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家家的禾场晒着新斩的红薯米的时候,陶秉坤当了曾祖父(石蛙溪人唤老公公)。曾孙女小凤以她嘹亮的啼哭宣告了他辈份的升级。他有一大群儿孙,一直想有个在膝下撒娇的曾孙女,深谙他心思的接生婆把消息带出月婆子房门槛时,冲着他摆手扭腰,好像是她的功劳似的。他满意地在堂屋门槛上磕磕烟竿,从怀里摸出几张皱巴巴的钞票,酬谢接生婆,然后在神龛里祖宗牌位前燃起三炷香。
福生堂客二姣人长得瘦,尖嘴猴腮,手脚像竹篙胸部如搓板,两只奶子犹如空瘪的布袋挂在那里,挤不出多少奶水给小凤吃。秋莲只好天天熬米糊糊喂她。小凤倒也争气,长得白白胖胖逗人喜爱,出月之后,陶秉坤便时常把她抱在怀里,用调羹一点一点地喂她。有一件很奇怪的事,小凤谁也逗不笑,只要老公公用手指触触她的下巴,她就一咧小嘴,笑出两个小小的酒窝来,仿佛只有老公公才掌握着她笑的开关。小凤一笑,陶秉坤心里就融了一坨蜜,忍不住把一张老脸埋在曾孙女暖乎乎的颈子里,深吸着那种带奶味的温馨气息。
不过小风带来的喜悦很快被二姣抵消了多半。四十五天的月子坐满之后,二姣还赖在屋里不出来,更不用说做事。每日少不得一碗甜酒鸡蛋,隔三岔五还叫着吃肉,说她的骨盆还是松的,没有长拢去,动弹不得。其实呢,夜里都已经和福生同房了,而且还闹腾得很厉害,几次被他上茅厕时听见。有一天趁屋里没人,二姣还跑到后山捡酸枣去了。陶秉坤最看不得扯白撒谎、偷懒耍奸的人,再说他这点家当来之不易,岂能让她坐吃山空?他对秋莲说:“你这当家娘的要有主见,不能事事依媳妇的,她要吃龙肝风胆,你也帮她弄?”秋莲叹气道:“如今当媳妇的,金贵呢,哪像我们,生崽像屙泡屎一样,裤带一系就没事了?你不给她弄,给你脸色看不说,还会到福生耳根底下和左邻右舍那里嚼舌根呢!”陶秉坤眼睛一鼓:“她敢?!你跟她说,就说是我讲的,月子已坐到头了,鸡也吃完了,该出门做工夫了!”
第二天二姣气鼓鼓地出了门,拿着秧锄到菜园里去了。可是草没锄掉多少,菜苗倒被她锄掉了好几根。吃晚饭时,她还故意不给公公盛饭,对他板着脸,鼻子里一哼一哼。陶秉坤气不过,指着她鼻子教训道:“二姣,你不要没大小!屙泡尿照照自己,你是作田人屋里的媳妇,就要凭劳动吃饭。家娘服侍你这么久了,你还有什么气不顺的?”
二姣不敢顶撞他,翘起嘴巴不作声。没几天,村里出现了流言蜚语,说陶秉坤是头老骚牯,夜里摸孙媳妇的奶子。福生一听便知风自何来,气得一蹦老高,将堂客推倒在堂屋里,破口大骂:“你硬是条臭狗娘子!嚼舌头也不晓得嚼像一点,你那奶子我都不摸呢,公公会做这号下作事?你再胡说八道我撕烂你的嘴巴!”他在堂客脸上留下一个红巴掌印,又逼着她给公公磕了三个头才作罢。陶秉坤倒没有发作起来,只是望着陶家坟山依稀可见的荒冢,心里不无悲哀地说:幺姑呵,这屋里的人开始不听我的了呢。
陶秉坤的气还未消,一声沉闷的炮响从七星岩方向传来,跟随在炮声后面的是一个消息:陶玉财的互助组要在七星岩南侧的竹林里挖石煤烧石灰了。那竹林历来是块公山,归石蛙溪所有陶姓人共有,就是说无论竹子还是竹根下面的石煤,都是人人有份,陶玉财的互助组无权霸占。散居在石蛙溪两岸的单干户们愤愤不平,纷纷来找陶秉坤这位长者,要他出面交涉。
在这些人的怂恿下,陶秉坤便有了位高权重的错觉,拄了一根打狗棍,神情肃穆气宇轩昂地往七星岩而去。到得竹林边,才知景象大变,竹子已被伐去一大片,山坡被掘开,如同一头剖开的猪挂在那里,陶玉财正指挥一帮人从山肚子里掏石煤。坡脚的石灰窑已砌好半截,砌窑的师傅边唱歌边码着岩石,场面倒也十分热闹。
陶秉坤攀到窑上,吐掉喉咙里的一泡痰,冲着陶玉财道:“玉财,你们这样搞,于情于理都不合吧?!”
“寡婆子碰到光棍汉,我看合得蛮好呀!”陶玉财狡黠地一笑,挖煤的人便异口同声地附和。
陶秉坤说:“这山明摆是公家的嘛,你们互助组不能独霸,只顾自己发财!”
陶玉财说:“秉坤伯,我没说这不是公家的山呀!不过,如今谁是公家?村里就是公家,互助组就是公家,我就是帮公家管事的。公家人挖公家山,合情合理嘛!”
“你这是歪理,我找乡里评理去!”陶秉坤拿棍子狠狠戳窑一下。
陶玉财咧嘴笑了:“坤伯你硬是不懂事,莫说到乡里,县里、省里,也只会帮我说话呢!我们是互助组,你是单干户。我们走互助合作的道路,是响应毛主席的号召,你们单干户跟互助组作对,只怕别人扣你帽子,说你反对毛主席呢!”
陶秉坤一怔,急促地道:“瞎讲!”
陶玉财大度地拍拍他的肩:“坤伯你莫当这个出头鸟了。你要是眼红,就加入互助组吧,年后我们还要成立合作社呢。烧了石灰卖,大家都发财。”
一个壮后生吭哧吭哧挑来一担岩石,重重地一放,说:“互助组可不要硬不起来的老鸡巴,秉坤公你还是在一边歇着,等着看我们数票子吧!”
受了奚落的陶秉坤竟说不出话,猛地扔掉棍子,噌噌噌几步过去,弯下腰,一挺身便将那担足有两百多斤的石头挑上肩,颤颤悠悠地踏着跳板往窑上走。在场的人立时都屏住了气息,瞪圆了眼珠子。大腿上被野猪咬的旧伤撕裂般疼,他咬紧牙关强忍着,稳稳地向前移动。到了窑上,他朝四遭溜一眼,才将沉重的担子稳稳地搁下。众人立即发出一阵叫好声。他走到那位奚落他的壮后生跟前,叉腿而立,死盯着他的眼睛道:“去!把你堂客叫来,看老子的鸡巴硬不硬得起!”
“呵呀秉坤公,讲起耍的嘛你当起真来了!”那后生涎着脸一笑,赶紧躲到人群中去了。
陶秉坤背着手气哼哼地回到家里,第二天,就请了两个解匠,叫上玉山和福生,背着开山斧上山去了。他不能眼睁睁地看着互助组赚钱而自己却一无所获。在发家创业这件事上他争强斗狠了一辈子,他不想在任何时候,任何一件事上逊色于人。山上他栽培了几十年的树,只要卖出去,都是他腰包里的钱,比烧石灰来得容易得多。他在杉林里选了百余棵间伐下来,剥皮、去枝,顺山坡溜到牛角冲里。待它们经风吹日晒干了之后,锯成八尺长一段,用铁戳砸上记号,然后扛到溪边一块平台上堆码起来。他点了点,一共有三百三十六根树筒子。这件事,几乎使他忙碌了整整一个冬天。
余下的事,就是守着这堆光洁淡黄散发着清香的木头等待来年的春水了。溪里一涨水,他就要“赶羊”了:将所有树筒子扔入水中,像赶羊一样漂放出去,在白鹞河口再将它们收集拢来,卖给来往于资江流域的木材商人或者政府新设的林木收购站。为防止人偷窃,他将外层的木头编了号,用毛笔把号码写在木头裸露的部位,又拿几根长长的木通藤围着木堆捆了几道。时常,他把牛放在附近吃草,自己坐在木堆上嗞嗞地吸烟,晒冬天的太阳,等待春水的来临。
这是1954年,谁也没料到这一年会因一场大水而著名。入春之后,雨水并不多,及至春末,雨情骤变,瓢泼大雨劈头盖脑连下了两天两夜,满山满谷是哗哗的雨声。千沟万壑洪水奔泻,响若沉雷;石蛙溪变作一条暴戾不羁的金龙,疯狂地翻滚、咆哮,冲垮了田墈,吞噬了一些靠近溪边的田块。陶秉坤的水田都在牛角冲,山上树密,沟墈边又有棕树护着,所以从牛角冲下来的水不大,于是就用不着牵挂。他打着赤脚冒雨去了溪边几回,见堆放在溪岸上的木料安然无恙,便放心观看洪水,顺手从水中捞上些从上游漂来的杂物。
大雨初歇,天气放晴,陶秉坤便扛起鹰嘴篙,对家人吆喝一声:“赶羊去罗!”他必须赶在洪水退下之前,将木料漂出去,否则下一场洪水,不知又要等到什么时候。玉山有些迟疑,提出异议:“爹,今年水比往年大,只怕资江里也发大水,拢不住‘羊’呢!”他反驳道:“你懂个屁,溪里涨水河里平,资江那么大,一千条石蛙溪也灌不满,我看了一辈子,不比你晓得些?”玉山就没话说了,和福生一起扛着篙子出了门。
到了溪边,他们砍断藤条,用木杠一撬,那堆木料轰然坍塌,圆木筒们争先恐后扑通滚入洪水中,挤挤搡搡向下游漂去,活像一群奔逃的羊。福生在前,玉山居中,陶秉坤殿后,等距离分开,祖孙三代手舞竹篙将这群惊慌失措的“羊”往下游赶。他们踩着岩石和溪岸跳跃而行,两眼紧张地搜寻,一发现被石头挡住或停滞在回水里的木头,就将竹篙投过去,砰一声响,篙头上的铁鹰嘴便扎进了木头里,然后一抽篙,将木头拽进急流,让它继续漂流下去。这就是所谓“赶”的主要内容。最难处理的情况,是众多木头拥塞在石缝里,后面洪水一推,死死地卡住,非得有人下水,徒手将木头拆散。这种时候既费劲又危险,一不小心就会落水,或让木头撞伤。玉山赶一阵子,就要望一眼后面的父亲,怕他有什么闪失,他到底年岁大了,手脚没那么利索。赶了三里地后,溪流稍微平缓,阳光泼在金黄的水面上,煌然刺目,陶秉坤不得不眯缝起一双老眼。这时,他的双肩、颈背与两腿都开始酸疼起来了,使他想到那个令他不快的老字。他的心还没感到老呢,他的身体就老到前头去了么?
赶着这群凝结着一家人心血的“羊”出了石蛙溪,进入白鹞河后,陶秉坤敏感到了情况的严峻。浑浊的洪水充溢着整个河道,白鹞河变得从未有过的宽阔,过去两个人可举起长篙子隔河打架,如今只怕难将鸡蛋大的卵石掷到对岸去了。河上的木桥已被冲断,他只好让玉山凫水到对岸,负责赶那些滞留在岸边的木头。
太阳西坠时分,终于快到白鹞河与资江交汇处了。祖孙三代此时已精疲力尽,全身都让汗水与河水湿透,脚上的茧皮也让水浸得发白变软了。为及时拢住“羊”,陶秉坤提前赶到河口去。可他立在河口往资江里一望,顿时惊呆:平时不宽的一江清流此时浩淼无边,浑黄的江水犹如一匹巨大的绸缎斜斜地飘动着。水流得飞快,洪波倾泻而下。河边聚集着看水的人们,洪水中央漂过一张木排,排上几个小小人影挥着双手向岸边呐喊,但谁也听不见。陶秉坤浑身凉透,望着河口处,瞠目结舌。对他来说最要命的不是资江,而是江河交汇处的山嘴竟然被冲坍淹没了,山嘴一消失,它所造成的那个有利于拢“羊”的死水湾就消失了!白鹞河水直泻而下,笔直地冲向资江中流,无疑,他的木头一下来,便会被资江裹卷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