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老太子嬴柱被逼出治蜀对策(2 / 2)

嬴柱连忙扶住男子道:“医家救人原是本分,水神言重了。”

男子起身肃然一躬:“在下李冰,水工而已,不敢当恩公如此称呼。”

嬴柱见男子气度敦厚,全然没有那日的神秘兮兮,不禁笑了:“原是随众人景仰呼之,必是足下治水若神,何须过谦。”“先生有所不知也!”男子席地而坐一声感叹,“大凡治水,皆是犯难赴险,多有生死关头,须舍身赴死方可为之。当年大禹治水,多杀方国头领。非大禹好杀戮也,诚为立威也。在下庶民水工,无令行禁止之权,若不能使众人慑服,水家之学便做永世虚幻了……”言犹未尽,又打住不说了。嬴柱恍然大悟又惊讶莫名:“足下如何庶民之身?这治水大事,官府不管吗?”

“来!”男子捧起了大陶碗,“恩公举酒,三爵之后细说。”

“好!三碗为限,贺足下康复如初。”

喝着兰陵酒,咥着洞庭鳜,男子断断续续地说起了自己的往事。男子姓李名冰,祖上原是蜀地之民。因不堪蜀地经年水患,祖父辈打造了十几艘小船,举族三百余人顺江东下逃奔楚国。不想,在船行大江峡谷险滩时,骤遇横贯江面的漩涡激流,十几艘小船全数被卷入江底,举族三百余人顷刻沉没。李冰后来才知道,在那次大劫难中,只有一个新婚三月的少妇,神奇地被漩涡激出了水面,漂到了岸边。这个少妇,便是李冰的母亲——岷灌女。出蜀之时,岷灌女已经知道自己有了身孕,在江边埋下了一块白色大石,割破手掌在白石上摁下了一个血手印。做好族人牺牲的印记,少妇岷灌女爬上了南岸的高山,千辛万苦地跋涉到了彝陵,在蜀地难民的狩猎村庄住了下来。第二年,生下了一个儿子;岷灌女给儿子取名一个冰字,自此有了李冰。

李冰一生下来,便跟着立誓不嫁的母亲开始了颠沛流离。婚俗极为开化的蜀人猎户们,容不下这个莫名其妙的守身少妇。岷灌女带着三岁的李冰,跋涉到了人烟稀少的沅水谷地,在一个渔民村寨住了下来。母亲为渔民织网洗衣,日每只挣得三尾鱼两碗米,艰难地抚养着举族唯一的根苗。艰难之中,李冰渐渐长大,母子渐渐成了洞庭郡的名人。

李冰天赋奇才,水性奇佳,入水摸鱼一个时辰,比渔网捕捞半日还多。更有一样,李冰悟性极高,但教一字过目不忘。到八岁时,已经将方圆数十里内识得一半个字的老人的“学问”全数吞没,成了识得六十三个字的布衣小先生。风声渐渐传开,李冰在十五岁那年被官府征发去,破例做了洞庭郡治水民夫营的报账官仆,以官府仆人之身署理民夫们的炊事账目。按照常例,李冰熬得几年,便可入官身做小吏了。

然则此时,李冰却突然失踪了,一去十三年音信皆无。在岷灌女奄奄一息的时候,一个黝黑精瘦的后生回到了沅水谷地,寻到了破旧茅屋。茅屋的灯火整整亮了一夜。次日清晨,白发苍苍的岷灌女,带着满足的笑容永远地去了。安葬了母亲,黝黑精瘦的李冰又匆匆去了。

这一年秋天,百年不遇的大洪水从洞庭湖倒扑出来,三湘千里汪洋,六畜尽成鱼鳖,万千渔民山民皆做了背井离乡的流浪群落。此时,一个布衣士子走进了洞庭郡官府,自请为总水工,要官府征发十万民夫交自己统领,五年之内根治洞庭湖水患。其时,楚国刚刚丢失郢都北迁寿春。楚怀王得报勃然大怒:“十万精壮民夫,五年统领,竖子要反叛啦!民乱大于水患,不行!”就这样,治水不成,布衣士子反倒被郡守急惶惶逐出了官府,责令其永不得擅自统领治水。

眼看遍地汪洋治水无望,流浪庶民们围着布衣士子嚷嚷起来,不让他离开洞庭湖。突然,布衣士子纵身跳入洞庭湖万丈狂涛。一个时辰后,士子骑着一条小船般的巨鱼,飞出波涛直抵岸边高山。在流浪人群惊愕不已之时,布衣士子突然高喊自己是水神下界,民众只要服从水神号令,便能根治水患恢复田园。山塬之间立即爆发了狂热的欢呼,族长们络绎不绝前来拜见水神,立誓跟定水神治水。

三年之后,几条通往洞庭湖的大水服服帖帖地归了原本水道。只要每道水再引出一两条沟渠,洞庭郡盆地便成可四季灌溉的沃野良田了。然则,数万民夫全靠各族自己谋粮,与当年大禹治水如出一辙。此法初时尚可,时间一长捉襟见肘。眼见水患大体消失,民夫们不耐饥馑,渐渐散去了。从此,李冰的水神名声传遍湘楚,各地但有沟洫之谋,便来请李冰出任水工,统摄水利。虽则如此,楚国官府始终不敢起用李冰,李冰始终只是一个布衣水工。这次疏浚沅水,县令秘请李冰,不敢上报楚王,李冰依旧是布衣之身行官府之事。

一番话说完,李冰泪光莹然,嬴柱一时沉默。

“倘得统领一方水事,足下志向若何?”嬴柱突然问了一句。

“但能统水十年,其地一座陆海粮仓!”慷慨一句,李冰回头一挥手,“二郎,拿我的《治水三字经》来。”少年飞步入内,捧来一方木匣打开,李冰拣出一卷卷展开递过,“先生但看,治河卷、治湖卷、沟洫卷……”突然哽咽,李冰一拳捶地,揪心地一声叹息,“天生我材,何其无用也!”

嬴柱心头一颤:“他年若有相求,何处寻找足下?”少年一拍掌笑道:“最好找也。普天之下,哪有水患,哪有水神。”那日,李冰醉了。二郎说,水工生涯酒作伴,父亲生平第一次醉在了水事之外。

…………

故事说完了,秦昭王喘息着没有说话。

良久默然,秦昭王轻声问:“这个李冰,现在何处?”嬴柱道:“去年济水河道淤塞,泛滥淹没齐赵两国数十万亩良田。李冰正在济水修浚河道,还是庶民水工。”秦昭王一双白眉猛然一耸:“你没有请他到咸阳?”嬴柱低声道:“用人事大,儿臣不敢擅自做主。”秦昭王凌厉的目光一闪,又平静下来淡淡道:“说说,你既举荐李冰,欲任他何职?”嬴柱道:“蜀郡水工。民夫可由郡守统领,李冰只司治水,以防万一。”

“谁做郡守?”

“郡守事关重大,儿臣尚无举荐之人。”

“嬴柱也嬴柱,”秦昭王一声叹息,“你长了谋国见识,却没长国事胆魄。法令既定,用人任事便是国君第一难题。一个好国君,见识不高有能臣可补。用人无识无断,虽上天无法补也。”嬴柱肃然一躬:“儿臣谨受教。”

“旬日之内,请回李冰。如何任用,应对后再定。”

“是!”嬴柱慨然挺胸,“儿臣当即亲赴济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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