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1 / 2)

卧马沟的冬天 刘裕民 7856 字 3个月前

大跃进运动在大沟河水库工地上才真正显示出它气壮山河的伟大气势。这里红旗飘飘,歌声阵阵,到处张贴的都是鼓足干劲的标语口号,高音大喇叭架在河沟两边的山嘴上,哇哇啦啦地一天到晚不停地叫,各公社间展开了一轮又一轮的劳动竞赛。仿佛这里就是超英赶美的主战场,仿佛这里多担一担土,多搬一块石头,就能把世界力量对比的天平倾倒。这里确实有那么一股子大干快上,只争朝夕的共产主义的狂热。

耀先担挑着两个包袱匆匆地赶到这战场一样的水库工地,就被编进第五队。第五队是个很特殊的编队,它不是根据正常的序号编排下来的,它另有一层内函。每个公社都有一个第五队,却不一定都有第四队或是第三队。第五队是根据它实际组成的人员而得名的,第五队实际上就是由五类人员,五类特殊的人员组成。这五类人员被人们叫成五类分子,就是常说的地、富、反、坏、右黑五类。第五队就是由这些人员组成的。

第五队是下马河公社领队韩同生的发明和创造,后来就被广而推之,在整个水库工地上推广开来。有意思的是被视为是社会主义敌人的这些被管制被改造的人组成的第五队,却在建设社会主义的劳动竞赛中勇冠三军,屡屡夺标。当然无论第五队在劳动竞赛中干的多么出色,多么有成绩,他们最终是争取不到红旗的。鲜艳的红旗象征着的是胜利,是革命。这样的红旗怎么能迎风猎猎地飘扬在黑五类的头上,他们是来接受劳动改造的,不是来拿奖得冠的,他们就是破了命干红旗也插不到他们头上。

由于第五队是由这样一些人组成,所以第五队领到的任务总是些急难险重的别的队不愿意干的活。由于第五队里的这些人,头上都戴着一顶大帽子,干起活来都是破了命地表现自己,都想尽早地把头上那顶压的喘不过气来的帽子摘掉,都想争脱身上的枷锁。这些人的干劲是可想而知的,任何一次机会对他们来说都是非常非常来之不易。

下马河公社的第五队共有三十七人。韩同生指派的队长叫彪二,是个历史反革命,解放前在二战区阎锡山的八支队干过,一解放他就成了被管制的历史反革命。这家伙三十七八岁,正值壮年,虽被管制多年,却长的很是威武,身上有一疙瘩死力气。韩同生就是看上彪二这一身死力气了。

韩同生分给第五队的第一项任务是清渣,就是把采料放炮炸下来的渣石担倒到正修筑的水库大坝上。采料的工作面离大坝有二百多米,上面放上几炮,就够第五队的这些人担一天。彪二这个队长当的也不容易,别的队的队长都是党员干部,都差不多是半脱产的。彪二是个历史反革命,他当然不能脱产,就是让他脱产他也不敢。韩同生交待给他的任务就是一个字:干。能当上队长也算是一次戴罪立功的大好机会。彪二不敢辜负韩同生对自己的期望,他把自己的同类一二一排着队领进工作面,就扑下身不要命地干起来。彪二是队长,是黑五类的队长,他干起来,五队里别的人就必须跟上,不然他就使手段,就向带队的公社副主任汇报。五队的人最怕的就是彪二把自己汇报到韩同生那里去,谁要是让汇报到那里,晚上就得重重地挨一顿批判。低头认罪挨批判那可不是一件光荣的好事,宁可多干十天活,也不愿上一次批判会。

彪二担子一起,五队全体人员就都要跟上,拼了命也要跟上,谁跟不上,谁晚上就有可能挨批判。这二百米长的石渣路就成了竞技场上的大跑道,这些人就成了古罗马竞技场里凶狠残忍的角斗士,他们把同类,甚至把自己都当成了敌人。

唉,不幸的一群人,不幸的第五队。即是别的队,别的工作面上的人全都体息下来了,他们还肩上担挑着沉重的石渣石料,在这二百米长的石渣路上狠命地相互追逐着。好像只有通过这样的追逐,得胜者才能获得奖赏,才能回到正常人的生活中去。他们的要求一点也不高,他们只是想过上正常人的生活。

站在高高的山嘴嘴上,看着下面第五队疯狂的追逐,韩同生都感到一阵阵地好笑,他都不知道这些疯狂不要命的人究竟是在追逐些啥,

彪二实在是太壮实了,他为了表现自己,为了把自己历史反革命的帽子摘掉,他把队里的好多人都拖垮了。但是耀先没有被拖垮,别看耀先身子骨不壮,但他在卧马沟早就锻炼出来了。耀先是全队能跟上彪二仅有的几个人当中的一个。耀先肩上担着石渣默默地跟在彪二身后,他担一担,他就跟一担,绝不比他少,也绝不比他多。

一个教员出身的右派分子东倒西歪的实在是担不动了,就跑到彪二跟前央求着说:“队长,咱们也歇歇吧,你看满工地上的人都歇下了,咱们不能天天晌晌不歇一气地这样干,时间长了都就垮了,咱们也是人呀。”右派就说了个这,结果当天晚上韩同生把全公社的民工集合起来,在驻地现场开了一个批判大会。让那个多嘴说话的右派站在一条板凳上接受批判。

韩同生严厉地讲过话后,要求五队人人都必须发言,人人都得揭发出右派的一个错误,并且还要当场保证自己不犯这样的错误。真的就和耍猴的一样,五队的这些人一个个战战兢兢地站起来,他们在过去的某个时候都遭受过别人的批判,现在要他们再来批判同类,他们就都有一肚子现成的话,都把大的吓人的帽子一顶顶往右派头上狠劲地扣,管他合适不合适。

接受了众人指鼻子指脸的一通批判,右派还得当众再做出深刻彻底的认罪检查。如果不是会场上哈欠连声,如果不是别的队里响起一片呼呼的鼾声,韩同生恐怕还要把这个会再主持下去。韩同生住在指挥部里,每天只是袖着手到工地上走走看看,不动手不出力,只是动动嘴皮子,他当然不困不乏不磕睡,他那里能体会到干一天重活的民工们的劳累和辛苦。看看批判会实在再开不下去了,他只好宣布散会。

五队的三十七个同类,打地铺住在一孔窑里。这窑里的气味难闻的没法说,满窑里都是弥散不开的腥臊汗臭和酸腐的臭脚丫子的味道,以及冲天响屁带出来的恶心熏人的屎臭,这是很正常的,这么多人紧挨紧挤地住在一起,又没有洗漱的条件,即是有洗漱的条件他们也懒的去洗,干一天那么苦重的活,谁还有精力去讲什么卫生,脏就脏,臭就臭,反正就是这么一吊子。

五队的人们从批判会上下来那还顾的上脏臭,连喘息哀叹的时间都没有,一个个倒下头就呼呼地睡着了。耀先和右派正好挨在一起,右派在批判会上连大气都不敢出,回到窑里用破烂被子捂着脑袋就呜呜地哭起来。男儿有泪不轻弹,没有受了大的委屈,谁能哭的这么伤心。

因为挨睡在一起,耀先就劝了右派一阵,这种哭是谁也劝不住的,就和从地心里喷出来的岩浆不可阻遏一样,这是从心底里流涌出来的不可阻遏的悲哭。耀先劝阻不住右派的哀哀悲哭,还被他呜呜的恸哭扰挠的睡不着,就闭着眼想起家里的月儿,想起自己的这些年,一股抑止不住的心酸泪便也汩汩地流涌出来,但是他没有哭出声,只是让酸涩的苦泪默默地在脸上流淌。后来他听见还有人在哭,不知是在梦里恸哭,还是悄悄地藏在被子里偷哭。

虎堆一踏上水库工地就惊呼上当,他真真切切地是上了郭安屯的大当了。下马河公社带队的韩同生根本没有把卧马沟来的年轻农民吴虎堆当成是什么可以培养锻炼的苗子,他把他也当成是下苦出力的民工,打发到一队干活去了,连个小组长都没封给他。虎堆心里一万个后悔,却丝毫没有办法。既然已经上了船就再不能往下跳,下面是大海汪洋,没有任何退路。韩同生在动员大会上讲:在社会主义的大跃进里谁也不许当逃兵,无论是什么人胆敢嫌苦嫌累临阵逃脱,抓回来一律按五类分子对待,一律放进第五队接受管制接受改造。五类分子是怎么来的?不就是在历次运动中抓出来的有问题的人吗。现在大跃进也是一场运动,一场伟大的运动。看看那些五类分子多可怜,干的重活,吃的黑馍,隔三差五还要让揪出来丢人败兴地被批判一回。虎堆那里还敢往回跑,他只有硬着头皮往下熬。熬到啥时候算啥时候,谁让自己赶上这差事。

马桥村的张小河也来了,他和虎堆分在一个队上。小河是个老实人,他的想法就和虎堆不一样。小河以为农民到那都是出力干活的,在生产队一天到晚肩膀上担的是肥田的粪土,在水库工地上肩膀上担的是垒坝的石渣料,如此而已。他一心想的只是怎么才能把耀先从五队里弄出来,弄到他和虎堆的这个组里来,那样耀先就能得到他和虎堆的一些关照,就会少吃些苦,少受些罪。第五队的工作面离他们一队的工作面不远,他看见五队的那些人像是和自己过不去似的一天到晚不停气地往死里干。

虎堆听了小河的这话就笑了。虎堆比小河小许多,小河比他哥虎林还大两岁,但是因为耀先的缘故两个人很快就熟起来。虎堆没想到老实巴交的张小河还是这么一个忠厚的人,就说:“好我的小河哥哩,你说的都是些啥呀,不错,耀先是个牺惶人,可他是地主的儿子,是被管制的对象,他来就是接受劳动改造的。你能把他从五队里弄出来,你当你是谁呀,你有那种能耐?”

张小河木着脸不说话了,他是真的不想眼看着耀先在自己眼皮底下受那么大的苦和累。

张小河和吴虎堆在吃饭的空隙里把耀先拽到场子边说起话。五队和其它队虽不在一个工作面上干活,却在一个灶上开伙。蹴到一起后小河看着耀先被担子磨压的红肿起来的肩膀寡寡地说不出话。小河就是这样的人,有一肚子好心肠,嘴上却说不出来

耀先淡淡地笑笑说:“不碍事,五队里的人都这样,都想往好里表现,都想得到韩主任一句表扬。”

虎堆就说出不客气的话来:“狗屁,你们就是把命搭上,看韩主任会表扬你们谁一句,根本不会表扬你们五队里的任何人。真的,该歇的时候,你们也要歇,人又不是铁打的,你们这是和自己过不去。”

耀先听虎堆说完,沉重地叹口气,看看四周没人,就悄声地说:“谁不想歇呀,谁不知道累。可是彪二不歇,别的人就不敢歇,谁歇下他就给韩主任汇报谁,一汇报上去,黑夜就要挨一顿批判。”

小河和虎堆不说话了,但是他俩并没有停止活动,吃完饭他俩就在场子边上把彪二堵住。彪二不知道这两个人要干啥,工地上的民工打架斗殴的事经常有。彪二现在虽是五队的队长,但他身上同样也背着一顶山一样又大又重的历史反革命帽子,挡在脸前的这两个人又壮实的和牛一样,他就陪上笑脸说:“二位兄弟,有啥指教呀?”

小河晃着厚厚的膀子竟先说了话:“彪二,我十年前就认识你,你少装积极。明白告诉你,我有一个亲戚在你们五队。”

“我一定关照。”彪二赶紧点头哈腰地应声表示要好好地关照。

年轻气盛的虎堆没好气地接上话:“关照个屁,你拿啥关照?你连你自己都关照不了,还关照别人。你是拿了根鸡毛当令箭,充啥英雄好汉。英雄好汉也是你们这号人能充的,在秤杆上吊吊自己,也就是二两重。少说废话,彪二,你给老子听着,从今天开始,听到高音喇叭里唱起歌,看见别的队歇下,你就得歇,领着五队的人一起歇。听见没有,你他妈的别逞能,五队的人全累死在工地上,也插不上红旗,你他妈的还是一个历史反革命。”

彪二傻呆呆地点点头,其实他自己也熬不住了,晚上躺在被子里他也哀声叹气地来回想过,来水库工地一个多月了,干得活比谁都多,得到个啥?韩同生连一句好话都没给过,倒是把五队的弟兄们全给得罪了,不值呀。

就是从这天开始,彪二只要听见高音大喇叭里响起歌,只要看见别的队歇下,他也就歇下了。五队的人就跟着都歇下,他们终于在工间有了一口喘息的机会。

吃饭再在场子上碰上面,小河和虎堆就冲着耀先眨眼笑,耀先就知道这是怎么一回事了,就代表五队的全体人员向他们表示了最诚挚的谢意。后来彪二也转弯摸角地打听出来,那两个虎势眈眈的人原来是跟卧马沟的郭耀先有关系。

工地上死了两个人,是放炮的时候炸死的。死的很惨,人整个被炸飞了,啥也没有留下,人就没了,像一阵风消失在山里。好多人都过去看,看到的只是崖壁上贴挂着的一条条一绺绺带血的白肉。

五队的人是不许乱跑着去看的,但听人一说,心也都揪紧了,死,离他们并不远。隔了没有几天,这种悲惨的场面就让他们看见了。下马河公社的爆破队也出事了,这次炸死的是三个人,就在他们五队的工作面上。

三个炮手背着雷管炸药从耀先彪二他们脸前面过去,没有一袋烟的功夫轰的一声就响了,刚才还有说有笑的三个人就没了,就熔化到山崖壁上去了。当时五队的人坐在避弯里等着炮响后要过去担炸下来的石渣料,结果炮响后没有炸下来石渣料子,却横飞着过来的尽是人肉。他们中间的许多人都清楚地看见,一颗血糊糊的人头飞过去倒挂在悬崖边上的一棵绿葱葱的柏树上。是几只“哇——哇——”尖叫的黑乌鸦把那颗挂在柏树枝上血糊糊的人头弄掉到悬崖下去的。人头往悬崖下掉的时候,那几只黑乌鸦就跟着箭一样笔直地向深谷里插去。看到这一幕,耀先眩晕的就想吐,而另一些人却不能自持地大叫起来:“掉下去了,掉下去了,那颗人头掉下去了。”

乌鸦们铺天盖地地来了,它们在山石崖壁上寻找着血腥和碎肉,它们四处飞撞,“哇——哇——”狂叫,这是一副可悲,更可怕的景象。

在不长的时间里水库工地上连着出了几起死人的事故,并且死的都是炮手。于是就有人想出办法:五队上。五队里的这些地富反坏右的命不值钱,死了该死,五队上。

一夜之间各公社的第五队全变成炸岩放炮队。下马河公社的第五队也不例外。耀先是个老实本分的人,也是一个胆小的人。他害怕雷管炸药,更害怕身上绑上安全带吊在悬崖上去作业,去打眼放炮。到了那种场合他的心就不在肚子里了,就两腿发抖浑身打颤。可他还必须得上,这是死命令,死任务。

五队接手炸岩放炮的任务后,很快又出了两起死人事故。因为是五队里的人死了,工地上连个追悼会也不开,就把人装进棺材里拉走了。五队的人命不值钱,五队死了人不开追悼会。五队把别的队替换下去了,别的队却不会再来替换五队,事实就是这样。

工作面越炸越陡,越炸越高。五队的人不得不身上绑上安全带吊在半空中,吊在悬崖峭壁上打眼放炮。当下就有人哭了,哭也没用,只要没死,就得干。那个教员出身的右派管掌不住自己的嘴,他又说话了,他是哭丧着说出话来的:“咱们这号人活着比死了还可怜,简直不如一条狗。”说完就呜呜地哭。

彪二身上绑了绳子,第一个荡下悬崖,这家伙不管过去给谁当过兵,毕竟是见过场面的,有胆量。

耀先身上也绑了绳子,往悬崖下荡的时候把眼一闭,就有了死的感觉,他觉得自己这回是必死无疑了,就和那颗坠下悬崖的血糊糊的人头一样,下去就再也上不来了,下去就成了那群黑乌鸦啄食的烂肉。但是他没有坠到底,也没有粉身碎骨,他只是靠着岩壁吊在半空当中,啄食人肉的黑乌鸦也没有收着翅膀箭一样地跟下来。

耀先睁开眼看到彪二手里握着八磅重的大锤正等着他,荡在半空的耀先不仅只是觉得头晕目眩,而且还是胆战心惊浑身颤抖地直打摆子,就像是一根鸡毛飘荡在空中,连自己的心都稳不住,又怎么能把稳手上的六棱钢钎。彪二一锤下去,没有砸在钢钎上,却砸在耀先颤个不停的手上。那杆钢钎脆脆地响着就掉到悬崖底下去了。耀先打烂的左手哗哗地流出一滩血。这不能全怪彪二,耀先手颤的掌控不住钢钎才是主要的原因。

手打烂了也不许歇工,不能掌钎,不能抡锤,就在工地上干杂活。过了几天,耀先的手好了一些,彪二就让他去点雷管放炮。这可是和魔鬼打交道的活儿,工地上死的那些人十个里有九个都是点雷管放炮时被炸死的。耀先不想干,不敢干,他想挑捡着干点别的。可他手上的伤没有好利落,掌不住钎,也抡不起锤。也正是因为他干不了别的彪二才让他点雷管放炮,点雷管挺简单的,擦着洋火点着雷管上的导火索跑开就行。可这却是要命的活。

人都说因祸得福,可耀先却没有因祸得到福,他因小祸引来了更大的灾祸。掌钎伤的是手,点雷管放炮伤的可能就是命。

虽然都在水库工地上,但小河和耀先也不是天天都能见上面,有时候只是在吃饭时才照一下面。这天也是在灶房前的场子上,小河看见耀先手上裹了一堆染血脏污的绷带,就急切地问:“手咋了?”“砸了一下。”“咋砸的?”“锤砸的。”“谁拿锤砸的?”“彪二不小心砸的。”“现在还能干活?”“能干。”“干啥?”“放炮。”问到这里小河的心就高高地提悬起来,前一阵子小河当过炮手,炸死的那三个人和他就是一个班的。出事后他们被五队替换下来。没想到耀先又干上了这种危险的活,小河知道耀先胆小,小时候过年连鞭炮都不敢放,现在却放起了这样的山炮。小河真为耀先捏着一把汗,真怕他那天出上点啥事情。小河决定凑时间再去见见那个彪二,让他把耀先换下来,干啥都行,就是不能当炮手。

两个人惆惆怅怅地分开手后就又各忙各的去了。

今天五队不是吊在悬崖上作业,是在一个陡坡上打眼放炮。

在陡坡的山岩石上打出二十个一尺多深,口径三寸的炮眼,抡锤掌钎的人就撤下来,由彪二耀先和另外两个人抱着雷管炸药上去。因为谁都不愿干这点火放炮的活儿,彪二就亲自抱着炸药上来了。四个人爬上陡坡,一人五个炮眼,把黑油纸包好的炸药挺子在炮眼里摆好,再把雷管和导火索接上,然后用土把摆好炸药挺子的炮眼埋好。耀先手上有伤,动作比别人慢一些。彪二三个人埋好炮眼都等着耀先,等他把啥也弄好后,四个人相互看一眼。彪二就点点头说:“点火。”几根长长的导火索就哧哧响地冒起烟。点着导火索,四个人都以极快的速度从陡坡上翻滚着下来,躲藏在避处的死角里。他们缩着脖子刚躲好,惊天动地的轰隆声就接二连三地响起来。

“一响,二响,三响,四响……”躲避在死角背弯里的四个人都默默地数着爆炸的次数。“十六,十七,十八”爆炸声只响了十八下,就停止住了,就再不响了。躲爬在一起的四个人相互看看,心里都知道还有两炮没响,四个人的脸色都难看起来,炮手最怕的就是出现这样的哑炮。工地上有好几起事故就是在排哑炮的过程中发生的,四个人静静地等待着,等待着突然间再响起两声轰隆的炸响。奇迹没有出现,陡坡上的硝烟散尽尖埃落定后,他们期待的轰隆声就是没有响起。

“谁的炮没响?”四个人相互责备起来,谁都不肯说是自己的炮没响,包括彪二也不说是自己的炮没响。

下面打炮眼的几十个人探头探脑地开始往上看,有的人还从藏身隐蔽的地方站出来。每个人都有任务,谁也不敢把当天的任务落下。

彪二朝下面蠢动起来的人吼一嗓子:“不想活了,都别给老子乱动。”下面的人就知道有哑炮了,都赶紧躲避着不敢露头。彪二探出头朝陡坡上看看,说:“郭耀先,好像是你点的炮没响。”

耀先没有探出头去看,就坚决地为自己争辩起来:“不是我的,百分之百不是我的炮没响。”

照规定谁点的炮没响,就由谁去排放哑炮。另两个人缩着脖子,眼睛看着别处,不参加彪二和耀先之间的争辩。在这样的时候多说一句话,就多给自己招惹一件事,五队的人都特别敏感,也特别有涵养,什么事只要不涉及到自己,他们就谁都不多说半句话,这是这些被管制着的五类分子们共有的性格。

耀先不能不说话,因为彪二说是他点的炮没响,这绝对不是一件得过且过的小事,这是攸关生死的大事,他必须争。耀先争辩的太厉害了,彪二有些燥火,他就要强行让耀先出去排哑炮。在两个人争的不可开交的时候,张小河猫弯着腰从下面跑上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