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过年,新生该上学了。其实新生去年就该上学,因为新生是个小生日,加上去年上学的孩子多,就被村里和学校借故压下来,没有上成学。今年新生整八岁,今年该上学的孩子也没有前两年多,他们再也没有借口不让孩子上学。
上崖口整十二年了,这是苦难的十二年,是抬不起头说不起话的十二年,是被管制的不许乱说乱动的十二年。这十二年早就让耀先月儿不敢再侥存任何幻想,对自己的将来也不再抱有任何奢望。三十岁了,半辈子过去了,身上还背着这样一个坏成份,这辈子注定是没有出头之日了。耀先月儿把自己的现在和将来看的一片暗淡,再没有一丝儿闪亮的光彩。事实上也就是这样,自从他们上了崖口就一直生活在一团巨大的黑色阴影里,十二年的光阴都过去了,笼罩在崖口上,也笼罩在他们心上的这团巨大的黑影依旧浓密地积压在那里,非但没有弥散的迹象,似乎一天比一天更浓更重,更压的他们喘不过气来。
对自己的现在和将来再不抱任何幻想和期望,但是耀先月儿却把火一样的期望寄托在儿子身上。他们热切地期望儿子的将来能像明媚的春天一样充满灿烂温暖的阳光,他们不相信压的自己喘不过气来的那团厚重的黑云也会一辈子压在儿子头上,如果真是那样的话,这个社会也就没有什么指望了。不会,绝对不会。
为了让儿子能像别的孩子那样背上新书包欢天喜地地去上学,月儿破天荒第一次走进郭安屯的场院,她是来向政治队长请假的。卧马沟真是一个穷乡僻壤,平常连个游商货郎都不进来,卧马沟人就是秤盐打醋也得跑一趟下马河。新生就要上学了,月儿得到下马河商店去给孩子置办上学用的东西,诸如书包铅笔本本石板橡皮一类的。别的人到下马河买东西,一拍屁股就能去,但月儿不行,她和耀先是被管制的对象,他们要离开卧马沟就必须向政治队长请假,而且还得有充分正当的理由,否则就是想请假,也不能被准许了。
月儿走进场院的时候,郭安屯一家人围坐在院里的石头案子上刚吃完饭,石案上残渣剩菜一片狼籍。郭安屯的三个已经上了学的儿子,见进来的是地主儿子的女人,就挤眉弄眼地嘻嘻笑,这实在是在家里,有大人在场,不然的话他们总会背过脸,叫一声:地主的儿子。平常在路上见了面他们就是那样叫的。叫不出来,他们就起身蹦跳着出去上学去了。场院里就剩下郭安屯彩兰和他们的小儿子公社。坐在石案边的郭安屯见月儿进了他的院子,先是感到一阵惊奇,这可是从来没有过的事情呀,接着他黑黝黝的脸上就不怀好意地扯起一片让人无法捉摸的笑。这样的笑,月儿是见过的,那年腊月二十九他闯上崖口的时候,脸上就满是这样淫邪的坏笑。
郭安屯去年因为巧红的事情丢人现眼还差点丢了党籍,最后受了个记大过处分。刚受处分那阵子还算老实安稳了几天,但是随着时间的推移,他的那股张狂劲慢慢就又上来了。江山易改,本性难移。郭安屯生就这个德性。这一阵子他和马桂花又来往的挺紧,只是不敢再去撩逗巧红,他怕虎堆兄弟再打窗砸门地闹事。
郭安屯的黑脸上挂满了让月儿深恐不安的坏笑,对月儿美色的垂涎充斥在他心里像一团燃烧不尽的火,一直就没有熄灭,他常常还纳闷的睡不着觉,这个月儿清清爽爽白白粉粉漂漂亮亮和吃了什么神丹妙药似的十好几年模样儿不变,不但没变丑变老,反而还越变越让人耐看。别的女人过门三五年就丑怪邋遢的没有样儿了,可月儿为啥就不变样呢。
月儿垂下脸,尽量避开郭安屯直射过来的淫邪的目光,低声怯怯地说:“队长,我想请一天假。”
郭安屯盯看着月儿,从上到下再从下到上地看,月儿浑身上下每一个部位都能勾起他一阵狂妄的幻想,如果不是彩兰就坐在跟前,他可能要做出一些事情来。许久许久以来,他就巴望着她能上门来求他,只要她上门来求情说事,他就可能有了机会。这么些年,他以为崖口上的这个好看的女人宁可屈憋死自己,也不会下来求情说事,今天她终于熬憋不往了,终于上门来了……
彩兰故意把一只空碗在石案上碰的叮叮当当地响,她是有意让自己那个不争气的男人听的。
郭安屯瞄一眼满脸不高兴的彩兰,故意悠缓平稳地说:“现在收秋种麦还没忙完,你请假干啥呀?”
月儿把脸扬起来,恳求着说:“两天孩子就要上学了,我还没有给孩子买下书包,也没有买下铅笔本本。我想到下马河集上把这些东西买回来。新生实在是太小,他要是自己能买了,我就让他自己去了。”
郭安屯想利用这个机会拿捏月儿一把,谁让她这么多年总不给他一张笑脸。但是旁边的彩兰不高兴了,她见不得自己男人脸上露出来的那么一股酸溜溜的样子,也见不得月儿一脸的媚气,她把月儿脸上凝重的忧郁当成是勾她男人的媚态了。彩兰把手里的空碗再重重地放在石案上,没好气地说:“叫她去吧,去赶一个集,又不是去干不光彩的事,队里的活再紧也不在乎她一个女人。”
“行行行,去吧。新生上学的事回头再说。”彩兰一打岔,郭安屯只好这样说,不过他还是留下一句回头再说的话。月儿得了允许,感激地朝郭安屯俩口子点点头,退身走出他们的场院。看着走出去的月儿窈窕婀娜的背影,郭安屯开始琢磨起事情。
月儿把新生领到下马河街上,不仅是为了给他置全上学要用的东西,更要紧的是要教会新生自己出来买东西。她和耀先是被管制的对象,请一回假不容易,她也不想再三再四地去找郭安屯请假,郭安屯脸上的坏笑让她感到害怕;早几年还动不动地让虎林给捎带着买一些东西,这几年集体了,经济上没有收入,再给虎林出不起脚钱,也就再不好意思让人家给捎买东西。好在新生一天天长大了,新生是又一代人了,他有来去自由的权利。穷人的孩子早当家,她和耀先不能随意出去,那就早点教会新生,让他早点独立起来,承担家里的一部分责任。这样他们的日子就会慢慢好起来,就再不用求告别人了。
现在的下马河大十字和从前不一样了,私人的店铺摊位早就被取缔干净,街上只有一家国营集体的供销合作社,这对一个刚开始涉世的孩子来说,倒显得简单方便了,起码不用随口搞价,公家的供销社里所有商品价格都是老少无欺的死价,小孩子只要说准要啥,就能买回去。什么事情都是一分为二的,有一利就有一弊,二分钱的火柴,八分钱的邮票,几十年一贯制,几十年不变价,自然法则和经济规律在当时狗屁不是。
月儿把新生领进商店说一样东西,让他买一样,再说一样,再让他买一样。新生是很伶俐的,也懂礼貌,他一样一样把妈妈说的东西全都买过来,连站在柜台里的几个售货员都直夸这个小人伶俐。月儿更是十二分的满意,在儿子身上她看到了希望,她相信总有一天他们也会像卧马沟所有的人一样,过上好日子。月儿对生活,对未来并没有太大的奢望,只要不受管制,不受歧视,能过上正常人的生活,能像卧马沟的乡亲们一样,她就心满意足了。月儿把最后的期望寄托在儿子身上。
“新儿,以后爸爸妈妈就全靠你了,以后你就这样到商店去给咱往回买东西。”在回来的路上,月儿把这句话来来回回地说了好几遍。她每说一遍,新生就大孩子似地沉沉地点点头,在新生幼小的心灵里早就灌输进去一大堆根本不是他这个年龄所能承受的东西,但他都默默地承受住了。对新生来说生活同样是坎坷的,艰辛的,也是残酷的,因为他是地主儿子的儿子。
“新儿,以后把书念好,为爸爸妈妈争一口气。”这句话也是月儿一路上再三再四给儿子说的。在别的方面她不敢和人争高比低,但在学习方面她坚决地要让儿子昂起头,也许只有在这方面他们才能和别人比。
开学的这一天,月儿亲自把新生送进学校,还特意把过年的新衣裳取出来让儿子穿在身上。月儿期望着这一天是他们一家人新生活的开始。
然而当耀先月儿后晌黑,下工回到崖口的时候,第一眼看到的却是坐在门墩上默默流泪的儿子,他们刚从坡道下的学校门口走过来,那里还响有朗朗的读书声,他们的新生为啥却回来坐在门墩上静悄悄地流泪呢?月儿撂下背在肩膀上的翻地钢锨,紧走几步过去问:“新儿,你咋回来了?下面学校不是还没放学吗?”
哽咽抽泣着的新生一下扑进母亲怀里哇哇大哭起来,耀先和月儿的心都紧紧地一缩,不祥的预感像饥饿一样涌遍全身。“新生,告诉爸爸,出啥事咧?”耀先也俯下身对着满脸流泪的儿子问一声。
新生抹着泪呜呜哭着说:“老师说不让我上学。”“为啥不让你上学?”新生又哭一阵,才抽咽地说:“他们说我是地主的儿子。”一阵狂风,一阵残暴无情的狂风袭上崖口,把耀先把月儿,把他们的儿子新生一起卷进一个暗无天日的黑煞煞的黑暗里。多么可怕的狂风,多么可怕的黑暗,让这一家人许久许久辩不清南北东西,辩不清天明天黑。过了好大一阵,耀先月儿才对着眼商量起来,他们商量事情有时候不用语言,他们用眼神表达出来的东西更生动更准确,也更容易让对方理解。他们用眼神表达出来的意思是一致的,同时也是坚决的,他们说:新生不是地主的儿子。不是地主的儿子,那是谁的儿子?新生的真实身世是不能让任何一个外人知道的,对耀先月儿来说保住这个秘密和挣脱身上地主的成份一样重要。背负着地主的成份他们已经倍感艰难,如果再把自己滴血的伤口展示出来让人看,那他们就真的没有勇气在这个世界上活下去了。
“我下去见见皇甫老师。”耀先决定下去和皇甫老师坐坐,把问题先弄清楚。为自己为月儿为新生长久的将来,更为了对得起走了的小河哥,耀先必须走出这一步,就是磕头下跪干啥都行,只要能让他的新生上学。耀先怀着沉重的心情,从坡道上缓缓地走下去。
学校这时候才放学,小学生屁股后面背着书包蹦跳着从耀先身边一个个跑过去,一个淘气胆大的小家伙跑过去的时候竟然喊了一声:地主的儿子。耀先本就自卑的心情受到一次更深的挫败,这么小的没教养的家伙都敢这样侮辱性叫他,那么他们在新生跟前就更肆无忌惮了。可是对这种小孩子他又能有什么办法呢。耀先忧心忡忡地走进原来是官窑现在变成学校的这孔窑里。
这孔独窑现在即是一二三,三个年级的教室,同时又是皇甫老师的寝室。这样的设置既不合理,也不方便。正是因为这,皇甫老师才对村干部发起火,想想看,学生的教室和老师的寝室混为一体,对老师来讲多不方便多不卫生,上课下课学生踢腾起来的尘土飞扬的到处都是,皇甫老师的炕被上每天都落厚厚一层灰土,在这样的环境里怎么能休息的好,生活的好。休息不好,生活不好,怎么又能工作好。
学生放学走后,皇甫老师眉头拧着个大疙瘩,正在清扫炕被上的尘土。耀先进来学生一样恭恭敬敬地叫一声:“皇甫老师。”皇甫老师来到卧马沟已有三个年头,他已把这个小村里的人都认熟了。耀先的身份和处境,他和村里人一样清楚,但皇甫毕竟是老师,比农民们有些修养。他把耀先让坐在学生课桌旁的板凳上。眼下的教室更拥挤了,一张张方桌都摆放到窑门口上了。如果这教室里的不规则方桌都换成整齐的条桌,就不会这么挤,耀先侧着身在板凳上坐下,曾有过的那个念头又莫名其妙地浮上心头。前年开始办学校的时候耀先心里就产生过一个想法:学会木匠,给学校做一批整齐的课桌。这个想法和今天找到学校来的目的是牛马风不相及的两回事,但他就是又想起来了。
皇甫老师知道耀先是干啥来了,今天一开学他就把他上学来的儿子打发回去,但这并不是他皇甫志高的主意,老师怎么能把学生赶回去不让上学呢。这是卧马沟村干部开会定下来的,他只是执行村里的决定而已。
“皇甫老师,我问你。”耀先鼓足勇气张开了口,自卑的耀先从来没有和人争过什么,在大沟河水库上和彪二争过一回,这是第二回。以往任何时候他都是逆来顺受,他有什么资格和人争呢。但这次他就非要争一下。
皇甫老师接过耀先的话主动说起来:“我知道你要问啥,新生不是我打发回去的,我是老师怎么能不让学生上学。是村里的干部开会定的,要找,你找他们去,我这里多一个少一个无所谓。”
“这到底是咋回事?”耀先心里更感到疑惑。
其实这并不是村干部开会集体定的,这是郭安屯一个人使的坏,与吴根才李丁民没甚关系。月儿上门请假的时候,郭安屯就又动起了歪心眼。
郭安屯就是这么一个见了漂亮女人就想使坏的人,见了月儿尤其如此。他对月儿从来就没有死过心,他总想着有一天要把月儿弄到手上,这个月儿实在是太美太诱人了,美的让人恨不起来。那年失手后,他就对她实行最严厉的管制,他是想借管制之名让她服了软,乖乖地送上门。没想到这个柔柔弱弱的月儿却像崖口上那棵带刺的杜梨树一样,直挺着就是不低头,这么多年过去了,他自己都快没信心了,这时她却从崖口上下来进了他的场院,他就强烈地意识到机会来了,这个漂亮的让人想入非非的月儿在崖口上挺不住了,下来求情请假了。看来儿子才是她身上的软肋,可怜天下父母心。为自己她可以在崖口上硬挺着,可是为了儿子她就得下来。郭安屯找见月儿身上的软肋,就决定狠狠地向那软地方敲打。他不信她上不了手,郭安屯看出月儿对儿子的关心远远超过对她自己的关心,也许为了儿子她会献出所有,包括她美好的身体。郭安屯就是怀着这样龌龊的思想走进学校的。
开学返校回到卧马沟的皇甫老师进了这孔即是教室又是寝室的窑洞,心里就堵闹的不行。生活苦一些,工作量大一些他都不在乎,但他受不了这教室和寝室混在一起的环境。皇甫老师平常也是个爱干净的人,前年他一进卧马沟就要求村干部在这孔教室窑旁的崖面上再开一孔窑,他不愿意把教室和寝室搅混在一起。分管学校的政治队长郭安屯倒是噢噢噢地满嘴答应了,可他就是干答应不办事,两个整年都过去了,第三个年头开始了,还是原貌旧鞋,还让他住在教室里。皇甫老师的心舒展不开呀,他躺在土炕上情绪低沉地想着这个学期怎么往下熬。这时候政治队长推门进来,皇甫老师对卧马沟的村干部,尤其是对这个分管学校的政治队长不再抱有希望,他不冷不热地把郭安屯让坐到炕上。现在学校里来了人只能往炕上坐,脚地里桌子板凳摆放的满满的,都快把窑门堵住了。学生娃们身子单薄,能挤坐进桌子缝隙间的板凳上,大人们来了就只有往炕上坐。
政治队长盘腿坐到炕上后,假惺惺地问:“皇甫老师,明天开学,学校里有啥困难需要村里解决?”
“困难大大地。”皇甫老师竟然学着电影上日本太君的口吻高声地叫一下,然后就七七八八地说起他的困难,“政治队长同志,这些困难也不是给你说过三回两回了,今天我就再说一回,咱这个教室和寝室混在一起不行,太不方便了,对我不方便,对学生娃们也不方便。你看咱是复式班,一孔窑里挤坐了三个班级,窑里的光线本来就暗,这窑门口的窗下又盘了这么大的一个炕,把地方和光线全都给占没了,你看现在窑里的桌子都摆满了,明天开学再收一个班级进来,这窑里那还盛放的下。给你明说,现在只有两张空桌子的位置,明天一年级只能收四个学生,多一个这窑里也放不下。明天谁家的娃子上不上学,你们去做工作。与我这个当老师的没有关系。政治队长同志我给你说过多少回了,在边里再开一孔窑,把这个炕拆掉,就啥都解决了。这么简单的一件事,在你手上咋就这么难呀。”
听皇甫老师愤愤慨慨地把话说完,郭安屯却嘿嘿地笑了,实际情况和他预想的完全一样。真是人算不如天算,看来他的计划能实现了。郭安屯想的就是把月儿的儿子拒在校门外,好让月儿低三下四地来找他求情,她不来求情行吗,上学不上学是一个人一辈子的大事,月儿肯让她的儿子当一辈子睁眼瞎,她才不肯呢,她还全指望着靠儿子翻身哩……
皇甫老师真得有些糊涂的摸不清头脑了,政治队长听了一番这么难听的话,不但没有心急如焚地焦虑起来,反而还嘿嘿地恬着脸笑出声。他不明白这种人咋还能当政治队长,他连树木树人的基本道理都不懂。
郭安屯诡秘地眨眨眼开始说话了,政治队长啥都懂,他比皇甫老师想象的要聪明的多,只是用心的地方不一样而已。他说:“皇甫老师,你说的这些情况和困难村里知道,我们几个村干部也坐在一起商量过。是这,你再将凑几天,等忙过这一阵,从根本上解决,不就是在旁边再开一孔窑吗,好办。明天先开学,我们几个村干部也商量过了,明天开学教室里放不下,招收一年级就先把贫下中农的娃们收下,地主的儿子就不用收了,让他等一年,明年再说。我们总不能让地主的儿子挤占了贫下中农子弟的位置,现在的学校是培养革命接班人的地方,和过去的私塾不一样。”
皇甫老师眨眨眼声音不高地说:“也不在乎一个两个学生,关键是要解决问题,把这个炕一拆,就啥事都没有了。”皇甫老师想的只是具体问题,他没有往政治方面去想。
郭安屯就硬硬地说:“这不是多一个少一个的问题,这是阶级路线上的政治问题。这不管你的事,是村干部开会定下的,明天地主的儿子要是也送下来,你就把他打发回去,贫下中农的子女都挤的没地方上学,那里还能再给地主的儿子腾出一条板凳。就是这,定了。回头村里再给学校开一孔窑。”郭安屯说完这话就要走。
皇甫老师觉得心里不实在,就问:“要是人家家长问起来,我啥说?”
郭安屯毫不含糊地说:“照实说,就说这是村干部开会定的,就说是我定的,让她来找我。”郭安屯硬是表现出一副好汉做事好汉当的气慨,他就是想让皇甫老师当个传话筒,把话传给月儿,让她去找他求情说事。
从学校出来,郭安屯就进了吴根才的上房院,他毕竟只是个政治队长,吴根才才是卧马沟正经的当家一把手,这事他得给吴根才打声招呼,万一耀先或是月儿找到他门上,他再应承下来就不好办了。
吴根才坐在院子里听郭安屯把学校的事这么一说,心里多少有些替月儿鸣不平。他毕竟和月儿没有更进一步的关系,郭安屯已经把话说到这里了,他也只好在心里对月儿表示一点同情罢了。郭安屯和他是搭挡多年的老伙计,现在他又是分管学校的政治队长,尽管身上有许多毛病,但他说的也是实情,学校的那孔窑里确实挤的再撑放不下桌子了。早一年晚一年上学也无所谓,原来村里没有学校都还不是十几岁了才到外村去上学,或者干脆就不上学。腾下手给学校再开一孔窑,明年就再没这种事情咧。就这样吴根才没有对郭安屯的安排提出疑议。
皇甫老师做难地对耀先说这不是学校的决定,是村干部开会定的,是政治队长郭安屯亲口说的。耀先一下就哑住口,要是皇甫老师不让新生来上学,他还敢来争一争问一问。这是村干部开会定的,是郭安屯亲自说给皇甫老师的,他就没胆量再去质问。耀先想象的出来,这肯定又是郭安屯从中使的坏,他的司马昭之心耀先早就知道,他一直就在打月儿的主意。虎堆咋就没有一枪把这可恶的家伙打死。耀先这时居然想起虎堆打的那两枪,真的,如果去年虎堆一枪就把郭安屯打死,耀先今天肯定就不会碰上这样不顺心的事情。
从学校出来,耀先站在皂角树底下不愿就这样一无所获地回去,这样回去他没法向月儿交待,在他下来的时候月儿眼里充满了哀哀的期待,他最不愿意看到的就是月儿明澈秀丽的眼里流出失望伤心的泪水。耀先沉重地嗟叹一声,把头举起,他看见满天都是黑滚滚的乌云,突然有一颗流星穿出云层,拖拽着一条明亮的长尾巴急速地落到山那边去了。山那边是什么地方?山那边不就是大沟河水库吗,不就是小河哥长眠不起的地方吗。耀先眼里滚出一串热热的泪水,小河哥为了他把命都舍出去了,为了新生,他还有啥舍不下的。耀先抹掉脸上的泪水,把勇气鼓起来,他决定去为新生争取机会,去找村干部说说理。他不相信这世界上就真的没有说理的地方,他决定去找吴根才。吴根才才是卧马沟真正的一把手,他郭安屯只是一个拿大旗做虎皮狐假虎威的家伙。
耀先一扭身向上房院高大的哨门楼走去。原来耀先对吴根才也像对郭安屯一样充满了惧怕,但是后来他慢慢觉得吴根才不那么可怕了,尤其是公社成立那次让他代表卧马沟到下马河大十字上吹唢呐,有了那次接触,耀先对他就由惧怕变成敬畏了。
耀先轻轻地越上哨门楼前的五阶青石圪台,厚重的哨门是虚掩着的轻轻一推就咯咯吱吱地开了。这座院子里撒满了他少年时的欢乐,更铬刻着后来的惊恐。原来整齐美观的上房院现在已被拆的七零八落,只剩下正北的一面上房和这一座孤零零的哨门楼,另外的三面房子拆走后,就留下一堵豁豁牙牙的后檐墙,倒是院子里的那棵银杏树挺挺拔拔地粗壮起来。“谁呀?”吴根才一家正围坐在银杏树下的石桌边吃晚饭,听见哨门响,吴根才就问一声。
“是我,根才哥。”一走进这座院子,耀先的心就虚了,刚才鼓起的一肚子勇气也不知道那里去了。
听出是耀先的声音,吴根才招呼别的乡亲一样招呼着说:“拴娃呀,来来,过来先喝一碗饭。”
耀先颤着小腿肚子,战战兢兢地往前走几步,嗫嗫嚅嚅地说:“你吃,你快吃,我刚搁下碗。”改改递给耀先一个小杌子,让他坐下。耀先把小杌子往后挪挪,坐在暗影里。
“月儿的手真快,下工才多一会功夫,你们倒把饭吃完了,看,我这一家子人才端起碗。”吴根才说的虽是一句闲话,话里却包含着对月儿的夸赞。耀先下工回到崖口根本就没有吃饭,新生上学的事这么闹人,他那里还顾得上吃饭。听吴根才这么说,他坐在黑影里强装着干笑两声。吴根才呼呼噜噜地喝完一碗饭,把空碗递给改改舀饭的时候扭过脸问坐在远处暗影里的耀先:“你是有啥事吧?拴娃。”
耀先就吞吞吐吐地说:“我家新生今天第一天上学就让学校打发回去了,他小,说不清事由,只是个哭。刚才我到学校问皇甫老师,皇甫老师说这是村里开会定的,究竟是因为啥,他也说不清,他让我过来问问你。”
耀先一走进哨门,吴根才就知道他干啥来了。“噢,这没有啥。”吴根才向耀先解释起来。“这也不是村里开会专门定的,夜黑间安屯过来说学校教室里挤的再撑展不开桌子,有几个娃往后靠靠,明年再上一年级。明年再开一孔窑,皇甫老师搬过去,把教室里的炕拆了,腾出来地方,明年到岁数的娃子就都能上学,就是个这。没有别的意思,缓上一年,原来还都不是闪过十岁才上学。”吴根才把话转圆了说,他没有把郭安屯的原话端出来,那样的话太伤人,他不想让好看的月儿伤心。现在来的虽然不是月儿,却是月儿的男人。把郭安屯的话说出去,月儿肯定感到伤心,对自己也没有什么好处,于是就转着说了一圈。
吴根才的话把耀先肚子里的忧虑和不安差不多就扫掉了,明年就明年吧,刚才教室里他也去了,里面确实挤的再摆放不下桌子。“只要不是因为别的原因明年就明年吧。”耀先从小杌子上站来。
耀先临出哨门时,吴根才在后面又说一句话,他说:“你要是着急,娃子也急着想上学,你过去再见一下郭安屯,给他说说,学校是他管着哩。”耀先刚平缓了的肚子里立马又绾结起一个大大的疙瘩,只要一提起郭安屯,他就不由地浑身一颤。
耀先回来把事情的过程一说,月儿的心就更沉重了。显然新生上不了学是郭安屯在中间使的坏,捣的鬼,他想要干啥那是再清楚不过了。月儿看着耀先,耀先也看着月儿,两个人不再说话,两个人再度陷入痛苦的沉思中。
新生去年就该上学,人家借口说生日小,打发回来了。今年岁数够了,又说是教室挤没地方了。明年呢,明年肯定还能想出不让上学的借口。这样三推两推,就是为了不让新生上学。一个人如果连上学的机会都没有,那他的灵魂注定就会永远地深陷在愚昧无知的黑暗里,就会浑浑噩噩一辈子。月儿不能眼看着心爱的儿子就这样被三推两推地耽搁了,被毁了。为了自己,为了耀先,为了新生长长远远的将来,更为了替耀先而死的小河哥,月儿要想尽一切办法让新生去上学,是明天,而不是明年。如果新生上不成学,那么他们这一家两代人就真的再没有一点点指望了,就永远没有翻身出头的日子了。耀先已经尽心尽力地找过了,但没有找回来结果。老实人谁把他当人看呢,他说出来的话又有谁听。月儿知道自己现在该怎么办了,她早就知道那些人虎视眈眈地想得到的是什么。到了今天她再没有了别的选择,她只有这唯一的办法。
月儿像是走上刑场的义士,捋一下披在肩上的短发,就毅然决毅地向崖口下走去。
月儿起身向外走的时候,耀先就知道她做出了什么样的决定,他想拦挡住她,但是月儿说的对:为了新生的将来,为了报答九泉之下的小河哥,他们只有做出牺牲。耀先目送着月儿向黑沉沉的崖口下走去。在耀先心目中他的月儿永远是圣洁无瑕的,不管她做出什么事,她的心永远是忠贞的,就和诗里写的那样:他们只能掳走她的身,却掳不走她的心。
耀先在崖口上又吹奏起唢呐,低惋、悲愤、如诉如泣,这就是他唯一的抗争,用一杆破旧的唢呐吹奏出自己心里的抗争,吹奏出心里的郁闷,吹奏出心里的悲愤……
在低惋悲愤如诉如泣的唢呐声中,月儿一步一步向黑暗幽深的崖口下走去,一步一步向更深的苦难,更大的屈辱中走去。
月儿没有走进郭安屯破烂的场院,就是受再大的苦难,她也决不向这个恶人低头,她宁可从崖口上跳下去,把自己美好的身体摔个粉碎,也不让这个坏人肆意蹂躏。在月儿心中郭安屯像恶魔一样可恨,她生活中的所有不幸都于这个恶棍有关。月儿高贵的头颅不会向恶棍低垂。
月儿也没有去向李丁民求救,她知道李丁民是一个好人,同时他更是一个沉默寡言老实本分的人。她不想让李丁民为难。
月儿直接向皂角树下的上房院走去,向吴根才走去。原来的吴根才在月儿眼里也是一尊凶神恶煞,他火辣辣的目光盯逼在脸上常让她感到揪心的怕。但是这么长时间他对她并没有做出越轨出格的行为,即是在笸箩潭边有那样的机会,他也没有跳出来粗暴地欺负她,相反还总是给她一些关照,慢慢她对他的看法就发生了变化,由惧怕而敬畏,由敬畏而感激。现在到了关键非常的时刻,她只有去向他求助。月儿知道这样的求助是要付出代价的,在吴根才身上她愿意付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