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骑越过仓谷溪口,前行二十里便要进入武安防区。
马队刚刚进入一片黑黝黝胡杨林,斜刺里马蹄奔腾,遥遥传来一声长喝:“前方虎口!勒马慢行——”“勒马!”吕不韦低喝一声,五骑未及停稳,斜刺马队已风驰电掣隆隆卷到面前。微微雪光之下,但见人人黑铁面具,坐下战马皮甲裹住头身,手中战刀一片青光,威猛森森一片杀气。吕不韦惊讶喘息着尚未开口,当先一骑已经铁塔般矗在面前:“吕公!情势有变,武安道已经重兵把守张网以待,快随我来。”吕不韦冷冷道:“荆云,你我有约:你当率诸位义士东入齐国。”“吕公,我等任侠操守无须多说。快走!”黑铁塔面具后的声音带着尖锐的嗡嗡震响。吕不韦没有动:“荆云,你如何知道我此番行踪?”铁塔面具嗡嗡又起,口气严厉果决:“吕公!大义当前,琐事何论。除非吕公自毁大计,否则不要争执!”说罢不等吕不韦说话,转身发出威严不容辩驳的军令,“吕公五骑居中,越剑无率十八骑护卫。主力马队各成锥形三骑阵,四周散开拱卫。哨三骑前行三里探路,吴钩九骑断后。沿途但以兽鸣为号,不得出声。起马!”
一阵隆隆如雷的马蹄翻滚,吕不韦五骑不由分说被卷进了马队,狂飙般卷出了密林山冈,没入了雨雪交加的沉沉夜幕。
黎明时分宾客散去,平原君疲惫上榻。
一觉醒来满室白亮,平原君不禁一惊,连忙下榻来到廊下。北风呼啸,大雪飞扬,夜来雨雪交加的开春征候陡然转向了。回来再看铜壶滴漏,那支竹针正正指着午时。喊来侍女问可曾有过军报?侍女回说没有。平原君心下稍宽,吩咐备汤沐浴。热水泡得一时,换上被丰腴的侍寝侍女在怀中捂得温热馨香的轻软细麻布短装,再披上一件绒毛足有三寸的白狐裘,平原君方才精神抖擞地坐在燎炉旁开始用餐。虽然已经年逾花甲,平原君赵胜老当益壮,雄风不减当年,每饭必大吞一只肥羊腿、六张厚胡饼、三升老赵酒。
“主君,赵狄老将军急报。”主书急匆匆进了膳室。
“念。”平原君捧着肥大的羊腿头也没抬。
“我军如令张网,日夜无获。斥候探察:一马队于清晨雪雾中越过漳水,进入阏与谷口,快捷隐秘不似商旅,末将疑为吕不韦逃赵。请令定夺。”
“当啷”一声巨响,肥羊腿砸在了铜鼎盖上。平原君一把推开偎在大腿上的金发胡女,霍然起身厉声连串喝令:“传令赵狄:当即飞骑插往晋阳官道守住阏与谷出口,任何骑队不许越过晋阳!百骑立赴仓谷溪,庄中人等一体拘拿。胡马飞骑整装待命!”三道军令出口,主书“嗨”的一声转身,却与大步进门的门客总管毛遂撞个满怀。毛遂前来禀报,仓谷溪庄园与嬴异人宅第都已经空无一人;谷口猎户说昨夜多有马蹄声,吕不韦与嬴异人肯定已经逃走。
“岂有此理!”一声怒喝,平原君骤然变色。
方才他还心怀侥幸,要等待仓谷溪有回音后再作决断,以免落得临事慌乱的笑柄。信陵君昨日有言,问他何不今夜开始?他回答得那般笃定,其实是从心里一直蔑视着这个吕不韦。一个与他多年交接兵器买卖,从来都是满面春风言不涉政只会算计钱财得失的商人,能有几多处置大事的军国才能?卷进邦交政事,无非不自量力而已。唯其如此,平原君对吕不韦从来都是给足面子,不做实交。给足面子者,赵国需要此等兵器大商也。不做实交者,王族贵胄与俗流商贾不可同日而语也。虽说早早便疑上了嬴异人与吕不韦,可他偏偏就是不收网。他要尽情戏弄这一班不知天高地厚的谋政者,要让秦国将这对蠢公子、蠢商人的身价抬得天一般高时,再亮出他平原君赵胜手中的囚笼钥匙——你纵天般价,也须得向我赵国讨个活人回去。火候不到,嬴异人不是太子嫡子,囚禁他杀死他,徒然种恶召来天下骂名,还给秦国留下了一个随时都可以起兵发难的借口。
平原君非常清楚,嬴异人渐渐现出储君人选之势,赵国自不能肆无忌惮地杀剐了之。此中要害,在于借既定的囚居人质,恰到好处地要挟秦国,不失时机地订立永久盟约,确保赵国不受威胁。嬴稷这个老匹夫太狡诈,硬生生将个王孙人质撂在赵国不理不睬,让赵国无处着力。要与此等老枭斗法,首要耐得性子。你不理我也不理,纵是只死老虎也要“质”在赵国,直到这死老虎变成有价值的“王”老虎。长平大血战后,照天下公理,赵国杀死嬴异人天经地义。可平原君力主不杀这个人质。
后来的事实,证实了平原君洞察烛照——唯其不杀人质,秦国失义于天下而有所顾忌,列国合纵抗秦便成大义之举,如此可保奄奄一息的赵国喘息过来。平原君的深谋远虑,获得了山东六国有识之士的衷心拥戴,一时与信陵君成为抗秦中流砥柱。十多年间,平原君最充分利用了这只人质死虎——允准吕不韦之请,许嬴异人不出邯郸以自由身交游走动;赞同信陵君推波助澜,使嬴异人成为“名士”而不动声色;秘密探知吕不韦居赵入秦之动机,佯作浑然不觉。平原君等待的,是直到嬴异人成为秦国庙堂关注的重要人物。而今,终于等来了这个时日,秦赵邦交也出现了微妙的转化:秦赵两国的商旅之路开了,秦军不再咄咄逼人地袭击上党并骚扰赵国了。
恰在此时,华阳特使芈亓入赵,平原君本能地预感到,与秦国邦交大战的时机到了。此时此刻,却突然消失了手中两个最要命的人物,匪夷所思也!
“胡马飞骑!老夫亲追!”平原君铁青着脸一声大喝。
飞扬的大雪陡然收刹,半掩的红日从厚厚的浓云缝隙,向茫茫雪原洒出刺眼的光芒。红色胡服马队隆隆雷鸣般扑出邯郸西门,风驰电掣直向西北官道。这是平原君的护卫亲军,天下赫赫大名的胡马飞骑。骑士两百,人皆精壮猛士,马皆雄骏无匹,人手一口四尺长厚背战刀,一张王弓一壶二十支铁镞长箭,一把精铁打造的近战短剑;每骑士配置两匹战马轮换骑乘,长途奔袭追击最是快捷迅猛无与伦比。平原君久事合纵,常在列国间奔走急务,行止第一要务一个快字。这支马队成军三十年,骑士战马更换了三代,人马尽皆年轻力壮,中原大地之内任你艰险崎岖,从来都是电闪雷鸣朝发夕至。今日大举出动,声势惊人,引得邯郸国人争相追出城来引颈观望,眼见皑皑白雪中火焰般马队弥天烧去,国人一片惊叹。
一接赵狄军报,平原君料到吕不韦是要出阏与峡谷,经晋阳[2]外山道进入秦国的河西军离石要塞[3]。就实而论,在此之前平原君确实想不到吕不韦会走如此一条险狭路径。他的预料是,即或吕不韦要逃,也会走武安——滏口陉——上党——河东,进入秦国这一线。吕不韦是商人,这条路径虽远,却是商旅道熟悉的路径,尤其是得到吕不韦曾经两次派马队走这条路运货入秦的密报后,平原君更加确信无疑。派赵狄率三千精锐骑兵守住武安之滏口陉的各处要隘,为的正是要在上党之前的赵国老本土布下罗网,以防吕不韦万一出逃。而今,吕不韦非但抢占得半夜辰光,先机逃走,而且走了这条只有大将之才方能想到的路径,委实是平原君所无法预料的。此路,阏与峡谷横亘当前,素来险狭车马难行,在马服君赵奢血战胜秦之后,险名更是昭著天下。只有将兵轻骑奔袭者,才以此路为上选。
此间,根本原因只有一个——阏与谷人马过多,反而施展不开,但有一支精锐马队冲破阻拦,此路便是入秦之最近便道。当年秦将胡伤从阏与攻赵,为的正是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逼近邯郸。马服君轻兵奔袭阏与谷死战截杀秦军,为的也是这咽喉地带最能出奇制胜。这个吕不韦能从此路出逃,足见其有兵家将才。毛遂急报之后平原君骤然清醒,目下已到最要紧关头,再蔑视这个吕不韦,只怕多年绸缪的保赵大计便要功亏一篑。亲自率领自己的胡马飞骑追击,便是一定要在晋阳之前拦截住两个要犯。
荆云马队出了仓谷溪一路西北飞驰,晨曦初露时到了阏与谷口。
吕不韦久闻阏与要塞壁垒森严,一路只疑惑这百人马队如何冲杀得过去。担心是担心,吕不韦始终没有问一句。他熟知荆云的将才谋略,自己聒噪絮叨只能徒乱军心;当此最危急关头,放手随他调遣才是最明智的抉择。
大雪飞扬迷离,天地一片混沌。吕不韦突然听得马队中一声低喝,所有战马倏忽间变成了从容小跑。前队哨探同时飞出一骑,冲向皑皑高山,举着一支灿然生光的金令箭遥遥高喊:“平原君令箭!百骑队急赴晋阳要务——”喊声未落,人马踪影淹没在了茫茫雪雾之中。片刻之间,半山中一声响亮的铜锣,接着一声长吼:“马队过——”
飞越山口时,吕不韦在蒙蒙晨曦中恍然注意到身边马队一色胡服皮甲,与赵军一般无二,心头不禁猛然一热。荆云既能将平原君的金令箭打出,且经过了赵军辨认,必然是有备而来。如此一想,自己的行踪消息与诸般谋划,荆云也是早早留心了。既然如此,荆云为何不说给自己?蠢也!心念一闪,吕不韦暗自骂了自己一句。荆云若是先说了,其时胸有成算且与马队有遣散之约的自己能接受吗?
纷乱思绪之际,马队已经进了天下闻名的阏与“鼠穴”。
马服君赵奢将阏与峡谷叫作鼠穴,实在是名副其实——两山绵延,高山夹峙,谷底一线迂回曲折,时有突出岩石磕磕绊绊的羊肠小道,两边山坡陡峭,林木苍莽,怪石嶙峋,洞窟散乱密布,任你车马入谷,只能一线独行。然则,这支马队很是奇特,不见任何命令,也没有骑士下马;一进谷口马队便悄然成了单骑衔尾,蹄声嗒嗒从容走马,所有的路障都被极为灵巧地躲了过去。
吕不韦、嬴异人两骑,在马队越剑无用一支长杆恰到好处的指点下,也走得十分顺畅。走到中段飞长城下,已经将近午时。飞扬的大雪将峡谷捂得温暖寂静,吕不韦竟生出一种奇特的欣慰来。交验令箭之时,马队停息了片刻。还是没有任何命令,所有的骑士都打开了挎在马颈下的草料布袋,在战马的呱呱咀嚼中,骑士们也解下马奶子皮囊与干牛肉,无声而快速地完成了中途战饭。吕不韦是后来才想起这次战饭情景的:骑士与战马都单列兀立不动,谁看谁都是背影,谁也看不见谁。多少年来,每当想到峡谷大雪中的那一尊尊红色背影,他的心都是一次猛烈的颤抖。
越过中段飞长城,谷道稍见宽阔。马队立即变成了时而两骑并行时而单骑成列的小跑,前后游动交错如流云飞雪,哪怕是几步几丈的极短的宽路,也被最充分地利用着。不消一个时辰,马队通过了最北的出口城堡,又翻过了一座不很高的山头。前面是最后一座孤立原野的高山,翻过山头下到坡底,便是宽阔的晋阳官道了。以这支马队的雄健脚力放马飞驰,天黑时分抵达离石要塞,当是万无一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