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冬天,大巡狩诸般事务谋划就绪了。
随皇帝出巡的大臣是:丞相李斯、郎中令蒙毅、典客顿弱、治粟内史郑国、奉常胡毋敬等;总领五千铁骑的护卫大将,是卫尉杨端和;总司皇帝车马者,是中车府令赵高;随行皇子一个,能使皇帝因蠢笨可爱而乐的少子胡亥。留守咸阳总司政事者,右丞相冯去疾、御史大夫冯劫;镇守函谷关并兼领骊山陵刑徒者,少府章邯。
二月初二[2],宏大的车骑仪仗隆隆开出了咸阳。老秦人谚云:“二月二,龙抬头。”此日最是大阳吉兆,又逢皇帝大巡狩出行,万千关中百姓守候在城外道边,要一睹这难得的盛事。太阳即将升起的时分,整个大咸阳沐浴在了漫天霞光之中,最雄伟的正阳门箭楼上,三十六支长号整齐扬起,悠扬沉雄的号声回荡了渭水南北。洞开的城门中,隆隆开出了整肃森严的皇家仪仗。首先是一个千骑方阵,一面将旗之后,骑士全部黑甲阔剑,没有一支长兵器,显然是一支真正的作战之旅,而不是虚设排场的青铜斧钺之类的礼仪排场。千骑方阵之后,是三十六面大书秦字的五色旌旗方阵,旗手全部马上骑士。旌旗方阵后,是一个一百辆战车的方阵,每辆战车肃立着十名重甲步卒,人人背负一架臂张连弩,手中一支两丈长矛;若走下战车摆开,立即一个无坚不摧的连弩大阵。战车方阵之后,是双车并驶的二十辆特制的大型座车,内中全数是官仆宫女内侍等一应无法骑乘奔驰的人。大型座车后,是连续九个百人骑士队护卫的九辆皇帝御车;每个百人骑队前一辆青铜御车,每辆御车驷马架拉,九车一式,没有任何差别,其中一辆,必是嬴政皇帝的正车无疑。九队九车之后,是一辆宽大精美的两马青铜轺车,六尺车盖下肃然端坐着丞相李斯。丞相轺车之后,是两车并行的大臣座车。大臣座车方队之后,是一个三十六骑的旌旗方阵。旌旗方阵之后,是殿后的一个千骑方阵;卫尉杨端和身着黑色斗篷,怀抱令箭,从容策马,行进在骑阵的最前方。嬴政皇帝的这支巡狩车骑没有一人步行,是一支真正能够快速启动的皇家之旅。
仪仗车骑相继开出了正阳门,相继在宽阔的大道上展开。关中民众与那些在大咸阳服徭役的成千上万民众夹道而立,争相观赏这生平难逢的盛大场面,万岁之声此起彼伏声震原野。熟知皇帝大巡狩的老人们说,这还不是皇帝巡狩之旅的全部人马,还另有一支铁骑护送着一百架大型连弩与其余器械,早早已经先走了,要到人烟稀少处才与大队会合哩。
皇帝车骑东出函谷关,经河外之地一路南来,一如既往地没有在富庶风华的三川郡逗留,按预定路径下陈郡、渡淮水,直抵云梦泽。就是说,云梦泽是嬴政皇帝大巡狩的第一个大目标地。一出函谷关,嬴政皇帝觉得有些异常——开春之际启耕之时,关中田野一片繁忙,如何这中原之地的田野上人丁寥寥?进入陈郡更甚,非但人丁寥寥,更令嬴政皇帝百思不得其解的是,田野中极少看见精壮男子,除了白发老人与总角孩童,其余几乎全是女子。终于,嬴政皇帝下令扎营,陈郡做第一屯行营。
李斯说,这里是陈郡的阳夏县地面,立即下令宣阳夏县令来见。
嬴政皇帝阻止了,说既然不是预定屯卫行营地,自家看看最好。时当正午,总司大巡狩事务的李斯,立即忙着与杨端和等将军大臣查勘临时营地去了。嬴政皇帝在车中换了一身布衣,带着同样布衣便装的郑国与胡毋敬两位老臣,走进了田野。蒙毅立即换了布衣,带了几个便装武士远远跟了上去。阳春二月的田野,空旷寂寥,分外清冷,阳光下的春风也夹带着几分料峭寒意。广阔的田畴中耕者寥寥,大多是女人儿童。没有耕牛,没有丁壮,春耕时分的喧闹热烈丝毫感觉不到。嬴政皇帝打量一阵,皱着眉头向一片地头的两个人影走了过去。
“敢问大姐,这片地,是你家的?”
正用铁耒松土翻地的女人,停下了手中活路,抬头拭汗的同时瞥了来人一眼,黄瘦的脸膛弥漫着一种木然。女人淡淡道:“想买地?给你。反正没人种。”
“大姐,我不买地。我等商旅,只想问问农事。大姐是佣耕户?”
“不是。”女人拄着铁耒喘息,“地真是我家的。皇帝那么大狠劲,杀那么多人,老封主跑得影子都没了,谁还敢黑买黑卖?目下你想卖地,都没人要了。”
“为何?没有有钱人了?”嬴政向女人递过去一个水袋。
“多谢老伯。”女人接过水袋,向脚边两只陶碗倒满了,将水袋双手捧给嬴政,又转身对不远处的少年喊了一句什么。少年丢下铁耒飞步跑来,端起陶碗汩地一口,立即惊喜地叫了起来:“娘!黄米酒!”
“老伯好心人哩……”女人疲惫地笑了。
“大姐,我等出门带得多,这个给你留下。”嬴政将皮袋递给了少年。
“老伯……”女人眼角泛出了泪光。
“大姐,你家男人不在?如何不用牛耕?”
“你这老伯,从天上刚掉下来。”女人疲惫淡漠地笑了,显然也想趁机歇息一下,噗嗒一声坐在田埂上,粗黑的手不断拭着额头汗珠,“老伯也,这几年谁家有男人?男人金贵哩。你咋连这都不知道?说牛耕,牛早卖了。半两钱,给男人上路用了……”
“男人,服徭役去了?”
“不是服皇帝徭役,哪个男人敢春耕不下田?修长城,远哩。”
“娘,莫伤心,还有我……”少年低声一句。
“你?你没长大,长大了还不是修长城!”女人突然气狠狠黑了脸。
嬴政颇见难堪,一时默然了。
“后生,你父亲高姓大名啊?”胡母敬慈和地看着少年。
“我父亲,吴广,走三年了。”
“后生,你父亲会回来的,不要很长时日。”
嬴政认真地对少年说了一句,又对女人深深一躬,一转身大步走了。胡毋敬与郑国也对女人深深一躬,匆匆跟随去了。一路上,君臣谁都没有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