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隆冬时节 嬴政皇帝与李斯丞相(2 / 2)

三日之后,皇帝再次召见了李斯。

窗外大雪纷飞,君臣两人围着木炭火通红的大燎炉对坐着,一边啜着热腾腾的黄米酒,一边低声地说着。嬴政皇帝没有提说上次会谈一个字,只坦诚地对李斯说了来春准备出巡的打算,要李斯预为谋划。李斯既随和又谨慎,沉吟片刻方道:“老臣本心,陛下体魄大不如前,不宜远道跋涉。陛下威望,超迈古今,居大都号令天下,无不可为也。陛下劳碌过甚,国之大不幸也……”皇帝默然不语。李斯又道:“若陛下意决,老臣自当尽心谋划,务使平安妥善。”嬴政皇帝道:“来春出巡,最后一次了。这次回来,哪也不去了,也去不了了。这次,我想看看东南动静,挖挖那般煽风点火的复辟渣滓。还想看看,能否将散布的老秦人归拢些许。若有可能,还想看看万里长城,那么长,那么大一道城垣,自古谁见过也。一起,去看看。”嬴政皇帝断断续续地说着,没有一个字触及李斯的劝谏之词。李斯一拱手道:“出巡路径不难排定。须陛下预先定夺者,留守咸阳与随同出巡之大臣也。其余诸事,无须陛下操心。”

“冯去疾、冯劫留守。丞相、蒙毅,一起出巡。”

“陛下,要否知会长公子南来,开春随行?”

“扶苏?不要了。小子迂腐,不提他。”

嬴政皇帝不明白,自己如何一出口便拒绝了李斯,且将自己的真实谋划,深深地隐藏了起来,竟不期然承袭了赶走扶苏时的愤懑口吻。其实,嬴政皇帝一瞬间的念头是:不能教扶苏再回咸阳陷入纷争,必须亲自对扶苏、蒙恬廓清一切隐藏的危机,全面谋划一套应变方略,而后再决断行止。这一想法,嬴政皇帝不想说。虽然,又说了许多出巡事宜,可嬴政皇帝自己也不明白,为何再也没有了将这一最深图谋知会李斯的欲望了。

暮色时分,李斯走出了皇城,淹没在纷纷扬扬的大雪中。

李斯心绪,沉重飘忽如同沉甸甸又飘飘然的漫天大雪。秋冬以来,皇帝的言行似乎发生了某种不可捉摸的变化,有了某种难以言说的心事。何种变化?何种心事?李斯似乎隐隐约约地捕捉到了某种影子,可又无法确证任何一件事情。以嬴政皇帝的刚毅明朗,不当有如此久久沉郁的心绪。这能说明何事?皇帝盛年操劳,屡发暗疾,体魄病痛波及心绪,不也寻常吗?皇帝主持完王贲葬礼归来,第一件事想减轻天下徭役,究竟动了何等心思,仅仅是听到了刘邦结伙逃亡与黥布聚众作乱吗?果真如此,无可担心。然则,皇帝的沉郁,皇帝那日听到关中老秦人流散情形后的肃杀默然,似乎都蕴藏着某种更深的意味。历来敬重大臣的皇帝,那日径自将他一个人丢在书房走了,这实在是绝无仅有的事了。

无论皇帝如何扑朔迷离,有一点似乎是明白无误的。皇帝开始思索新政得失了,开始不着痕迹地改正一些容易激起民众骚动的法令了,改变徭役令,是显然的例证。那么,为何有如此动议?是皇帝对整个大秦新政有所松动,还是具体的就事论事?若是后者,无须担心,李斯也会尽力辅佐皇帝补正缺失。若是前者,事情就有了另外的意味了。

举朝皆知,对大秦新政从总体上提出纠偏的,只有长公子扶苏一个人。扶苏主张稍宽稍缓,尤其反对坑杀儒生。若基于认可这种总体评判,生发出补正之议,将改变徭役征发当作入手,则李斯便需要认真思谋对策了。原因很清楚,李斯既是大秦新政的总体制定者之一,又是总揽实施的实际推行者。帝国君臣与天下臣民,对大秦新政的任何总体性评判,最重要的涉及者,第一是皇帝,第二便是首相李斯。自古以来的鉴戒是,君王从来不会实际承担缺失责任,担责者只能是丞相;没有哪个臣子会公然指斥君王,更不会追究君王罪责,但言政道缺失,第一个被指责的,必然是丞相;丞相,固然为群臣之首,然也是臣子,并不具有先天赋有的不被追究的君权神授的神圣光环。假若皇帝真正的在某种程度上认可了扶苏主张,他这个首相便须得立即在总体实施上有所变更,向宽缓方面有所靠拢;否则,秦政严苛之名,注定地要他李斯来承担了。可是,皇帝是这样吗?有意提到扶苏,皇帝如何还是一副厌恶口吻……

“禀报丞相,回到府邸了。”

辎车辚辚打住了。李斯静了静神,掀帘跨出了车厢。

冰冷的雪花打在脸上,李斯蓦然觉察到,自己的脸颊又红又烫,心头似乎还在突突乱跳,不禁自嘲地笑了。李斯啊李斯,这是如何了,害怕了吗?不。你从来都是无所畏惧的,从来都是信心十足的,从来都是义无反顾的,你怕何来?论出身,你不过是一个上蔡小吏,一个自嘲为曾经周旋于茅厕的厕中鼠而已。是命运,是才具,是意志,将你推上了帝国首相的权力高位,臻于人臣极致。李斯没有辜负这一高位,李斯不是尸位素餐者。李斯尽职了,李斯尽心了,李斯的功勋有口皆碑,皇帝对李斯的倚重有目共睹。自古至今,几曾有过大臣的子女与君王的子女交错婚嫁?只有李斯家族做到了……

那么,究竟心跳何来?害怕何来?对了,你似乎觉察到了皇帝意图补正新政之气息,你觉察到了有可能的朝局变化。对了,你李斯怕皇帝补正治道,你这个丞相要做牺牲,上祭台。是也是也,假若当初你不那么果决地反对扶苏,而只让冯劫、姚贾他们去与扶苏辩驳,今日不是有很大的回旋余地吗?可你,立即向皇帝禀报了扶苏的不当言行,使皇帝大为震怒,并将扶苏赶去了九原监军;如此一来,扶苏岂不成了李斯的政敌?扶苏是谁,是最有可能的储君。与储君相左,你李斯明智吗?如今,皇帝有可能与储君合拍了,你若再与皇帝政见疏离,与储君政见相左,你这个丞相还能做下去吗?一旦被罢黜查究,安知对秦政不满者不会对你鸣鼓而攻之?其时,所有的功业,都抵挡不住潮水般的汹汹攻讦。商君功高如泰山,尚且因君主易人而遭车裂,你李斯的威望权力功业,能大得过商君?若将苛政之罪加于李斯之身,又岂是灭族所能了结?

李斯啊李斯,谨慎小心也,一步踏错,千古功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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