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别辞难矣 聚散何堪(1 / 2)

南风吹拂,田野泛黄的五月,蒙武要亲自护送吕不韦南下了。

安国君嬴柱与纲成君蔡泽已经先行回秦。因由是吕不韦的一句话:“如此声势,朝野侧目,不韦何以面对秦国父老?两君不先,我无颜归秦。”蔡泽、嬴柱此时才掂出老秦王“相机”二字的意味,商议一番,不胜感慨地先行回秦了。两人离去之后,吕不韦每日五更即起拉着陈渲跑马练剑,旬日之后自觉精力体力大见好转,方才赞同了王陵、蒙武的月末南下以避路途酷暑的主张。

行程一定,吕不韦立即派出快马信使去请薛公。三日之后,薛公安然抵达离石要塞。当晚,王陵、蒙武在中军幕府摆下了盛大的饯行军宴。粗豪奔放的秦军将领们举着大碗川流不息地与吕不韦五人痛饮,到得三更,虽然马奶酒温热劲爽如邯郸甘醪,五位大宾还是醺醺大醉被军士们抬回了帐篷。

直到次日午后,吕不韦帐篷有了动静。陈渲直为自己的醉酒酣睡过意不去,吕不韦笑道:“睡得好。你不是饮得多,七八碗而已,是你尚未完全复原。若不大睡一番,如何熬得路途颠簸?”

两人正在说话,毛公点着竹杖摇了进来,当头一拱手道:“夫人呵,老夫要借吕公一晚,特请恩准。”陈渲红了脸连忙一礼:“恩公笑谈,原是我北来多有搅扰。你等议事,我到旁帐去。”说罢便走。“错也错也。”毛公竹杖一伸拦住,“老夫邀吕公山河口品茶,不在大帐,你自方便罢了。”吕不韦原想明日将要上路,毛公、薛公年事已高,今晚不再搅扰;眼见毛公郑重其事,霍然起身笑道:“正当月中,山河口明月定是看得。夫人,随后送三桶酒来。”毛公又是一伸竹杖:“吕公且慢。老夫倒是好酒,只薛公已经说定,今日只品茶,酒免了。”“也好。”吕不韦回身对陈渲一笑,“教茶女到山口去。”毛公笑了:“何时忒般多事?薛公已经先到山口了,用你铺排?人去便了。”拉着吕不韦出了大帐。

出得离石城堡东门,是赫赫大名的山河口。

离石城两山夹峙,城东山口正对大河。时下五月大忙,往来游客绝迹,山河口分外的空旷辽阔。吕不韦与毛公赶到时正是初夜,一轮明月挂在蓝汪汪山口,深邃的峡谷中河涛隐隐如雷,一道铁索大板吊桥飞过幽幽太虚般的大峡谷,挽住了河东群山融进了茫茫河汉,两岸军灯如繁星在天遥遥相望,谷风习习万木森森刁斗声声马鸣萧萧,塞上月夜如梦如幻。

“吕公,对岸百里之外,便是赵国。”薛公遥遥指着河东苍茫难辨的沉沉高原,“长平大战之前,对岸军营可是赵军红旗也。”

“嘿嘿,东南是魏国。”毛公狠狠点着竹杖,“只可惜魏国王族无能,丢了河西,连安邑也不要了。若是……不说也罢。”

“不韦小邦之民,无可忧心了。”吕不韦笑了。

“将入大邦,天下之心,老兄弟鱼龙之化也。”毛公显然不高兴了。

“山河变色,君子伤怀。”吕不韦喟然一叹,“然则,春秋之世诸侯千余,战国之世邦国三十余,归并统合之势,何曾以君子情怀而变易也。我不如两位老哥哥学问渊深,久为商旅奔走列国,对天下苦难稍多体察。以不韦观之,华夏激荡五百年,终将一统山河;天下不一,战国不休。两公皆洞察幽微之士,尚对邦国疆土消长耿耿不能释怀,入秦新政,难矣哉!”

“错错错也!”毛公连点竹杖,“老夫魏人,不许想之念之吗?”

“但说故国,此公立硬。”薛公无奈地笑了,“匹夫遭罪而爱国,毛公一奇也。不用睬他。来,这是老夫自家炒的春茶,尝尝如何?”说着拉起吕不韦进了茅亭,从茶炉上提起陶壶注茶,娴熟利落不输茶女。随着热气蒸腾扑开,茶香顿时弥漫了山口茅亭。

“好茶也!”吕不韦大耸鼻头,“莫急,逢泽硭砀茶。可是?”

“评鉴品物,无出吕公之右,佩服!”

“嘿嘿,不就是一鼻子看中了你的甘醪吗?老夫不信邪!”

毛公摇进茅亭,端起茶盅咕地大吸一口,烫得丢下陶盅哈气连连;见薛公、吕不韦哈哈大笑,点着竹杖嚷道:“老夫偏认是巨野山泽茶。你还能品出泥土腥浓淡来吗?”

“毛公考校,何敢逃遁?”吕不韦悠然一笑,“所谓评鉴品尝,无非经多见广,善加揣摩而已,岂有他哉。孔子若不周游列国,遍考各国典籍,何能辨认出上古防风氏尸骨?逢泽巨野两大泽,一西一东,相隔五百余里,虽同为上古大河改道遗留之积水,然历经数千年沉积,自成不同水土;巨野山泽汪洋,多有山溪活水注入,苇草茫茫,山水激荡,多雾少阳,水汽清甜,山土红黏,茶树肥硕,茶叶透幽幽清香。逢泽与芒砀山相连,无活水注入,历经沉淀,水质黏厚,四野之土多有咸湿卤碱之气;是故,茶树瘦高,茶叶劲韧,茶木之香中有隐隐厚苦。此茶最是经煮,与巨野茶之清香甘甜大异其趣。老哥哥果真品尝不出?”

“嘿嘿,老夫饮来,天下茶叶一个味,只河水最好。”

“呜呼哀哉!”薛公连连拍案,“老夫亲采亲炒容易吗?暴殄天物也。”

吕不韦不亦乐乎:“毛公不差也,煮茶以河水最佳。九原河水为上河,离石河水为中河,大梁河水为下河,各有千秋。”

“着!还是老夫高明。没有河水,何来茶香?”毛公红着脸嚷嚷。

薛公、吕不韦同声大笑,毛公也嘿嘿笑了起来,抓过案上一块酱牛肉就着滚烫酽茶大嚼起来。薛公看得眉头一耸一耸,苦笑着摇摇头,与吕不韦品啜起来。饮得几盅,薛公轻轻叹息一声:“遥想当年,吕公不期走进甘醪薛,恍如梦中矣!”吕不韦慨然笑道:“三五年沧海桑田,使我二十年商旅黯然失色,政道之难,可见一斑。若非两公襄助,不韦岂有今日?入得秦国,我等富贵荣辱一体,定然做他几件大事。”薛公思忖道:“公之入秦,任重而道远。自老秦王到异人公子,吕公要周旋三代,可谓难矣。目下情势,异人虽为公之根基,然有老太子嬴柱与老秦王在前,公须有勾践十年生聚之韧力,且戒躁动之心。”吕不韦悚然警悟:“薛公金石之言。不韦轻言躁动,惭愧也。”薛公摇手笑道:“今日邀公到此,原是要说几件想到之事,与吕公方才之言无涉,公但听下去。”吕不韦笑道:“来日方长,随时可说,今夜不妨赏月品茶,塞上月夜难得也。”薛公摇头一叹:“垂垂老矣!此时不说,过后忘了,还是想起便说好。”薛公眼中泪光闪烁。

吕不韦不禁慨然拍案:“薛公但说,不韦洗耳恭听。”

薛公品啜着醇酽的逢泽茶,对吕不韦侃侃说开。薛公以为,目下秦国,以老秦王为第一枢要。据各方征候,老秦王大约还有三五年寿期。历来古训,暮政多变,唯有把准老秦王的一贯政风,方能从容应对。几年来,薛公多方搜求典籍传闻,对这位老秦王做了一番仔细揣摩,断言秦王嬴稷的为政秉性是——唯法无情,杀伐决断之锋锐,为历代秦王之最。这便是秦昭王,铁心行法,敢与天地民心一争,宁落无情之名,不做乱法之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