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后冬月儿窝在窑里没出门,其实她并没有害多大的病,她只是受了羞辱和惊吓,怕羞怕丑没脸再出去见人。她还以为这件丑事会像秋天里的风一样,不消一刻就刮遍卧马沟全村,刮遍整个四十里马沟。那是多丢人的事情呀。时间是医治心灵创伤的良药,时间同样也能使人淡忘了羞辱。长长的的后冬过去后,今天月儿挺着腰杆走下崖口,她准备承受人们的讥讽和耻笑,但是没有,没有一个人出来讥讽她耻笑她,甚至连一只翻瞪的白眼都没有。下去就被派了一件轻轻松松的好活。她知道这是吴根才在有意照顾自己,一起晾晒麻袋的还有巧红。月儿生怕没心没肺的巧红说出一些难听的话,因为巧红和郭安屯有那种关系,郭安屯不可能给别人说,但不可能不给巧红说,在他们干那种事的时候,说说别人的这种事是最好的佐料。然而,巧红并不知道,她要是知道了早小喇叭一样地满世界说开了。连巧红都不知道这事,可见吴根才把事情处理的多严密。通过和巧红的对话,月儿知道了这样的结果,她就把头抬起来,同时也感激起吴根才。这种事往往都是男人夸了口,女人丢了丑。但吴根才不是那种只顾自己夸口,不顾女人丢丑的人。他为她把事情遮掩起来了,为遮掩这件丑事他竟不计后果地把大女儿许配给了郭安屯的大儿子,他是为了她的脸面和名誉才这样做的,这样良苦的用心真让月儿感动。
月儿知道水磨房的事情让吴根才严严实实地遮掩住了,她就没有必要躲躲闪闪的地不敢见人。有了这样的思想,月儿的心就豁朗了,从头到脚也觉得清爽了。又躺在场子边上的斜坡上晒了半天日头,就觉得春天的阳光同样也能温暖了自己的心身。回到崖口上的月儿和昨天就不一样,昨天她病病歪歪地躲在崖口上还不敢见人,今天因为思想上的大包袱甩掉了,她又像以往一样有了精神。
屁股后面背吊着碎花书包的新生比在河滩锄地的耀先回来的早。新生是蹦跳着一路跑回崖口的。往日新生不是这样,在压抑的环境里长大的新生,性格是很内向的,平时上学放学在路上走也总是轻轻悄悄的,见了人有时候连头都不敢往起抬,生怕别人随口骂出一句:地主的儿子。新生虽小,但他已听到过无数次这样的声音了,每当他听到这句话时,他幼小的心灵就在颤嗦中抽缩成紧紧的一团。新生刚懂事的时候就知道这句话的恶毒。平日里总也是和爸爸妈妈一样小心谨慎的新生今天所以放开胆蹦跳着跑回来,是因为期中考试他考了个双百第一。皇甫老师在讲台上郑郑重重地说了:这次期中考试是全联校统一命题统一阅卷。结果卧马沟小学一年级的郭新生考了个全公社第一,是五个年级里唯一一个双百。这样新生一放学就蹦跳着跑上崖口。
新生是很内向,但没有泯灭的童心依然活泼。正在窑里的月儿听得窑门外响起一串欢欢的脚步,她就起身迎出去,在晚霞夕照的灿烂里,月儿看见欢欢势势跑上来的是儿子,就把温暖的双臂张开,迎接住小鸟归巢一样的儿子。
“妈。”新生倚偎在母亲温暖的怀中,扬起脸,清澈的眼睛里闪烁着无限的喜悦,说:“妈,我们考试了,我考了个第一,皇甫老师说还是全公社的第一。”
月儿看着怀里儿子清秀瘦弱的脸庞,此时此刻在这张可爱的小脸蛋上撒满了幸福和欢乐。月儿一阵心动,眼里却汩汩地滚落出一串湿热热的泪水,这是控制不住的喜泪。多少年来崖口上有过让人舒心畅意的喜事吗?没有,从来没有过。今天儿子终于喜鹊般地把好事带上崖口,月儿把未来生活的全部就寄托在儿子身上,他现在能在全公社考个双百第一,将来就有可能考进北京的大学堂,那时候就没有人再敢随随便便地叫他:地主的儿子了。
月儿搂着新生立在崖口上沐着一片红艳艳的晚霞,憧憬着未来。红灯笼一样的日头没有在月儿脸前冉冉升起,却是缓缓地坠落下去。天上没有了红日头,西边天际的几朵红鲜的晚霞昙花一现地失去了美丽颜色,月儿心头一颤,她憧憬的美丽未来难道也会像眼前的天际一样,倾刻间就沉入到黑暗里去吗?月儿不敢再往深里乱想,揽住儿子的肩膀回到窑里。
天麻麻黑了,耀先一手提着锄把儿,另一只手上拿着在石头上砸断的锄头片子,郁郁闷闷地走上崖口。整整一天他的心一直深陷在郁闷、烦躁和焦虑的黑暗里,越是快到天黑,越是不能自拔。他的思想已经扭转不过弯来,他想着再等上一会功夫,等天全黑下来,他心爱的月儿,他美丽的月儿就又要到下面的水磨房里去了,这个规律已在去年秋天得到多次验证。面对又要发生的事情,他想不出办法,拿不定主意。做为一个男人连自己的妻儿都保护不住,还算是一个男人吗?耀先真想奋起一搏,但是他真没有那样的胆量。十多年的被管制,早使他激荡在胸的那一腔热血冷却下去,早使他变得麻木,早使他没有了人的尊严。
耀先在渐渐黑沉下来的暮色中疲疲遢遢地走上崖口,他把手里砸坏的锄头片子和锄头把儿扔进偏窑,月儿才从正窑里出来,因为天已经黑了,她没有看见耀先扔进偏窑里去的锄头是坏的,也没有看清耀先瘦削的脸上罩着一层舒展不开的黑雾,迎上去笑吟吟地说:“赶紧吃饭吧,米汤都快凉了。”月儿心情好起来了,她的身态也是轻盈的,说出来的话柔柔媚媚的。然而心里拧着疙瘩的耀先却误解了月儿,他以为在崖口上窝憋了一后冬的月儿今天一反常态,早早地把饭做好,是紧着想到下面的水磨房去。耀先肚子里窝憋着的那个疙瘩像充了气的猪尿泡肿胀的更大了。但是月儿毕竟是他最亲最亲的亲人,他心里有气却不好撒放出来。其实耀先也是一个很矛盾的人,月儿不在他脸前的时候,他总是要胡思乱想出许多事情,月儿要是立在他脸前,他就又只能想起月儿的好。现在美丽善良的月儿就端端地立在面前,从是心里有再大的火气,也不能拿出来发在月儿脸上,在这个世界上除了月儿还有谁是他的亲人?他怎么能忍心去伤害她呢。耀先木着脸没有和月儿说话,就进了正窑。
月儿迎走出来本是想和耀先说几句话,起码要把新生考了个全公社第一的喜事告诉给他,但是到了跟前看到耀先瘦削的脸上罩满了一层浓厚的黑雾,心头一沉就禁了声。月儿猜想:耀先总是又在地里受了什么人的欺负了。遭受别人无端的欺负对他们来说是再经常不过的事情。月儿知道这些年耀先被整治的没有了一点胆量,常窝一肚子火回到崖口上来。月儿轻悠悠地哀叹一声,返身也进了正窑。
窑炕眼墙上的灯盏已摇摇曳曳地点亮,灯盏下的新生看见爸爸回来喜庆地扬起脸想要说话,却瞅见爸爸脸色出奇地难看,在这样的环境中长大起来的新生很懂事。他早就懂得了爸爸妈妈心里的苦,懂得了时世的艰难和生活的不易。新生看见爸爸脸色不好,扬起手却没敢喊出声来,再慢慢地把扬起来的手收放下去。新生手里捏着的正是那两张得了双百的试卷。
心里没有一点头绪的耀先真的没有注意到儿子欣喜的举动和表情,现在他那有心思去关注儿子呀,月儿的事情早搅的他乱了方寸。耀先走进窑门看见小饭桌上已经摆好饭菜,就沉着脸走过去,连手脸都没洗就捏起一个馏热的黑馍。
跟进来的月儿本想催促着让耀先擦洗一下,在地里干一天活,怎么能不擦洗一下就伸手端饭。月儿虽然遭受了不少磨难,但她从小养下的爱干净的习惯没有变。可是眼下她看着早就准备好的一盆清幽幽的净水,再不能说话,因为耀先已经用那只脏污的黑手捏起盘里的黑面馍。在崖口上共同生活了这么些年,共同熬过了那么多艰辛与苦难,月儿能真切地体验到憋屈在耀先心里的苦闷有多大。月儿款款地把一碗腾冒着热气的的米汤端放在耀先跟前。耀先慢腾腾地嚼吃着嘴里干涩的黑面馍,连脸都没有抬起。温顺的月儿不知道耀先心里现在究竟想的是啥,她只以为他是又受了谁的欺负,心里苦的难受。就一句不说地陪坐下来,细悠悠地咂喝着米汤,慢慢地嚼吃着黑面馍,都不让筷子在碗沿上碰出响声。
这顿饭是崖口上有史以来最难吃的一顿饭。
干了一天重活,耀先只吃了半个黑面馍,就坐到杜梨树下吹唢呐去了。那低惋忧伤的唢呐随着黑沉沉的夜暮向崖口下的村落飘去,这忧伤悲切的曲子已经有一段日子没吹了,去年后冬月儿窝在窑里,他在杜梨树下吹奏的多是一些与乖戾的命运抗挣的硬曲子,他甚至吹了鲍狄埃的《国际歌》吹了聂耳的《义勇军进行曲》,那时候他一心想的是让月儿不屈不饶地站立起来,是为了唤起月儿与苦难抗争的决心。现在月儿站起来了,却又要遭受到那样的磨难和蹂躏。这怎么能让他不感到悲愤和忧伤。地主的儿子的身份使他面对羞辱,面对欺凌只能空怀悲愤,只能坐在这黑沉沉的崖口上吹奏出自己心里的忧伤和苦闷,除此而外他还能再有什么样的办法?
窑里的月儿知道耀先只有用那把唢呐才能发泄出心里的苦闷和委屈,他吹上几曲忧伤悲凉的曲子心境就能慢慢地平复下来。月儿没有去想别的更多的原因,她把窑里拾掇干净,在炕上摇纺起棉花。
新生则就着昏昏暗暗的小灯盏做起作业。
耀先嘟嘟哒哒地吹了一气,心境无论如何还是静不下来,心里一再想着他的月儿,他美丽温柔的月儿又要到下面的水磨房去了,又要去遭受别人虎狼般的奸淫了,一想到这事他就心乱如麻地连唢呐都吹走了调。一气之下耀先愤愤地从杜梨树下站起来,走进偏窑拿起锋利的斧子,就像下工的时候举起锄头砸向道边的石头一样,耀先握住无比锋利的宽刃斧子并没有找谁去拼命,他根本就不是那种豁出去不要命的人,他抡着斧子在偏窑里噼噼叭叭地干起木匠活。
地主的儿子就是和人不一样,别人是用鸦片来麻醉自己,而他却是用劳动,用超常的劳动使自己疲劳,使自己在疲劳中忘掉苦难,忘掉羞辱。多么可怜的人呀。
月儿盘腿坐在炕上嗡嗡响地摇着纺车,她已经把好几根软绒绒的白棉花捻子拉纺成长长的细线缠绕到铁杵上去了,铁杵上的线穗茭白一样浑圆起来了。
新生做完作业已在炕角的被窝里睡熟了。
崖口上那低惋凄凉的唢呐早就被偏窑里噼噼叭叭响起的利斧劈木的声音取代。月儿心里惦着耀先,他下工回来冷着脸一句话没说,吃的饭又是那样的少,撂下碗就去吹唢呐,就去偏窑里噼噼叭叭地干木匠活。月儿今天心情好,本来想今黑夜和耀先搂抱在一起好好睡一觉,他们已经好久没有脱光了衣裳搂抱着在一起睡了。原来他们每天黑夜都是脱的精光光的搂抱着睡在一个被筒里,耀先虽然不能勃起,他们不能做更深一步的交欢,但是他们能这样相亲相爱地拥抱在一起就都感到满足了。他们不敢对生活和命运有更多的要求和奢望。后来他们就再不在一条被子里睡了,甚至连衣裳有时候都不脱就背着脸睡下了,这种情况是有了水磨房的事情后发生的,去年一后冬月儿再没到下面的水磨房去,但是他们也再没有脱光衣裳像原来那样搂抱厮摸着睡在一个被筒里。水磨房的事情像一道铁幕横亘在那里,把他们暂时地分隔开了。尽管他们的心还是贴在一起的,是从来也没有分开过的,但他们的身体确实分开了这么一段时间。
经过一后冬的休养,月儿想把她美好的身体再送回到耀先的怀里,她的身体和她的心一样应该属于耀先。可是今天也不知道他又受了什么样的委屈,又受了谁的欺负。不管怎么样,月儿决定今天回到他的怀抱里去,用自己美好温暖的身体,用自己忠贞不渝的爱,驱散他心里的冷雾。月儿停下手,把纺棉花车收起,下炕向偏窑走去。
耀先在偏窑里抡着锋利的斧子削砍着一截粗壮浑圆的木料,他并不知道要把这一截大木料削砍成什么,他的心思不在这截大木料上,他的心思全在月儿身上,全在数学公式一样准确的那条万恶的规律上。他想着现在月儿正在往水磨房走的路上,或是已经在水磨房里正面对着咧开大嘴的吴根才,正面对着捏着手电乱照的郭安屯……
“吱扭”一声,偏窑虚掩着的门被推开,耀先举起的斧头就再砍劈不下去,他愣愣怔怔的扭回脸看着倚门站着的月儿,转瞬之间他又想起去年秋天的那些情形。去年秋天月儿每次要到下面的水磨房去的时候总是这样软软地倚在门上,把脸垂下低低地像蚊鸣似地说:我下去了。耀先举着斧头等着那句话,如果月儿真再说出那样的话,耀先一定会疯狂起来,说不定会把手里的宽刃斧子向月儿身上砍去,因为他已经到了崩溃的边缘,他再也经受不住那样的羞辱了。人毕竟是有尊严的,地主的儿子也有做人的尊严。耀先等待着,他胸腔里滚动着的雷霆等待着爆发,他胸腔里涌动着的岩浆等待着喷发,这是积蓄了几个世纪的力量,一旦喷涌爆发出来,将会焚毁眼前的一切,包括他自己。
月儿没有像去年秋天那样把脸低低地垂下,她端举着脸,那俏丽的脸上充满了温暖的柔情。月儿轻盈地向前移走几步,摘下耀先手里举着不肯放下的宽刃斧子,然后轻柔柔地说:“干一天活了,咱也早点歇吧。”
耀先激灵的浑身一颤,他马上不能从那个恶意的幻想中回醒过来。的确,整整一天他都深陷在十八层地狱一般的恶意幻想中不能自拔。
“咱回正窑里洗刷洗刷,睡吧。”月儿再细柔柔地说一声,同时伸出双手就搀扶住耀先的一条胳膊。
耀先终于回过神来,但他还是不放心地问:“你不下去了?不到那地方去了?”
月儿先是一惊,当她看到耀先满脸的凄惨就明白他郁郁闷闷一句话不说的缘由了,原来他心里憋屈着的是这事。月儿张开双臂把坐在那里一直没有动身的耀先的脑袋紧紧地搂抱住,从心底里说出一句话来:“那地方再也不会去了,那种事情再也不会有了。”
听月儿说出这样的话,耀先竟把脸深埋在月儿怀里呜呜地痛哭起来,谁说男儿有泪不轻弹?一个人蒙羞受辱到了这种程度,再哭不出来那才叫不正常呢。眼泪虽然洗刷不掉蒙受的羞辱,洗刷不掉遭受的苦难。但眼泪是慰藉心灵创伤的软药。许多人,在许多时候只能用哀哀的哭泣,只能用长流不断的泪水向苍天诉说自己的不幸,别的办法他们没有。耀先月儿就是这样的一对可怜人,面对自己蒙受的苦难和羞辱,除了哭泣流泪便再没有办法。
耀先和月儿在偏窑里痛痛快快地哭了一回,这哭虽然改变不了他们苦难的命运,洗刷不掉他们遭受的羞辱,但是这哭让他们的心贴靠的更紧,只要心还紧紧地贴靠在一起,他们就能相濡以沫地走过这段艰难坎坷布满荆棘的人生之路。
哭过之后,他们回到正窑,睡到平实暖和的炕上,睡到绵软的被窝里,像原来一样他们脱光了衣裳相拥相抱着睡在一起。被窝是月儿亲手纺织出来的粗布用米汁浆洗过后缝制出来的,晾晒的很透,散发着干爽的阳光的气息。月儿的身体丝绸一样柔软滑腻,耀先用自己碳火一样的身体拥住她。耀先的身体虽然像碳火一样燃烧起来,但他下面那根男人的东西依旧不能勃起,使他依旧不能进入。不过这已经够了,能把月儿美好的身体拥在怀里,就是天大的享受,在这苦难的日子里他还能再有什么要求呢。月儿把自己的身体紧紧地贴靠在耀先并不宽厚却非常温暖可靠的怀里,她知道他不能,她就把他的手放在自己丰挺的乳上,让它在那里任意厮摸,和耀先一样,有了这种厮摸她也就感到满足了。就这样他们拥抱着,在这种美好的拥抱中他们忘记了白天的辛劳和过去的屈苦;在这种美好的拥抱中他们共同进入到一个美丽无比的世界,一个金碧辉煌流光溢彩的世界,一个充满了博爱平等自由的世界,一个天堂般的世界。
后来他们头挨着头,脸贴着脸并排躺着看着窗纸上那一抹微微的天光,说起话。那个虚幻的并不存在的天堂般的世界使他们没有了睡意。一开口说话,他们就从幻想的天堂坠入到地下的现实中来了。
月儿说:“今天新生在学校考了个全公社第一,两个一百分。”
耀先没有吭声,月儿只是感觉到他的整个身体都颤动一下,月儿知道耀先在儿子身上寄托着更加厚重的希望,只是轻易不说出来。因为一说起新生,他就会不由地想起小河哥,想起大沟河水库工地上那惨烈的一幕,心里就会泛起一股浓浓的难过。月儿呢喃着改了话题,说起早上在场里晾晒麻袋时看见皂角树上稀稀疏疏只开出那么几朵细碎的小白花。
对矗立村头的那棵参天巨大的老皂角树,耀先也是很在心在意的。那棵皂角树在他心中同样占据着一块重要的地方,对这样一棵能预知庄稼收成的老树,他怎么能不放在心上。月儿说过之后,耀先就深沉地哀叹一声,说:“人们造下孽咧,把好端端的庄稼,好端端的地,还有好端端的时间都糟蹋咧,这是天在报应呀。”多少年来耀先第一次说出这样狠毒的话,这样狠毒的话他也只敢在自己的窑里,对自己的女人说。换个场合,换个时间,换个其他人他是万万不敢说的。
自从让韩同生大张旗鼓地收走余粮,耀先偏窑里糊了黄泥的荆条麦囤里就再没有盛放过粮食。和崖口上的情况一样,卧马沟家家户户的麦囤都是从那个时候闲下来成了窑里一件碍眼占地的废物。余粮被收走后紧接着就展开了合作化运动,再后来合作化就更深一步地过渡到人民公社,土地成了集体的,打下的粮食也是集体的,是国家的。一亩地打五百斤和打一百斤都是一样,分到社员头上都是一样多的口粮,那点口粮不值得往麦囤里存放,放进去连麦囤的底子都盖不严实。那点口粮家家户户几乎都不够吃,熬不到开春三月,十家就有九家要闹饥荒。真是和原来没法儿比。土改结束,单干的那几年,谁家不是满满当当地存着几囤黄澄澄金亮亮的麦子呀,那悠虚雪白的馄饨馍一年四季吃不完。可是现在别说是雪白的馄饨馍,连黑面馍都不敢敞开肚子吃,敞开了吃,三个月就把灶吃塌伙了。为什么会是这样呢?同样的人,同样的地,同样的天年,怎么就连自己的肚子都填喂不饱了?
这就是耀先说的:造下孽了,招报应了。
单干那两年谁不是把地里的庄稼当炕上的女人一样精心在意地侍弄,谁不是把一门心思和一身力气全用在庄稼地里呀。入了农业社,尤其是进了人民公社,又有谁把地里的庄稼当成是自己炕上的女人?又有几个人把心思和力气用在队里集体的庄稼上?出勤不出力,当一天和尚撞一天钟,谁不是在地里熬混工分呀。虎林就是一例活生生的典型。单干的时候虎林什么样?入社集体后虎林什么样?单干时虎林威威武武的,谁的庄稼都没有他的好;入社后虎林奸滑的就和棉花叶上的油汗虫一样,谁拿他都没办法。虎林是这样,谁又不是这样?干好了是个啥?干不好又是个啥?还都不是一个样。
厚重的黄土地不是好唬弄的,你不在土地上精耕细作,不在土地上洒汗出力,土地就不会给你奉献出粮食。粮食,在入社集体后再一次显示出它的金贵,再一次显示出它的威力。
耀先月儿每年分下的口粮也是那么一点点,如果不是月儿细细法法捏紧了过日子,每年春上他们也要闹饥荒挨饿。要知道他们每年分的口粮在斤数上虽和大家一样,但在质量上却大不一样。他们分回来的麦子有近一半是扇车风口前的秕秕颗,这样的麦子磨不出多少头餐白面,只能磨出比别人多的多的黑面和麩皮。这没办法,谁让他们是地主的儿子,地主的儿子不分秕秕麦,不吃黑面馍,难道要让贫下中农去分秕秕麦,让贫下中农去吃黑面馍,那世道不是又回到旧社会解放前了吗?
好在月儿心细手巧会过日子,在崖口上她把一家三口的饭食调理的很顺溜。在别人开春三月接不上顿叫饥叫饿地到下马河大十字上籴粮食的时候,崖口上的一家人却从来没有断过顿。
耀先把月儿搂在怀里,用手细细地抚摸着她水缎子一样光滑柔腻的脊背,忧心忡忡地说:“我也看见了,今年皂角树上是没有开出一树旺旺的花来,只零零星星开出几朵。看来又是一个难熬的苦年景。在河滩地里也能看出来,往年这个时候地里的麦苗儿早绿油油地窜长起来了,可今天锄地我就看见满河滩地里的麦苗儿都是黄不信信的和韭菜芽子一样细,连地面都盖不严,黄土疙瘩还一片一片地裸露着,这样的麦子根本长不旺,即是熬到端午麦子熟了,恐怕也打不下多少。唉,往后大家的日子咋过呀?”
和白天月儿在皂角树下的祈祷一样,耀先睡在炕上也在为卧马沟的乡亲们发起愁来,他最后再说一句:“但愿以后的日子会一天天好起来。”耀先的这个愿望即包含着对自己未来生活的企盼,同样也包含着对卧马沟全体乡亲的祝愿。这企盼,这祝愿都是从他心底里发出来的。善良的人,总有着一个善良的心愿。
耀先月儿善良美好的愿望,没有能够成为现实。因为这是一九六零年,在这个年份里多少个美好的愿望都被无情地碾碎了。
赤地千里,饿殍遍野。这两个可怕的词,这八个可怕的字,过去常被用来形容旧社会的悲惨和可恨。可是用这两个词八个字来概括六零年的现实并不算过份。
肆虐中华大地的这场灾难,这场饥荒,并没有放过深藏在中条山腹地里的卧马沟。
小小的卧马沟不是陶渊明笔下的桃花源。历次运动都在这里得到了淋漓尽致的上演,今天这场天灾和人祸共同酿成的灾难,同样光顾了卧马沟。
当饥饿像风一样袭进卧马沟的时候,崖口上的耀先月儿还有他们的儿子,所经受的苦难较之其他人就要大的多,这是可想而知的。
面对这巨大而又持久的饥馑灾荒,耀先月儿只能像崖口上的那棵杜梨树一样硬硬地挺起腰身。
崖口上的杜梨树忍受着狂暴山风常年不断的吹刮,它瘦削嫩细的枝条在猛烈山风长时间的吹刮下,曲扭着向一边倒去,但是它碗口一样粗壮的主杆依然挺拔,它朝天向上的树性没有被狂暴的山风所扭曲。善良本分的耀先和月儿就像这棵不向狂暴山风屈服的杜梨树一样,他们承受了那么多那么久常人难以想象的磨难和屈辱,但是他们万物之灵的人性并没有可悲地向下沉沦,那份善良依旧牢牢地盘居在他们心中。
饥荒是跟着六零年的脚步慢慢到来并持续下去的。
春荒,对卧马沟的大多数人家来说已经是习以为常的事情了。生产队每年只给每个人分三二百斤口粮,这点口粮对一个长年面朝黄土背朝天,背着日头干庄稼活的农民来说实在是太少了。单干入社前各家各户积攒下的那一点粮食早像撒胡椒面似的零零散散地贴补进去了,这么些年过去了,到现在谁家瓮里都是空的,谁家都再没有了余粮,都眼巴巴地等着地里的麦儿黄玉茭熟哩。
四月头上的清明刚过,离六月头上的芒种还有整整两个月六十天,中条山上的麦子到了芒种才开镰,节期不到麦子不熟呀。地里的麦苗儿还没有拔节秀穗,有的人家就揭不开锅了。
1秒记住114中文:www.。手机版阅读网址:.
<r r="//."></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