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新朝拜相 几多风雨(1 / 2)

新君嬴异人莫名其妙的病终于好转了。

这几日,他仔细阅读了老长史桓砾专门梳理的国事要目,这才惊讶地发现,长平大战后秦国累积的待决难题,当真是一团乱麻。大父昭襄王晚年暮政,万事一拖,除了后继立嫡与当下急务,几乎一切国事都留给了后人。老长史理出的批有“待后缓处”四字的各种上书,竟有四百六十三件之多。父王当政近一年,可能自知不久人世,也效法大父,批下了一百三十余件“待后缓处”的上书。这将近六百件官文,涉及了秦国朝野大大小小不知多少人多少事。饥荒赈灾、沟洫水利、官市赋税、郡县分界、朝局人事、王族事务、狱讼曲直、邦交疑难、战功遗赏、流民迁徙,等等,直看得嬴异人头昏眼花心惊肉跳。

“国事之难,竟至于斯!”拍案之下,嬴异人的心又乱了。

此时,老长史桓砾又默默捧来了一只铜匣。嬴异人终于不耐了:“你拿来再多,我看了甚用。”桓砾一拱手道:“此乃先王密书。先王薨前一月留给老臣,叮嘱非到新君理政之时,不能出也。”嬴异人惊讶了,抚摩着铜匣仔细打开,三层隔板之下的一卷羊皮纸展开在案头,只有寥寥数语:

国有积难,非强臣当政不足以理之。汝非雄主,领政之臣须与上将军同心,方能聚合国力,补君之弱。蒙氏有公心,人事之要可问蒙骜。

“君上,上将军蒙骜紧急上书。”

刚刚出去的老桓砾,又匆匆进来,捧着一个铜匣。嬴异人心下顿时一紧,老蒙骜要做甚?放下父王密书,从铜匣中拿出一卷竹简哗啦展开,瞄得几行,心头噗噗大跳起来——

老臣蒙骜顿首:

秦国政事荒疏久矣!流弊丛生,吏治松弛,朝野散漫,奋发惕厉之心已流于无形。新君即位,任重而道远。当此之时,整饬朝局,刷新吏治,理顺政事,为当务之急。否则,东出中原将遥遥无期矣!唯其如此,老臣请以吕不韦为开府丞相,总领国事,力行新政。老臣遍观国中大臣,德才兼备而能总揽全局者,非吕不韦莫属也!老臣之心,唯王明察,当于朝会立决之,跌宕蹉跎,大道之忌也。

上将军蒙骜秦王元年秋。

“这卷上书,报太后了吗?”

“太后摄政未成定制。是故,尚未报太后宫。”

“备车。上将军府。”

“君上要见上将军,宣召入宫,较为妥当。”

嬴异人摇摇手,回身从案下拿出一件物事,塞进腰间皮袋回身便走。

新君突然造访,上将军府大感意外。

嬴异人制止了要去通报的家老,一边打量着尚有朦胧记忆的路径庭院池水林木,一边咀嚼着那些遥远的往事。令他惊讶的是,这座与武安君白起府邸同样厚重古朴而又宏阔简约的府邸,除砖石屋瓦在岁月风雨中已经变黑变旧,当年与他等高的小胡杨树已经长成了金灿灿的参天巨木,覆盖一片大池的绿蓬蓬荷叶也做了片片残荷外,几乎没有丝毫变化。过了这片胡杨林,便是当年与蒙武同窗共读的小庭院。晨功,午课,暮秦筝。他一生最快乐的些许少年时光,都点点滴滴地刻在了这片庭院,洒在了这片胡杨林。三十多年的王子生涯中,只有这寄身篱下的上将军府,对他处处透着亲切,透着温暖。不知不觉地,嬴异人痴痴走进了暮色中金红的胡杨林,耳畔弥漫着叮咚筝声,当年那稚嫩滚烫的歌声那般真切地回荡在耳边——萧萧雁羽,诉我衷肠,子兮子兮,道阻且长。呵,胡杨林,异人回来也……

“老臣蒙骜,参见君上。”

嬴异人蓦然转身,暮色之中泪眼蒙眬。蒙骜一时惊讶得无以应对了。

“老将军,异人本该早来也。”

“君上国事繁剧,老臣心下明白。”

“往事如昨也!”嬴异人粗重叹息一声,“可惜蒙武没有一起回来。”

“君上感怀旧事,老臣何忍卒睹也。”蒙骜揉了揉已经溢出泪水的老眼,昂昂一拱手道,“君上若因老臣上书而来,敢请书房容臣禀报。若着意怀旧,老臣唤来当年书童领道。”

嬴异人不禁笑道:“着意怀旧,有那工夫吗?书房说话。”

来到书房,蒙骜吩咐已经掌好灯火煮好茶的侍女退了出去,又叮嘱家老守在府门,任何人来访一律谢绝,随即肃然就座,一副即将大论的模样。嬴异人摇摇手道:“老将军莫急开说,且先看看这件物事。”说罢将一支铜管递了过来。蒙骜接过打开,方看得一眼双手瑟瑟发抖,及至看完,号啕一声“先王也”,扑倒在了案上。嬴异人不胜唏嘘,拭着泪眼起身,肃然一躬道:“目下朝局,尚望老将军鼎力襄助也。”蒙骜止住哭声,霍然站起扶住了嬴异人:“先王有此遗书,蒙骜死何足惜!君上但说,何事为难?”嬴异人道:“老将军力保吕不韦拜相,太后不赞同,此事最难。”

“太后欲以何人为相?”

“纲成君蔡泽。”

“君上之心,属意何人?”

“首选吕不韦。若无可奈何……”

“老臣既蒙君上信托,自当尽忠竭力。君上但回,老臣自有章法。”

“老将军之意……”

“黑脸事体,君上只做不知。”

嬴异人又是肃然一躬,道声老将军酌情为之,莫得为难,匆匆去了。思忖片刻,蒙骜立即启动。先唤来主书司马与军令司马,吩咐主书司马将呈送秦王的上书再誊刻一卷,清晨卯时不管自己是否回来,上书立送太后宫;军令司马连夜赶赴蓝田大营,将自己的上书副本交于王龁,请与五大夫爵以上的老将会商呼应。吩咐一罢,蒙骜登上一辆垂帘辎车辚辚出府去了。

暮黑一掌灯,老驷车庶长嬴贲便生出了倦意。

侍女正要扶他就寝,家老匆匆来报,说上将军蒙骜请见。这老蒙骜也是,不知道老夫规矩吗?老嬴贲嘟囔一句,打着哈欠又是揉眼又是挥手,掌高灯,煮酽茶,这老东西折腾人也。两名侍女窃窃笑着连忙收拾,沉重急促的脚步声已经腾腾腾砸了进来。

“老哥哥也,叨扰叨扰。”

“也就你,谁个敢坏老夫这见灯睡。”老嬴贲竹杖跺得噔噔响。

“老弟兄一起啃了十三年血锅盔,还怕老哥哥生咥了我?”

“呵呵,你顽头大,我咥得动吗?”老嬴贲竹杖敲打着长案板着脸,“尝尝我这太白秋茶。先说好,只许吃,不许拿。”蒙骜哈哈大笑:“拿多拿少说话了,几时有个不许拿。”说着捧起大陶盅,吱地长啜一口,不禁啧啧赞叹,“给劲给劲!正克得硬面锅盔!家老,备几罐我带了。”廊下家老笑吟吟答应一声,一溜碎步去了。老嬴贲无可奈何地摇头笑笑:“老兄弟说,甚事忙活得不教人睡觉?”

“不是大事,能搬你这尊睡神?”蒙骜半是神秘半是正色地压低了声音,凑到了老嬴贲案头,“国丧已罢,新君朝会在即,你这王族掌事倒做了没事人。”

“王族掌事算个鸟!枯木一株罢了。”

“甚甚甚?整日忙活算个鸟!精铁打在刀口。”

“聒噪聒噪,只说甚事?”

“新君新朝,何者当先?”

“将相当先,自古皆然。”

“有将无相,车失一轮,立马要滚沟也!”

“老夫吃你吓?纲成君为相,朝野皆知,孰能无相。”

“老哥哥仔细思量:自应侯范雎辞秦,丞相从未开府,相职总是太子与蔡泽共领。打实处说,从来没有名正言顺的开府丞相。权宜之计,或可将就一时,然秦国要大兴,一直没有开府丞相岂非贻笑天下。新朝要定开府丞相,自然有新旧两选。老哥哥说,这蔡泽行吗?”

老嬴贲呵呵一笑:“老兄弟与蔡泽交厚,要老夫举他开府领政?”

“错错错也!你我老军,几曾有过闪烁试探。”

“那明说,究竟要老夫做甚?”

“吕不韦堪为丞相。”

“你是说,那个保异人逃赵回秦的吕不韦?”

“正是!”

默然片刻,老嬴贲微微点头:“此人算得商政两通。然,蔡泽亦是计然名家,又无大错。较比之下,倒是难分伯仲。”

“错也错也!”蒙骜连连拍案,“甚个难分伯仲?天壤之别。吕不韦长处有三:其一博学广才,多有阅历。其二心志强毅,临难有节,重义贵公,具首相德行。其三有气度有心胸,不狗苟蝇营,不斤斤计较,坦荡无私,行事磊落。便说饮酒,举碗便干,赤膊大醉,坦荡率真,与我等老军直是异曲同工之妙。此等人物,可遇不可求也!”

“呵呵,说了半晌,是教人家给喝服了。”

“岂有此理!”蒙骜脸色涨红高声大嚷,“你老哥哥尚败我三碗,吕不韦何能喝过我也!”转而嘿嘿一笑,“老哥哥别说,我还真服吕不韦饮酒。不是服他酒量,是服那赤膊痛饮,虽大醉而不猥琐下作的本色气度。老哥哥也当知道,当年之商君、张仪、范雎,但凡名相器局者,哪个不是本色雄杰,哪个不是醇醇率真。唯其能酒而本色直道,真英雄也!”

“呵呵,虽是歪理,老夫也认了。还有甚事?”

“没了,该说说当年了……哎哎,别忙睡也。”

蒙骜言未落点,老嬴贲白头猛然一点,扯起了悠长鼾声。蒙骜愣怔站起,哭笑不得地一招手。两名黝黑肥壮的侍女抬着一张军榻从大屏后出来,将军榻在案前摆好,一名侍女跪身偎住了老庶长,只轻轻一扶,老庶长嬴贲身子一歪顺势可可地躺在了军榻,粗重的鼾声丝毫没有间断。两侍女相互一点头,轻柔无声地抬走了鼾声大作的军榻。蒙骜在旁直看得噫噫惊叹不绝,及至鼾声远去,情不自禁地大笑着吼了一声:“老哥哥!睡便睡,莫忘事也!”

立冬时节,秦国朝会大典终于要举行了。

大朝会历来都在开春。春行朝会,天道有常,国人从来以为是题中应有之义。

唯其如此,这立冬朝会显得极是突兀,仿佛寒天要割麦子,国人懵懂着回不过神来。国中官吏,也窃窃以为不可思议。然则无论如何,秦国朝野还是默默认同了。秦国目下正在连丧两君的非常之期,不借着冬令时光从容琢磨筹划,开春大忙之际岂能容得终日论争?当此之时,通会王书一下,郡守县令们便匆匆动身了,朝官们也各自忙碌谋划起本署在朝会的待决大事。官道车声辚辚,官署昼夜灯火,市井街谈巷议,宫廷雨雪霏霏,秦国朝野第一次在窝冬之期骚动了。较劲的关口只在一处,今朝丞相究是何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