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庄襄王临终盟约 破法度两权当国(1 / 2)

秋高气爽的八月,咸阳王城一片阴沉窒息。

方士丹药越来越没有了效力,卧榻之上的秦王嬴异人肝火大作,喘咻咻拒服任何药石,只叫嚷看上天要将他如何。吕不韦闻讯,连夜入宫劝慰,偏偏都逢嬴异人神志昏昏,无视无听。吕不韦大急,严令太医令务必使秦王醒转几日,否则罪无可赦。见素来一团春风的吕不韦如此严厉,太医令大是惶恐,当即召来最有资望的几名老医反复参酌,开出了一个强本固元的大方,每剂药量足足两斤有余。药方呈报丞相府,吕不韦细细看罢喟然一叹:“病入膏肓者,虽扁鹊难医,固本培元终是无错,只看天意也。”太医馆立即将药配齐,交各方会同验过,连夜送入王城寝宫。太医令亲自监督着药工将一剂重药煎好。内侍老总管唤来最利落的一个有爵侍女,服侍奄奄卧榻的秦王用药。这个中年侍女果真干练,偎身扶住昏昏秦王靠上山枕,左手揽住秦王肩头,右手轻轻拍开了秦王毫无血色的嘴唇,圆润小嘴从药工捧着的大药碗中吸得一口,便轻柔地吮上秦王嘴唇注将进去,片刻之间,一大碗温热的汤药喂完点滴未洒。白头太医令目瞪口呆。

大约一个更次,昏昏酣睡的嬴异人大喊一声“热死人也”,倏然醒转,一身大汗淋漓似沐浴方出。守候外间的太医令惊喜过望,一面吩咐侍女立即预备汤食,一面派人飞报丞相府。吕不韦匆匆赶来,嬴异人已经用过了一盅麋鹿汤,换了干爽被褥重新安睡了。喂药侍女说,秦王临睡时吩咐了一句,请丞相明日午后进宫。吕不韦思忖一番,吩咐太医令与几名老太医上心守候,心事重重地去了。

午后时分,吕不韦在绵绵秋雨中进了王城。

过了王城宫殿官署区,是秦王寝宫。这里被称为内苑,朝臣们也叫内城。依照法度,内苑的正式居住者,只有秦王与王后,大臣非奉特召不得入内。已经早早在内苑城门口迎候的老内侍,将吕不韦领进了一座树木森森的独立庭院,而不是昨日那座很熟悉的秦王寝室。王城多密,自古皆然。吕不韦也不多问,只跟着老内侍进了林木掩映的一座大屋。进得门厅,一股干爽的热烘烘气息扑来,在阴冷的秋雨时节很是舒适。连入三进方为寝室,各个角落都是红彤彤的大燎炉,吕不韦脸上顿时渗出了一层细汗。

嬴异人脸上有了些许血色,靠着山枕拥着大被,埋在宽大坐榻上闭目养神。听见脚步声,嬴异人倏然睁开眼睛:“文信侯坐了。上茶。”

“臣参见我王。”吕不韦深深一躬,在坐榻对面案前入座。

“老霖雨烦人,外边冷吗?”嬴异人问了一句闲话。

“季秋之月,寒气总至,水杀浸盛,天数使然也。”

侍女轻盈捧来茶盅,又轻盈去了。嬴异人默默看着啜茶的吕不韦,吕不韦默默啜着滚烫的酽茶,室中一时寂然。良久,嬴异人轻轻叹息了一声:“文信侯,异人将去也!”吕不韦心下一惊,脸上微微一笑道:“我王笑谈。太医大方已见神效,我王康复无忧。”嬴异人摇摇头:“文信侯通晓医道,何须虚言慰我?我身我命,莫如我知。不怨天,不尤人。”

“我王……”一声哽咽,吕不韦茶盅当啷掉在了座案上。

“文信侯静心片刻,再说。”嬴异人淡淡一笑,看着侍女收拾好座案,又斟了新茶飘然离去,方淡漠一笑,“太医大方,我连服三剂,为的便是今日你我一晤。文信侯笃厚信义,天下皆知。今日之谈,你我肝胆比照,同则同之,异则异之,不得虚与周旋,文信侯以为如何?”

“吕不韦生平无虚,我王尽知……”

“先生请起!”嬴异人连忙推开大被跳下坐榻,扶住了大拜在地的吕不韦,又推开吕不韦要扶他上榻的双手,索性裹着大被坐在了吕不韦对面,幽幽一叹,“得遇先生,异人生平之大幸也。先生之才,过于白圭,更是秦国大幸也。嬴异人才德皆平,唯知人尚可,与先父孝文王差强相若。一言以蔽之:先生开异人新生,异人予先生新途,两不相负;纵不如俞伯牙钟子期知音千古,也算得天下一奇。”

“我王一言,吕不韦此生足矣!”

“然则,异人还有一事烦难先生。”

“我王但说,吕不韦死不旋踵。”

“既得先生一诺,拜托也!”嬴异人扑拜在地,骤然泣不成声。

“我王折杀臣也……”吕不韦连忙膝行过案,不由分说抱起嬴异人放上了坐榻,又用大被裹好,退后一步深深一躬,“王若再下坐榻,臣无地自容也。”

嬴异人粗重地喘息了几声,一挥手:“好。先生但坐,我便说。”待吕不韦坐定,嬴异人斟酌字句缓缓道,“我将去也。太子年少,托国先生,以度艰危,以存社稷。秦国虽有王族强将,朝中亦不乏栋梁权臣。然如先生之善处枢要,周旋协调而总揽全局者,无第二人也。更有甚者,先生两度稳定新丧朝局,又与本王、王后、太子,渊源深远;与各方重臣,皆如笃厚至交;在朝在野,资望深重,无人能出其右。此,所以托先生也。”

“我王毋言……臣虽万死,不负秦国!”

“先生,且听我说。”嬴异人喘息着摇摇手,“拜托之要,一在太子,二在王后。太子生于赵,长于赵,八岁归秦。我为其父,亦知之甚少。此子才识举佳,唯秉性刚烈,易入乖戾之途,若不经反复打磨而亲政过早,大局难以收拾。此子亲政之前,先生务须着意使其多方锤炼,而后方可担纲也。”

“臣铭刻于心……”

“至于王后。”嬴异人突然意味深长地笑了,“原本便是先生心上女子,掠人之美,异人之心长怀歉疚也。”

“我王此言,大是不妥……”吕不韦急得满脸涨红。

“先生莫急。先祖宣太后,能对外邦使节谈笑卧榻之密,我等如何不能了却心结?”嬴异人坦然拍着榻栏,喟然一叹,“不瞒先生,王后赵姬与我卧榻欢娱至甚,生死不能舍者,赵姬也。然则……王后欲情过甚,异人实有难言处……我思之再三,决意以王后与先生同权摄政;一则,效法祖制,使王族不疑先生独权;二则,使先生与王后可名正言顺相处,与国事有益,更于教诲太子有益。异人苦心,先生当知也。”

“……”吕不韦愕然不知所对,一个长躬伏地不起。

“先生!”嬴异人又跳下坐榻扶起了吕不韦,“方才所言,你我最后盟约,须得先生明白一诺。否则,嬴异人死不瞑目也!”

蓦然之间,吕不韦失声痛哭:“王言如斯,臣心何堪也!”

“人之将死,言唯我心……”嬴异人不禁唏嘘拭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