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君臣两茫然 秦风又低回(1 / 2)

范雎的心绪越来越沉重了。

白起之死,犹如一场寒霜骤降,秦国朝野立时一片萧疏。

关中老秦人全然不可思议,茫茫大雪之中络绎不绝地涌向杜邮涌向郿县,凭吊白起,为白起送葬。郿县本是老秦人大本营,更是白氏部族的根基之地。白起尸身回到故里的消息一传开,整个郿县都惊动了。人们卷着芦席扛着木椽拿着麻绳,从四野三乡冒着鹅毛大雪潮水般涌向白氏故里。三日之中,搭起了二十余里的芦席长棚,从白起灵堂直到五丈原墓地。郿县令飞报秦王的书简说,郿县八乡十万庶民,悉数聚拢白里之外,外加关中老秦人,原野之上人海茫茫麻衣塞路,其势汹汹,不可理喻。秦昭王与范雎商议一番,派出国中十三位世族元老做秦王特使,赶赴郿县以王侯礼仪为白起送葬;并当即下令各郡县:凡有为白起送葬者,不许阻拦。如此一番大折腾,白起葬礼风潮才伴着茫茫大雪,渐渐终止了。开春之后的清明前后,整个关中又都在凭吊白起,几乎县县都立了白祠。从杜邮西去,一路每隔三五里便有白起庙,或白起祠堂,香火缭绕,贡品如山,比任何一代秦王的葬礼都要声势浩大且连绵持久。

仅仅如此,还则罢了。偏是老秦人骂声不绝,且不骂别个,一骂郑安平狗贼降赵,坑我子弟,抹黑秦人。二骂长平班师是受贿撺掇,冤我上将,毁我长城。骂声弥漫朝野,范雎听得心惊肉跳。秦昭王心下明白,恐伤及范雎声誉,立即颁布了一道王书:有敢言郑安平事者,以其罪罪之。

骂声渐渐平息,事端却接踵而来。

刚到秋收,掌管农事的大田令急报秦王:南郡赋税少得八县,大是蹊跷,请派特使严查。南郡,是白起当年水陆并进血战一年,才夺来的楚国丰饶之地,计有二十三县,目下已经成为与蜀中、关中两地同等的丰厚税源;八县骤然不知去向,且不为国府所知,岂非咄咄怪事?秦昭王大怒,立即下令廷尉府彻查严办。三个月查下来,真相终于大白。

七年前,也就是上党对峙之初,王稽受命为特使与楚国修好;其间,王稽接受了楚国重金美女贿赂,擅自将八县之地割给了楚国。王稽竭力申辩,说当年不割八县,秦国便不能从南郡回兵,自己也是为邦国计;收受重金美女,不过是弱楚之策而已,非为一己之利也。谁知不说犹可,王稽申辩之下,秦昭王怒不可遏申斥:“里通外国尚有说辞,无耻之尤!”立下诏令:王稽绞首,三族连坐。

王稽事败伏法,范雎顿时坐立不安。

秦法有定则:官员大罪,举荐者连坐。王稽与郑安平,恰恰是自己竭力举荐的两个恩人,如今先后出事,自己如何脱得罪责?细想起来,范雎大是汗颜。分明自己对这两个人所知甚少,却凭着恩仇之心一力举荐,这算得良臣风范吗?若非对自己有恩,这两人自己能看入眼吗?王稽在秦王身边做谒者二十余年,可谓心腹了。可秦王硬是没有大用王稽,能说不是秦王看准了王稽的致命缺失?你范雎与王稽相交不过年余,如何能一身力荐?你将王稽看作知己至交,王稽使楚归来却对你不透一丝风声,非但当时不透,而是七八年都瞒得严严实实。

人心若此,诚可畏也。

再说郑安平,也是匪夷所思。当初一介落魄市井子弟,敢于冒险救自己于虎口之下,谁能说他没有胆色?流浪入秦寻觅自己,又舍身与刺客搏杀再救自己,谁能说他不是侠义勇士?纵是在做了秦国五大夫爵的将军之后,也还在与赵国对峙中立下了不小功劳。可偏偏在真正要建功立业的关口上,他竟抛下两万多铁骑投降了赵国。赵国给他高官吗?没有。赵国一个都尉将军,如何比得秦国五大夫高爵?他能从赵国得到的一切,加起来也没有在秦国的三成,他图谋何在?怕死吗?降了赵国也是一死,且投降不过三个月,赵国便将他斩首军前示众了。怕打吗?他本来就是武士出身,皮粗肉厚胆子大,一副赳赳武夫模样,难道承受不得些许皮肉之苦?

人心若此,鬼神莫测也。

书房灯烛彻夜通明。天亮时分,丞相府传车辚辚赶赴章台。

整整一个夏天,秦昭王都在章台,眼见将入九月,还是没有回咸阳。这日清晨阳光和煦,秦昭王正要到南山园囿猎兔,丞相府传车辚辚驶进了城门。按宫中法度,除非紧急密件,丞相传车午后才能进入章台。此时传车前来,显然是范雎有急务了。秦昭王心下一紧,拿着弓箭站在廊下不动了。

“禀报秦王:丞相上书。”一名年轻文吏手中捧着一卷密封的竹简。

随行内侍刚刚开封,秦昭王接过竹简大步去了书房。这几年大事纷纭,他真怕在这里失态。掩上书房,打开竹简,刚瞥得一眼,“辞官书”三个大字飞入了眼帘,及至看完,秦昭王茫然了。

范雎辞色恳切,痛责王稽与郑安平志节大堕,所犯罪行为人不齿,自己举荐失察,当领罪辞官以谢国人。若当真依照秦法处置,举荐此等两个奸恶之徒,举荐人连坐之罪,何至辞官隐退?说到底,对秦昭王而言,范雎的重要远远大于白起。秦昭王可以没有白起,但不能没有范雎。白起认事不认人,不管是宣太后还是魏冄,抑或秦王,白起都认,又都不认。白起唯国是从,只论事理,不论人谋,教人不敢倚重。白起是国家干城,不是君王可以随心所欲的利器。

范雎不然,既有长策大谋,又有认人之长,绝不会白起那般老牛死顶。一开始,秦昭王便认准了范雎这个长处,将范雎看成了对抗白起等一班秦国元老的自己人,一举将范雎封侯,爵位高于白起,又不遗余力地以秦国威势满足范雎的恩仇之心,要将这个才具名士变成自己真正的腹心肱骨。唯其如此,秦昭王不怕范雎有过失,只要这种过失不是背叛秦王自己。秦昭王严令王稽、郑安平之罪不得涉及范雎,甚或在元老大臣弹劾范雎的长平班师有“受人游说”之嫌疑时,也断然挡了回去。说到底,秦昭王从来没有想到过罢黜范雎。

如此,范雎为何要辞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