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自从生了家宝,吴莎莎休完产假休病假,赖在家里没上班。
家宝十个月,正好是来年的三月,挪庄街上的柳树绿了,连翘黄了,玉兰红了……有一天,整个挪庄奔走相告:要拆迁了!他们要搬进有上下水和厕所的新楼房去住了!街上欢声笑语的,像过大节。
吴莎莎也在街上,高高地扯着杜家宝的两手,教他学走路。远远的,看见公婆从家出来,杜建成拎着马扎子,可能要去找人下棋,赵桂荣手里挽了一尼龙绸包,大概要去买菜。吴莎莎冲他们甜美地笑了一下,叫了声爸妈。和往常一样,杜建成两口子没听见似的,就要和他们擦肩而过。吴莎莎突然指了他们,对家宝说:家宝,叫什么来着?
家宝就奶声奶气地喊了爷爷喊奶奶。
杜建成两口子就跟让人施了定身法似的,站住了,回过头时,已经全然是温暖慈祥的爷爷奶奶模样,老两口争相拍手要来抱家宝,家宝也特别争气,嘴里喊着爷爷奶奶,踉跄着就扑到了杜建成怀里,杜建成一把抱起来,在胳膊上颠了两下,说:我的乖孙子哎。说着,就亲了家宝一下,赵桂荣嗔怪地推了他一下,说:胡子拉碴的,满嘴烟味,别熏着孩子。
吴莎莎站一边笑盈盈地看着,觉得他们虽然没搭理自己,可只要他们喜欢孩子,就有了和好的希望。
但是,事实证明,吴莎莎太乐观了,她低估了杜建成两口子的固执和对家族面子的维护。
是的,杜建成和赵桂荣可以认下孙子、也可以亲孙子,却不会认下孙子的妈妈。因为吴莎莎是换过两次男人的人,而且换的时候,都特别不仁义,杜沧海刚进去,她换了孙高第;孙高第刚进去,她就怀上了杜沧海的孩子。当然,杜建成和赵桂荣只能看到这些,无从知道真相,只觉得以吴莎莎做人的品行,认下这儿媳妇都有损颜面。
尤其是吴莎莎那些没脸的事,街坊邻居们都看在眼里记在心里,如果他们把牙一咬,做个宽宏大度的样子,不计较吴莎莎的过去了,街坊邻居们会怎么看?怎么说?
不得说他杜建成就是个嘴货?老杜家也是拣个烂杏放自己筐里假装当仙桃?
杜建成丢不起这人。
赵桂荣也觉得别扭,和杜建成说,如果他们从挪庄搬出去,搬到个没人知道吴莎莎底细的地方,就算心里放不下膈应,她也闭闭眼,也把吴莎莎这儿媳妇凑合着认了,家和万事兴么,一家人,老是隔着一层递不上话的隔膜过日子,算个什么?
杜建成就哼,说算要脸!
2
拆迁办公室成立了,挪庄上上下下欢天喜地,各自回家找户口簿和房本签拆迁合同,杜长江家也是。
郭俐美递给杜长江一碗饭,让他吃完饭别光顾着看电视,把房本找出来,该去签拆迁合同了。
杜长江心里咯噔一声,饭碗都没接住,扣了一桌子,把汤也弄洒了。郭俐美很意外,一边找抹布擦一边问他想什么呢。
杜长江说想单位的事。
郭俐美把他扣了的翻翻过来,把桌子上的饭收到碗里,放在自己面前,又给杜长江盛了一碗新的,问是不是又要提拔他了。
杜长江说什么啊,华联要开业了,离中山路这么近,肯定会影响到国货的销售。更重要的是,现在各部门实行承包制,有销售指标,不达标只能拿基本工资,没奖金。杜长江虽然如愿以偿地做到了采购科科长,可是现在不比从前了,采购科也有业绩考核,进尽量低价拿畅销的好货,如果销不出去成了库存,就要扣销售科的奖金,又便宜又畅销的东西,哪儿那么好找?最要命的是他手下的采购员,没一个省心的,因为拿了厂家供销科的好处,常常是高价进了滞销货,反正卖不动亏的也不是他们个人,在每一个人的眼里,国营的单位就是吃不穷坑不倒的冤大头,就苦了杜长江这个科长,一开中层会就挨训,他就回来唾沫横飞地训采购员,没用,就改苦口婆心地说,就差给采购这帮祖宗下跪求饶了,可,人人都是趋利动物,没一个管公家死活的。
郭俐美早就听说华联了,据说是青岛市最大也是最现代化的商场,五层楼面的营业面积,上下楼还有全自动电梯,据说因为想去看西洋景的人太多,开业前三天得凭票才能进,想想吧,做为商场,原本就是靠人气取胜,结果人家都要限制入场人数了,这生意得好成什么样?做为竞争对手,国货利群们能不紧张得颤抖吗?
郭俐美好热闹,也想去,就问杜长江有没有票。一听连老婆都要去给竞争对手撑场面了,杜长江就没好气,恨恨说:没有!
郭俐美知道他心里不痛快,边吃饭边感叹真是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大国营单位的辉煌时代过去了。以前年轻男女谈恋爱,父母先打听对方是国营单位还是集体单位,当然最好是事业单位,但事业单位毕竟是少数,所以,大国营也很吃得开,可这几年不行了,像国棉厂这种国营单位也没落了,设备老化,产品等级上不去,已经完全不能适应现在的纺织品市场需求,纱锭市场不好,工人待遇还停留在多年前没提高,奖金没有,连维持正常的工资都很难。城里姑娘不愿意干这种工资待遇不高、劳动强度大的工作,企业招不上来工,只好去乡下招聘农民合同工。当年心高气傲的郭俐美和操着浓重乡音的乡下姑娘们一起奔忙在生产线上,那失落,就甭提了,说起来郭俐美都想哭。
从前,跟人说自己在大国营单位上班,别人会眼睛一亮,满脸满嘴的羡慕,现在是:哦,国棉厂啊……哦,国货啊……国营单位,还行,旱涝保收。那表情,那口气,好像他们是高高在上的牛逼人物,在和一卖苦力的说话,一副屈了尊的可恶嘴脸。
郭俐美就觉得被生活欺负了。和杜长江说过去多好,不分高低贵贱,每个人的粮票油票布票都一样多,有再大本事也和大家吃一样的饭。不像现在,心野一点,脸皮厚一点,就成了人群中的鲶鱼,横冲直撞的,鲤鱼吃草它吃肉,老实本分上班的人就得捱着穷,带孩子吃顿肯德基就上天了,这不分明是逼着人学坏吗?
杜长江虽然也不忿,但知道没用,就安慰她:像沧海似的,你光看他日子过得好就羡慕嫉妒得很,可他遭的那些罪,你遭了?去上海进货,哪一次不是求爷爷告奶奶地让人把他锁在工具舱里?去广州进货,三天三夜的火车,他坐着回来过吗?能一站就三天三夜还是好的,经常站都没地方站,直接躺在人家座位低下,别说翻身了,连头都抬不起来,为了减少上厕所的次数,三天三夜他几乎不吃不喝,因为火车上人挤人,上一趟厕所不容易,火车到青岛,他那哪儿是走下来的?和货物一样,身子一歪,把自己从车上扔下来的!为啥要把自己摔下来?因为挤着不动的时间太长,还迈腿下车呢,一寸都挪不了!不摔怎么办?赖在火车上?列车员还不让呢,没吃过这些苦,你就不要嫉妒人家现在的福!
郭俐美撅嘴,不服气,说:杜沧海有今天是他自己吃苦受累打下来的,吴莎莎凭什么过上好日子?睡了这个睡那个,滚刀肉似的,最后滚到杜沧海怀里穿金戴银,看来,女人就得不要脸啊。
杜长江就讨好她,说:你别老盯着人家,咱也有咱的幸福。
郭俐美就让杜长江举例说明,他给自己的幸福在那儿。是给金子了还是给银子了?她的幸福在哪儿?让杜长江指给她看!
杜长江说:人活着,不能什么都靠钱丈量,你看,吴莎莎再穿金戴银咱爸妈白眼都不看她。
郭俐美嘴角这才露出了快意恩仇的微笑,说:那是,咱爸妈要能给她好脸就不是咱爸妈了。过了一会又问:房本呢?
杜长江支吾说:可能在咱爸妈那儿吧。
郭俐美就生气,说怪不得杜长江发不了财,结婚这么多年,孩子都上小学了,他愣不记得自家房本在哪儿。催他吃完饭就去父母家把房本拿来,明天就去签拆迁合同,听说签得早,可以早选房子,别下手晚了,让别人把好楼层挑了去。
杜长江嘴里应着,心里却直打鼓,因为知道,房本上的名字是杜沧海而不是他杜长江。当年,他年轻,心高气盛,总觉得自己有无限飞黄腾达的可能,也相信商业局领导在会上的话,都是一口唾沫一个坑,只要他好好努力,就能住上商业局职工宿舍,然后,他就像个当哥哥的样子,体体面面地把房子还给杜沧海,可一晃十年过去,商业局确实盖职工宿舍了,可只能分到处级以上的干部,像他这种小科长,多如牛毛,根本就照顾不过来,当年的宏愿,无一例外在岁月的洪流里泡了汤。
现在,郭俐美追着他要房单,做为哥哥,他总不能跑杜沧海跟前说兄弟,你把这房转我名下吧?所以,吃完饭,他一反常态地跑到厨房里,磨磨蹭蹭地刷碗、收拾灶台,实在没得收拾了,就拖地板。
郭俐美只当他做事磨蹭,就说他不知道哪个轻哪个重,从他手里抢过拖把,让他这就去公婆家拿房单。
杜长江只好去了,往父母家走的路上,两条腿有千斤重。
杜建成他们正电视,杜长江进来坐下,也不说话,陪他们一起看,电视剧都看完了。杜建成看看他,觉得有点奇怪,问他是不是有事。
其实电视里演了什么,杜长江根本没看进去,满脑子都是怎么跟父母开口说房本的事。见父亲都问了,才踟躇了一会说:爸,咱这儿要拆迁了?
杜建成嗯了一声,问他怎么打算的。看样子他已经全然不记得杜长江住的房子在杜沧海名下。
杜长江就委屈得要命,好像父母已经忘记的不只房本,还有他这儿子,恹恹说:房子又不在我名下,我能有什么好打算的?
杜建成这才恍然大悟,看看赵桂荣。赵桂荣也愣愣地,全然不知该怎么办的样子。杜建成起身,从橱里翻出一个大牛皮纸信封,摸出房产证,一本是他的,两本是杜沧海的。他戴上老花镜,把写着杜沧海名字的两本递给他,说:你去沧海家,就说要拆迁了,我让你送给他的。
杜长江明白父亲的意思,不好直接跟杜沧海说把房过给他这个哥哥,但也知道杜沧海的大方,和自己家人,在钱财上从来没计较过,让他去送房本,就是个提醒,也是个询问,要拆迁了,怎么办?
杜长江说:这好吗?
杜建成说:自家亲兄弟,有什么说不出口的?
杜长江就更为难了,父亲话里的意思是这事全靠杜沧海自觉,他不想仗着做父亲的身份压杜沧海,开口说让他把房子过给杜长江,但是如果杜沧海没这份自觉,那么,亲兄热弟的,也没必要见外,跟杜沧海直接开口就行。
父亲把话都说到这份上了,如果他再磨叽,恐怕父亲会恼,毕竟,杜沧海也是结婚做父亲的人了,他再财大气粗,再不把房子看在眼里,牵扯到房子,也是家产问题,是要和老婆商量的。这两年,吴莎莎一直拿热脸贴老杜家上下的冷屁股,还要经常听些刺耳的,受了那么多别人受不了的白眼,到了这关键时候,她能不拿他们一下?
让杜长江把房本往弟弟眼前一放,摆出一副耍赖皮的嘴脸来要房子,第一他开不了这口,第二他不想被吴莎莎快意恩仇地捏在手心里揉搓,心一横,把房本揣在口袋里回家了,想事已如此,是瞒不住了,跟郭俐美实话实说,让她看着办。
3
杜长江回家的时候,郭俐美正在熨衣服,杜长江没敢近前,把两个房本往饭桌上一放。郭俐美扫了一眼,漫不经心说:怎么两本?
杜甫正趴饭桌上写作业,翻开房本看了一字一顿地念:杜沧海。
郭俐美边麻利地熨衣服边问:另一本,另一本是咱家的,杜甫,你看看咱家房本上面积是多少。
杜甫翻开另一本,拖着长腔念:杜沧海。
然后抬头,说:妈,都是我叔叔的名字。
郭俐美就像让人抽了一杆子的青蛙,眼瞪圆了,瞪着杜长江,说:怎么回事?
杜长江搓了搓手,讷讷了一会,就说他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今天晚上拿房本才发现两处房子都在杜沧海名下。没等他说完,郭俐美手里的熨斗就冲着他飞了过去。
杜长江一闪,电熨斗就落在了电视机上,原本播得热闹的电视剧,一下子哑了。
电视屏幕声势浩大地碎了一地。
杜长江好像完全没看见郭俐美已经生气了,看着地上的碎屏幕茬子,对杜甫说:好,砸得好,省得你放学回家就知道看动画片不写作业。
杜甫看看他再看看郭俐美说:爸,你俩吵架,别把战火往我身上引。说着,收拾起书包,背上就往外走:你俩慢慢打,我去爷爷家睡。
杜甫知道,父母一旦开战,这一夜他都甭想睡消停了。
其实,郭俐美也知道杜长江肯定会躲开电熨斗,但她必得要做点动作给杜长江看看,让他知道,问题很严重,严重到了她无法容忍的地步,反正这个电熨斗早就坏了,除了一档,其他档都不好用,热度不够,熨件衣服能把人累个半死,摔了它,既能表达自己的愤怒指数,也能坚定买新熨斗的决心,可她没想到,杜长江一闪,竟然把电视机砸碎了,这个心疼得啊,心脏都一瓣一瓣的了,跺着脚说:怪不得我一说房本你就支支吾吾,搞了半天是你们全家人合起伙来骗我!是不是?!
眼看着郭俐美就咆哮成了河东狮吼,杜长江哪儿敢承认?只能狡辩说他也是今晚才知道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