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醇醇本色 殷殷同心(2 / 2)

“楚酒没劲道!老夫素来只饮赵酒秦酒临淄酒,左右只要粮食酒。”

“老将军有所不知也。”吕不韦晃悠着一块拆骨肉笑道,“兰陵[10]恰在齐楚交界,沂水桐水从齐国来,与齐酒无异也。兰陵酒坊,在苍山东麓沂水之阳桐水之阴,加之苍山多清泉,辄取沂水桐水苍山水,三水以百果酿之,酒汁透亮而呈琥珀色,其味醇厚悠长,百年窖藏者更称稀世珍品也。当世大家荀子,所以应春申君之请,屈就兰陵县令,所图者大半为兰陵酒也。”

“当年孟尝君喜好此酒吗?”

“正是。战国四大公子以春申君最好此酒,苏秦亦然。”

“只怕还得再加先生一个。”

“老将军圣明也!”吕不韦哈哈大笑。

“好!先生推崇此酒,老夫今日破例。来人,搬酒。”

片刻之间,一口勒着两条铜带的精致大木箱抬到了厅中。两个女仆左右端详却无处开启。吕不韦笑道,我来我来,百年兰陵是专酿专藏专送,酒箱有专制钥匙。蒙骜丢下光溜溜的羊腿骨,不无揶揄地笑道,光看这口红木大箱,便值得一两金,好大张致。吕不韦不禁莞尔,老将军对货殖一道,如吕不韦之对军旅;这一箱四桶,要约期十年才能到手,猜猜价值几何?蒙骜两手一拍,百金天价,如何?吕不韦大摇其头张开一手,五百金。若是今日,只怕我也买它不起了。天也天也!蒙骜不禁连连惊叹,只怕老夫要喝金水了也。

吕不韦一时大笑,打开嵌在箱体的暗锁,逐一取出了四只酒桶。蒙骜过来啧啧转悠着打量,只见这四只酒桶一式本色红木,三道铜带箍身,桶底桶盖全是铜板镶嵌,桶盖刻一副似山似水山水缠绕的徽记,桶身刻着三行小字,分别是采果师、酿造师、储藏师的名字。蒙骜不禁喟然一叹,向笑买椟还珠者愚不可及,今日始知可能也。吕不韦笑道,世有精工,唯楚为胜。如今吴越两地归了楚国,这句商谚倒是不虚了。

“好!并案,开酒。”蒙骜大手一挥,几名女仆在两张满当当的食案间又摆了两张只有酒具的酒案。四案相连,饮者居中相挨,利于对饮畅谈,谓之并案。酒案并好,一名小女仆要打酒,蒙骜却道莫忙莫忙,这物事金贵,是否还有讲究,听先生吩咐了。

“今日不讲究。”吕不韦爽朗笑道,“原是还有荆山玉爵两尊、长柄镶珠酒勺一支,今日全免。只用这大碗木勺,否则如何与猛士咥法匹配。”

“好!便是这般。先生入座,打酒!”

桶盖叮当开启,一股浓郁醇厚而又不失凛冽的奇特酒香,顿时弥漫了整个大厅。蒙骜情不自禁地深深一个吐纳,兀自闭目喃喃惬意至极。蓦然睁眼,吕不韦也是默默闭目吐纳。打酒侍女,已是满脸红潮气息急促,长柄木勺正要伸出,已嘤咛一声软倒在地。当真好酒也!蒙骜不禁拍案,家老快来,换人打酒!

白发苍苍的家老闻声赶来,在厅门噫的一声惊叹止步。蒙骜闻声出门,见小蒙恬蜷卧在门厅大柱下,满脸通红晕乎乎睡了过去,不禁大乐,好小子!偷酌成醉鬼,该当!及至吕不韦醒神出来,小蒙恬已被一名使女抱走,蒙骜依旧在廊下兀自呵呵长笑。吕不韦笑道:“没料到这百年兰陵如此厚力,竟能闻醉侍女与小公子也。”蒙骜一拍掌,“老夫何尝不是头一遭闻酒则喜。走,开饮!”

酒入陶碗,荡开一汪琥珀色澄澈透亮,长柄酒勺上点点滴滴细丝飘摇,家老啧啧惊叹:“世间何有此酒?分明蜂蜜[11]也!”蒙骜大笑道:“好!便做蜂蜜饮他一回。”慨然举起陶碗,“老夫初尝此酒,权且做个东道,干!”吕不韦举碗笑道:“我好兰陵,也是头一遭饮这老百年,借此酒为老将军添几分军威!干!”两只陶碗当地一碰,两人咕咚咚一气饮干,及至哈出一口长气,两人脸色竟同时一片殷红。

蒙骜不禁拍案赞叹:“醇和厚力,贯顶沁脾,绝世美酒也!”吕不韦笑道:“委实好酒。只我这腹中火热,须得边咥边来。”说罢连忙转身,在自己的食案上抓起一大块拆骨肉吞了下去,“来,再干!”蒙骜哈哈大笑:“好好好!许你边咥边来。此等美酒,不胜酒力者少饮也罢。”吕不韦笑不可遏连连摇头:“东道主劝客少饮,未尝闻也。不行不行,再干。”一碗饮下,吕不韦又连忙抓肉大吞,额头已经泛起了豆大汗珠。蒙骜兀自惊讶道:“噫!两碗酒浑身发热?来,脱了大衫再干!”说罢扯下麻布长袍,抓开束发玉簪,一身粗布短衣一头灰白散发一脸殷殷红光,活脱脱一个威猛豪侠。吕不韦大是心痒,二话不说也扯去大袍散了长发,顿时英风飞扬,与平日的醇和持重判若两人。

再连干三碗,两人都是满面红光大汗淋漓一脸一身热气蒸腾。蒙骜连连惊叹,人如蒸饼,生生不醉!奇哉快哉!鸟!精身子[12]干!一把扯去粗布短衣,赤膊打坐当厅。吕不韦身子轻快得要飘将起来,一股大力在体内升腾不息,直觉自己无坚不摧,也一把扯去贴身短丝衣,与蒙骜赤膊相对。蓦然赤膊对面,两人你看我我看你,不禁同时纵声大笑——蒙骜是油汪汪汗渍渍疤痕累累,粗壮结实的身躯如嵯峨古岩凛凛铜柱;吕不韦是红光光白生生水淋淋,胸口唯一的钱大伤疤反倒衬得一身肌肉分外晶莹,直一条出水红鱼。

“昨日今日,物是人非也!”一阵大笑,蒙骜眼中骤然溢出了滚烫泪水。

“赤膊吃酒,老将军还有过一回?”吕不韦兴味盎然。

“生死酒,老夫岂敢忘也!”

蒙骜喟然一叹,“那是长平血战的生死关头,我军与赵军在上党相持三年,未决胜负。武安君秘密赶赴军前统率大军,要一战摧毁赵国主力大军。当此之时,两军浴血大战势不可免。部署就绪之后,武安君下了一道异乎寻常的军令:各营一夜痛饮,将士各留家书,从此不灭赵军不许饮酒。此令一下,上党沟沟峁峁都沸腾了起来。谁都知道,这是大战前的生死酒,是老秦人的安魂酒……各个营垒悉数搬出了藏酒,燃起篝火,开怀痛饮。夜半时分,人人都打赤膊,精身子举着粗陶碗,搂着抱着唱着那支军歌,代写家书的军吏挨个问将士们最后心事,竟然没有一个人理睬,手之舞之足之蹈之,漫山遍野只有笑声歌声吼叫声……刁斗打到四更,武安君派出中军司马分路奔赴各营收集家书,各营交上来者,都是一面面秦字军旗,旗上全是密密麻麻的血指印。那一夜,老夫生平第一次精身子,生平第一次喝下了整整两坛烈酒,吼唱得喉咙都哑了……”

“不吼不唱不过劲,该当如此。”

“你可知秦军《无衣》战歌?”

“知道。”

“来!唱他一回!”

蒙骜操起扎在烤胡羊身上的那支青铜短剑,拍打着大案唱了起来,沙哑激越的嗓音直荡开去:“岂曰无衣,与子同袍!王于兴师,修我戈矛,与子同仇!岂曰无衣,与子同泽!王于兴师,修我矛戟,与子偕作!岂曰无衣,与子同裳!王于兴师,修我甲兵,与子偕行——”

长歌方落,吕不韦感慨万端:“重弦急管,慷慨悲歌,秦风也!”

“噫!你如何没唱?”蒙骜甩着汗水气喘吁吁。

“素闻,同唱此歌者皆兄弟也。我,只怕当不得。”

“岂有此理!”蒙骜赳赳拍案,“精身子相对,蒙骜当不得你老哥哥?”

“好!”吕不韦大是感奋,慨然拍案一拱手,“老哥哥!且听兄弟唱他一回。”抡起案上铜柄汤勺敲打着长案,放声唱了起来,一时荡气回肠,比蒙骜还多了几分浑厚悠长……两句方过,厅外突然秦筝之声大作,叮咚轰鸣其势如风掠万木秋色萧萧,将这壮士同心慷慨豪迈烘托得分外悲壮苍凉。吕不韦精神大振,一口气唱罢,歌声尚在回荡,对着蒙骜肃然一拱:“老哥哥府下高人何在?敢请当面赐教。”

家老匆匆进来作礼:“禀报先生:小公子只说感念先生情怀,故而伴筝,容日后讨教。便去了。”吕不韦惊愕万分:“如何如何?弹筝者是小蒙恬?老哥哥,当真吗?”蒙骜皱起了一双雪白的长眉连连摇手:“莫提这小子,天生是个兵痴乐痴。三岁操筝,去岁又将秦筝加了两弦,变成了十弦,叮咚轰鸣,聒噪得人坐卧不宁。改便改矣,老夫又不是乐正,懒得操那闲心去管他。只是,这小子但弹秦筝便莫名透出三分悲怆,听得老夫揪心也!谚云,乐由心生。小小孩童出此悲音,你说这这这……”

“关心则乱,老哥哥又做忧天者矣!”吕不韦哈哈大笑,“回头我找小公子,给他引见一个秦筝大家,陶陶他性子,保他亦师亦友亦知音。”

“好!老兄弟给劲。来,再干!”

“干便干。来,为那支《无衣》!”

一碗饮干,蒙骜一抹汗水突然神秘一笑:“老兄弟,若是你做了开府丞相,这秦国的力道该往何处使?”“老哥哥笑谈。然兄弟也不妨直说。”吕不韦边吞咽着拆骨羊肉边用汗巾擦着手,“自孝公以来,秦国已历四代五君,终昭襄王之世强势已成。然目下秦国正在低谷,对山东取守势已经十年。其中根由,不在国力,而在朝局。朝局者何?雄主也,强臣也,名将也。三者缺一,朝局无以整肃,国力不能凝聚。孝公有商君、车英,惠王有张仪、司马错,昭襄王有太后、魏冄、白起。目下两代新君朝局如何?将强而相弱,军整肃而政紊乱。恕老兄弟直言,幸亏天意止兵,若是大军已经东出,只怕秦国隐患多多也。”

“都对。只是还没说正题。”

“正题原本明了:一整国政,二振军威。只往这两处着力,便是大国正道。一整国政,是廓清朝局凝聚国力,为大军造就坚实根基,确保秦军纵然战败几次,亦可立即恢复元气。若无此等根基保障,大军东出经不起长年折腾。”

“也对,武安君举兵之道也!其二如何?”

“二振军威,是要一举打掉山东六国十余年锁秦之势,也给其间背秦的小诸侯一番颜色,重新确立君临天下之强势。至于如何打,老哥哥比我明白。”

“好!”蒙骜拊掌大笑,“有此正道,老兄弟便是开府领国丞相也!”

“早了早了,老哥哥慎言。”吕不韦连连摆手。

“老兄弟差矣!”蒙骜拍案喟然一叹,“国无良相,纲不能举,目不能张。老哥哥纵然一介武夫,也掂量出了老秦王给蔡泽的那个封号——纲成君,纲成君哪!可这个蔡泽,担纲了吗?张个老鸭嗓到处嘎嘎,嘎嘎出个甚名堂?但为国家计,便得有公心!老哥哥也知道纲成君好人一个,可……不说了不说了,来!再干。今日醉了,老哥哥背你。”

“干!不定谁背谁也。”

吕不韦呵呵笑得一脸灿烂,刚刚举起陶碗已软软伏案鼾声大作。蒙骜看得哈哈大笑,呀呀呀,可惜一碗百年老兰陵也。连忙凑过来接住流下大案的酒汁,接得些许,酒碗方举嘴边,兀自喃喃两声倒在了吕不韦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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