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此老王,刻刻在心,秦事可为也。”薛公归总一句。
“薛公拆解,明心醒志,永生不忘。”吕不韦一躬之下,见毛公眯缝着老眼一脸神秘,转身一拱手道,“敢问毛公,入秦何以应对?”
“嘿嘿,老夫没那番细发絮叨。”毛公霍然站起点着竹杖,“你只记得十二字:秦法在前,只宜事功,不宜事学。保你无事。”
“事学?”吕不韦释然一笑,“若做官不成,事学也是一途。”
“错也!罢官事学,要老夫饶舌?”
“毛公以为,不韦非事学之才?”
“嘿嘿,日后自家揣摩去。”毛公摇晃着硕大的白头,显然不愿多说。
“好。我记得。”吕不韦回头笑道,“薛公方才说老秦王只有三五年光景,据何论断?占星术吗?”
“人过七十,老病不久。”薛公淡淡一笑。
“天机不可泄露。老哥哥能说给你吗?”毛公神秘兮兮地套用一句占星家成语,吕不韦与薛公大笑起来。看看月到中天,吕不韦慨然道:“我车带来三桶老酒,不若搬来饮了,醉别河西。”毛公当即喊一声“好”跳了起来:“半日饮茶,鸟淡鸟淡,我来搬酒!”“老兄弟少安毋躁。”薛公沉沉一句,见毛公沮丧地站住,起身点着竹杖笑了,“吕公莫非要改明日行期?”吕不韦道:“三桶老酒而已,何能误了行期?”薛公摇头道:“好酒老夫也带了,只一坛。要得痛饮,我等回仓谷溪。”吕不韦未及答话毛公嚷嚷起来:“好啊好啊只我蠢,听话没带酒来。一桶一桶,强如鸟淡茶。我去拿也!”连跑带颠打开薛公车厢,又是一阵嚷嚷,“分明一坛如何说一桶,糊涂糊涂。”抱起一只陶坛颠了回来。
薛公摆开了三只大碗,毛公撕开坛口罩布拔开坛口泥封咕咚咚倒酒,堪堪三碗滴酒皆无,不禁哭笑不得:“哟哟哟!我说甘醪薛如何这般促狭,只会做小碗买卖吗?活活馋煞人也。”薛公哈哈大笑:“买卖不赔便好,大小碗何干?来,一人一碗。”
“真想与两位老哥哥重回仓谷溪。”吕不韦笑了。
薛公举起了酒碗:“今日一饮,醉别河西!”
毛公举起了酒碗:“此酒金贵,老兄弟趁心趁意!”
吕不韦举起了酒碗:“好!醉别河西!咸阳再饮。”
叮当一声三碗相碰,三人咕咚咚一气饮干。毛公嘿嘿一笑,点着竹杖摇出了茅亭,仰天对月长叹:“醉别河西矣,东望仓谷!他年他乡兮,魂兮归来——”薛公笑道:“一碗尚醉,三桶还有行期吗?”吕不韦释然点头:“薛公说得是。走,回去睡他两个时辰。”
明月西沉,车声辚辚,三人谁也不再说话。回到离石城堡,薛公、毛公下车对着吕不韦深深一躬,径自回自己帐篷去了。吕不韦一路思忖今日夜谈,一拱手也回了帐篷。
次日寅末,一轮红日初上山巅,茫茫山塬在遥相呼应的牛角号中苏醒了。吕不韦帐前早已车马齐备,想到两公年长,昨夜晚歇,直到卯时三刻蒙武前来会马,吕不韦才吩咐西门老总事去请薛公、毛公。片刻之间,西门老总事匆匆赶回,绕过蒙武,走到吕不韦身边低声道:“禀报东公:事有蹊跷,两公不在帐中,案上有一书简。”说着从大袖中拿出了一只铜管。吕不韦心头猛然一跳,连忙启开铜管抽出羊皮纸,不禁愣怔了——
吕公台鉴:老朽两人不能随公南去,至为憾事。遇公至今,感公大义高才,快慰平生也!老朽魏人,不当入秦。非为卑秦,实为念魏矣。故国孱弱,士民凋零,我等逃赵之士欲谋重振魏风,成败在天,但尽人事耳。酒后不忍辞,未与公酣畅痛饮,唯留他年之念也!薛毛顿首。
“啪”的一鞭,吕不韦快马飞出了营区。
山河口的清晨一片空寂,金色阳光鼓荡着幽幽峡谷巍巍吊桥,辽阔无垠的河东苍茫茫与天相接,是伞盖轺车还是胡杨白云悠悠飘进了深邃的碧蓝,恍然化作两张扑朔迷离的笑脸,又骤然消失在明净澄澈的黄色山塬……
吕不韦痴痴伫立着,一任河风拍面,热泪纵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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