你当敌人看待。”他说。

“我是共产党员,在没证实我确是敌人之前,你们应当把我当同志对待。”她说。

“你看,我们看问题的角度就不一样,这不奇怪,你是被审查者,我是审查者。”刀条脸摆摆手,“我姓关,你就叫我老关吧!”

她问:“老关,你看过我写给地委的交待材料吗?”

老关说:“卷宗里所有的材料我都琢磨过了。在我看来,你若不是一个非常优秀的共产党员,就是一个极为阴险的反革命分子。”

“你真觉得,我是你的敌人?”于亚男盯着老关,猛然想起二十多年前水上飙处决她时,她也说过同样的话,声音不觉就颤抖了。

“我说过了,未确定你是同志之前,只能把你当作敌人。谁是敌人,谁是朋友,这个问题是革命的首要问题,半点也马虎不得。现在正是镇反时期,敌人猖狂得很,对你保持高度警惕,是非常必要的,”老关口气缓和下来说,“先别管你是什么人,如果你真想搞清问题的话,要积极配合,提供线索,老实交待。特别是你改名之前,作为中共安华县执委委员和青龙山游击队队长的陈秀英的有关问题,一点一滴也不得隐瞒。”

“我没有丁点隐瞒,该交待清楚的,全写在材料里了。”她说。

“可是根据你的交待,不但没有问题,而且还应给你请功呢!”老关眯起眼睛。

“我确实没有问题呀!”于亚男摊摊手,眼神痛苦而迷惘,“现在我只是无法证明自己的清白。知情的同志都牺牲了,时间又这么长了……”

“不是还有一个知情人蔡如廉么?”老关冷丁问道。

“他的话,你们信得过?”她说。

“可不可信,我们查查再看吧。”老关意味深长地觑她一眼,似乎抓住了她的什么破绽,转身背着手走了。

于亚男便在这间条件有所改善的房子里开始新的等待。她被告之不能迈出房门,就只在门内活动,既使门外没人守卫,也从不越雷池一步。她借了刚出版的《毛泽东选集》第一卷来读,坚持每天写一篇心得体会。她还将晾衣绳取下来跳绳,一次跳半个钟头。她的等待已经有了全新的内容,她坚信不久的将来,党需要她回到它的队伍里。

三个月后,老关又来到了她面前,她望着他,眼里充满希冀,他却半天一言不发,在她面色略显发白时,才突然说:“蔡如廉的证词和你的交待倒是挺吻合的!”

“事实如此,”她说,“可惜你们不相信。”

“他背叛过党,又当过国民党的县议长和县长,而且,他与你同居过,我们能相信吗?”老关的眼睛盯着她一字一顿地说,“何况,你对我隐瞒了一个重要的知情人。”

“谁?”她下意识地一愣。

“陶玉林,”老关将烟蒂一摔,“我们在劳改农场找到了他。”

“他对我,并不能说知情。”她坦然道。

老关说:“可他是听说你被湘中特委处决后,才杀了党代表周布尔,带领游击队员反水下山的。”

她说:“他是一个反复无常的人,他的反水是他的本性所决定,与我并无必然关系,那是他自己的事,跟我的清白与否无关。”

“可是他的证词却对你有利呢,”老关又眯起了眼睛,“他说你在湘南时曾与一个叫沈冬的叛徒进行了坚决斗争,并且是他伺机放走了你。”

她说:“但是他的证词跟蔡如廉一样对我毫无用处,我也不希望由他们来证明我的无辜。”

“怪不得我们不信,对你有利的证词为何都出自这些有历史问题的人物之口?把蔡如廉、陶玉林的证词与水上飙的揭发信摆在一起,我们当然更相信水上飙的。”老关在房里走来走去。

“但既使是老水的信,也只是要求党组织鉴别,没有肯定我就是叛徒和内奸;二十多年前他执行命令处决我时,就犹豫不决只击中了我的左肩,让我多活了二十多年!”她眼里闪出了泪光,“我如果真是坏人,就不会把老水的信转交地委了!”

“焉知你此举不是为了先发制人,以攻为守?”老关斜瞥着她,“如果不是心中有鬼,当年又为何改名易姓,远走湘南?”

“老关,在那种情况下,我不这样做,还有机会为党工作吗?”她直视着她。

老关目光在她脸上扫了几个来回,晃晃脑壳:“嗯,你这个案子,很特别,很有传奇性,越查越有意思了。总有个水落石出的,耐心等待吧。”

那就等吧,她有的是耐心。

又等了不知多久,来了一个人,这个人不是老关,这个人说:“于亚男,你的案子一年半载难得查清,呆在这里也不是个办法,上级指示,把你交给野鸭洲劳改农场代管,你收拾收拾东西吧。”东西几分钟就收拾好了,难以收拾的是她散乱的心情。她先是被押上车,到河边后又被押上船。她频频回首,不见老关的身影。不管有没有老关那句话,等待还得继续,她想。她坐在舱口,迎着河风与东方那轮喷薄欲出的红日拢了拢发丝,看着船首犁开幽黑的水波,向着烟波浩淼的洞庭湖驶去……

于亚男成了野鸭洲劳改农场不是犯人的犯人。说是犯人,她还没判刑;说不是犯人,她和犯人一样受管制,一样穿着袖子上镶有黄杠杠的囚服。她和犯人唯一的区别,是做较为轻松的养猪工作,外出打猪草没有管教人员监视。

野鸭洲如同一张巨大的筏子,浮在南洞庭湖的万顷碧波之上,春夏之际,芦苇葳葳蕤蕤地长起来了,给洲子嵌上一道深绿色的边。苇荡里野鸭出没,白鹭嬉戏,充满生机。打猪草时,她喜欢到洲子东端的港汊边去,打草之余,她到芦苇丛中去寻觅野鸭蛋,或者捞菱角,让自己的日子充满乐趣。劳累疲惫了,就坐在堤上,默默地欣赏风中摇曳的芦苇和水天一色的湖上风光,任心事苍苍茫茫铺排开去。秋天来临,湖水发黑,芦苇渐黄,荻花飞雪,大雁横空,她挑着猪草踽踽独行于大堤之上,想着各种运动在中国大地上轰轰烈烈进行,她却置身在外,便有一种被遗弃的孤独,季节也就倍显萧瑟。只有到了冬天,湖风像一群尖牙利爪的野兽到处咬人时,她才不到湖边来,而是坐在猪圈的稻草堆里,守着那一群嗷嗷叫的猪。

她从不往洲子西端去,因为大部分囚徒常年四季在那边围湖造田。她并不认为自己是一个囚徒,她要与他们保持相当的距离。与她同寝室的另三个女囚,一个是妓院的鸨母,一个是与奸夫合谋杀害亲夫的淫妇,还有一个则是贪污抗美援朝捐款的女会计。她足有三个月没有和她们说一句话,后来也是没有必要绝不搭腔。她绝不能与她们同流合污。她们对她微笑,她从不给予回应。她时时处处注意保持自己高贵的人格,只要管教人员把她与她们混为一谈,她就要据理力争,严肃地指出她与她们本质上的不同:她还是一名共产党员呐!起初,她提出要向农场党支部交纳党费时,管教干部也是大为惊诧疑惑不解的。她耐心地解释,说她的案子未清,没有处理结果,所以她还是名符其实的共产党员。其实她不仅还是党员,就是中共安华县委副书记的职务,也还没人通知她撤销呢!农场支部书记听了她的申诉后,耸一耸肩膀:“真是天下奇事!”只好请示上级。上级的答复是,她没有转组织关系,就不能登记在册,至于党费,她愿交你们就收吧。收了党费,就表示一种认可,她很满意,在不在册,她都是一名共产党员,在目前这种处境下,她知足了。此后,她获得了更大的自由度,比如,她可以到场部办公室借报刊看了。

然而寒来暑往,光阴荏苒,三年时光从洞庭湖上悄然滑过,她的鬓边出现了几缕白丝,她所期待的老关一直没有出现。她给地委写的询问信也没有回音。在她再一次因失望而焦躁起来时,一个她不愿见的人被她碰见了。

这是一个闷热的夏日,空中低低地盘旋着一些红蜻蜓,洞庭湖面被风推出层层波浪。她挑着一对竹筐,去湖边港汊里捞水葫芦作猪饲料。水葫芦长得十分茂盛,还开着淡紫色的花朵,很快,她就捞了满满的一担。她坐在湖边歇息,听见堤上有人唱山歌:

洞庭湖里螺蛳多,

抓起螺蛳丢上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