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1 / 2)

卧马沟的冬天 刘裕民 8820 字 3个月前

月儿真的是害了一场大病,整整一后冬她都没有从炕上起来。直到第二年换季开春,天气暖和起来,她才从崖口上颤颤地走下来。等在皂角树下准备往地里去的人们看着走下来的月儿,都惊奇地瞪大了眼睛,这下来的人还是月儿吗?原来那个白白粉粉俊俏迷人的月儿咋就变成这副模样:脸失血残白的像一张粉联纸,没有一点点红润的颜色,连嘴唇都是灰白灰白的;两只眼睛深深地凹陷下去,再没有了那两池春波荡漾清澈无比的湖水;柔顺的发际里也有了几根显眼的白丝;身上更是瘦骨嶙峋地没了往日光彩照人的神韵。

短短的一个冬天,在月儿身上竟发生了如此巨大的变化,好像她熬过的不是一个冬天,而是十个寒冷萧杀的冬天。真的,月儿一下衰老了许多,她憔悴的容貌和恍惚的神态和她三十岁的实际年龄显得很不般配。女人三十一朵花,现在她正应该是花期正旺正艳正熠熠生辉大放光彩的时候呀,可是她为什么却像是要枯萎了一样?

月儿的变化让吴根才和郭安屯也感到吃惊,一个那么美妙好看的女人,在这么短的时间里就变成这样,真让人有些不可思议。他俩也和众人一样,愣愣地盯住月儿看。

“哎呀,月儿你咋变成这个样子了?”人群里的巧红第一个叫出声来,现在的巧红也是大大的变了模样,变的丑的不能看了。巧红怀上孩子了,肚子挺的老高老高,像是一个将军,雪蛋儿一样白嫩的脸上涂了锅底黑似的起了一片麻麻点点的妊娠斑,脚肿的像蛤蟆脊背一样从鞋里翻涌出来。月儿刚病下的时候,巧红上崖口看过两次,后来自己有了身孕,行走不方便,就再没上去。

看着蠢笨的巧红,月儿嘴角上扯起一丝淡幽幽的微笑,没有说话,就把脸低垂下去,她发现皂角树下所有的人都盯着她的脸看,她脸皮薄的承受不住这么多人的注视。

“好了好了。都往地里走吧。”吴根才喊一声,社员们开始背起锄头往河滩地里走。现在刚开春,地里的大宗活就是个锄麦,除了锄麦别的农活暂时还没有。

吴根才站在皂角树下没动,他真的没想到这一后冬月儿竟会憔悴成这样,他原以为月儿在水磨房受了郭安屯的惊吓,羞的没脸从崖口上下来,歇上几天就没事咧。谁知她竟真的害了病,害了一场大病,月儿毕竟给过他那么多美好的夜晚,他心疼了。他不忍心让大病初愈的月儿再经受过重的劳累。不管她是地主的女儿,还是地主儿子的媳妇,从人道主义出发也应该给她一些照顾。吴根才把扛起锄头的月儿和笨熊一样的巧红一起叫住,大肚子巧红和瘦弱的月儿一样也需要队里的照顾。他说:“月儿你和巧红就不用到河滩锄地去了,我给你俩另派个活。”他把两个女人引到旁边的库房,把保管员郭满屯也叫过来说:“你在库房里找点零碎活让她们俩个干。”

郭满屯背着锄本来也是要到地里去锄麦的,他眨吧着眼,使劲想想,也想不出库房现在有什么可让她们干的零碎活,就回吴根才的话,说:“队长,库房现在没她们可干的活儿呀。”

“死脑筋,把麻袋翻腾出来在场上晒晒不是活?就是这,让她俩在场上晒几天麻袋,回头再说干别的。”吴根才说完这话,笑着朝月儿脸上看看,背起锄走了。月儿惨白的脸上就露出一片感激。在郭满屯拿钥匙开库房门的时候,巧红挪动着笨笨的身体,把嘴对到月儿耳朵跟前嘻嘻笑着说:“今天我可是沾的你的光。”月儿朝巧红满是褐斑的脸上狠狠窝看一眼,跟着保管员进了库房。

郭满屯是个老实人,和他的弟弟郭安屯大不一样,简直就不像是一对亲兄弟。郭满屯把队里的一根针一条线都当一回事,把啥都收拾的井井有条,从不乱扔乱撂一样东西。

库房里的麻袋捆的整整齐齐,码摞在高处,根本受不了潮。郭满屯知道现在还不到晾晒麻袋的时候,队长是为了照顾这两个身子不方便的女人,才让她们晾晒麻袋的,那就晾晒吧。他把高处的麻袋搬下来几捆,扔到场上对两个女人说:“今天就先晾晒这几捆,你们摊开晾晒吧,后晌下工回来我收就是了。”说完锁上库房门扛起锄也到地里锄麦去了。

社员们对吴根才的安排普遍没有意见,谁没有个头疼脑热的时候。月儿虽然出身不好,但她也是一个善良诚实的好女人,才害了一场大病,理应受到队里的照顾。只有个别人少数人心里不瓷实,比如郭安屯,他就觉得吴根才是出于私心,因为月儿和他有那种关系,他才照顾她的。郭安屯对水磨房的事一直耿耿于怀,他本来想把月儿弄到官窑里好好地审上一回,让她老老实实地把前前后后的经过说出来,但是吴根才很快就把话捎过来,同意了儿女们的婚事,还说啥也不说了。这样他就再不能过问那事。吴根才把那么大的一份家业,那么好看的大女儿都给了他的儿子了,他还有啥说不过去的事情。现在看着吴根才这样的安排,他心里虽然不好受,但嘴上却说不出来个啥。说啥哩?人家是队长,又是自己的儿女亲家。

心里不瓷实的还有一个人,那就是耀先。

耀先担心的是月儿再受到纠缠,再让叫到水磨房里去。原来她就是白天一被派了好活,天一黑就得到水磨房去。他不知道月儿在水磨房遭受到的是什么样的磨难,但是从月儿一病不起在炕上躺了整整一后冬,他想象的出来水磨房是多么的阴森可怕,一个好好的人到水磨房去了几次,就被折磨的病了一后冬。那是一个鬼地方呀,月儿可是再不能往那种地方去了,再去她可就没命了,她那里还能再经受的起他们虎狼般的折磨。

耀先害怕月儿一干轻松活,就得到水磨房去的规律,在今天再得到验证。如果真还是那样,他就只有豁出自己了。耀先第一次下定了要用自己的生命去保护月儿的决心,在这之前他连这样的决心都不敢有,更别说是有这样的行动了。

决心和行动之间还有十万八千里的距离。

几捆麻袋也就是百十来条,月儿和巧红没用多长时间,也没用多大力气,就把这些麻袋平平展展地全摊晒在场子上。把麻袋摊晒开,这剩下的三晌时间就啥也不用干,就只有坐在日头暖里像麻袋一样让日头晒了。真的,在炕上窝了一后冬,月儿现在需要好好晒晒日头,大肚子巧红也是一样。晒日头就和吃饭一样,对人体是个补充,尤其是对月儿这样久病初愈的人和对巧红这样大腹便便的孕妇,更是有利无害。阳光雨露滋润万物,当然也滋润人。男人因阳光雨露的滋润而健壮,女人因阳光雨露的滋润而美丽。春天的阳光暖融融的晒在身上脸上痒痒的,像是绵绵软软的手在身上脸上轻柔柔地拂试,让人舒坦的感到迷醉。

把麻袋摊晒开,月儿和巧红也在场子边的斜坡上躺下。巧红想拽过来两条麻袋铺到两个人身下,月儿说算了,斜坡上嫩草软茸茸的比麻袋还好。在暖融融的红日头里,在嫩绿的细草丛中躺下,月儿和巧红心里都明白这是队长吴根才在有意照顾她们。她们俩就用眼睛说:吴根才是个有心有意的好男人。心里有了这样的想法,巧红就不平衡起来,就嫉妒起月儿,后悔当初自己咋就没有跟吴根才好,却和郭安屯好上了。现在巧红更是一百个相信月儿和吴根才肯定也和她和郭安屯一样是有那种关系的。巧红怀孕以后就和郭安屯再没来往过,所以水磨房里的事她还不知道。昨天她还挺撅着大肚子跟着大帮社员锄地呢,今天是沾了月儿的光。看,人家吴根才对月儿多好呀,头天上工就安排这样的好活儿,郭安屯要是能有吴根才的一半就好了。

巧红怀上孩子身子笨了,脸丑了,狸猫一样的花眼转动起来也像笨重的身子一样涩涩的不灵活了。她看着月儿因晒了日头而变得有些红润起来的脸蛋嘻嘻笑着有了几分酸意,说:“月儿,你害的是啥病呀?咋就害了一后冬,你害病这一后冬,他上去看过你没有?”

躺在日头暖里的月儿,本来想和巧红正正经经地说上几句贴心贴肺的话,在所有的女伴中也只有巧红和她走动的亲近,没想她张嘴却问出这样没意思的话,月儿真不想再理她。转念再一想巧红就是这样一个人,没心没肺的张开嘴就是男人,就是那种事情。月儿第一次有了逗弄巧红的心思,她侧转过脸看着巧红起了一片妊娠斑变得难看了的脸,眨眨眼就说:“巧红,这里也再没有旁人,咱俩都把肚子里的话说出来,谁也不许藏掖。你先说,你说完我就说。”只有在巧红跟前月儿才能表现出这么一点自信和幽默。

巧红可是找下倾述的对象了,她早就有这样的欲望。巧红肚子里连一颗芝麻都搁不下,她一直苦于没个合适的人来和她拉扯这样的话题,那么多事情搁在肚子里都快把她憋死了。这下好了,月儿肯和她对着脸说那种啥时候想起来都让人咚咚心跳的事情了。巧红有倾述的愿望,更有倾听的欲望,月儿长的那么好那么美,她的事情说出来肯定更那个。巧红挺一挺大肚子,倚着斜坡半坐着,像是干那种事情一样,满脸兴奋地说:“拉勾,人家说过了,你就得说,不许反翻。”巧红伸翘出小指头要月儿和她拉勾。

月儿把玲珑俏丽的小指头伸出去和她拉了勾。

巧红就开口没遮没挡地讲说起她和郭安屯的那档子烂事。

人和人的羞耻观是不一样的,巧红就不觉得和别的男人胡乱搞是羞耻的事情,她还觉得这是美颠颠的本事呢。她把那些不堪入耳的话嘟嘟噜噜地说出来。

要是没有发生过水磨房的事情,月儿听了巧红这些话肯定会羞臊的面红耳赤,或许还会感到口干舌燥胸憋气闷。现在她已经没有这样的感觉了,一后冬害的那场病,使她从那个不能自拔的烂泥潭里超脱出来,觉醒过来,把那梦一样无聊的事情一起丢扔到去年的冬天里了。月儿根本没有心思听巧红的这些乱七八糟,她也不会把自己的事情说出来让巧红听,她只是想逗弄逗弄巧红。把自己的羞处亮出来让人看,把自己的丑事说出来让人听,这样的女人天底下恐怕只有巧红一个。

巧红呢呢喃喃地把两片子嘴说热了,把她和郭安屯之间的经经过过前前后后像是摆功劳似的全都说出来,听的月儿直恶心。巧红最后竟把一只有些虚肿的白手拍在高高挺起的大肚子上说:“也不知道肚子里的这棵南瓜是他们谁种下的籽,管他呢,只要生出来就是我的儿子。”

巧红把她长长的故事说完,就开始缠着让月儿说她的事。月儿正看着巧红的大肚子发呆呢,她想不到巧红会憨傻到这般程度,都不知道自己肚子里的孩子是谁的。

“月儿快说你的事呀,傻瞪着眼看啥哩?”巧红催起月儿。

月儿嘻嘻一笑就说:“我和耀先是四七年冬天婚的结,后来就生下新生,再后来新生就上学,再后来我就害了这场病,现在病好了,就和你躺在这场子边的斜坡草里晒日头。”

巧红知道上当了,就抡起拳头要捶月儿。月儿身子一滚躲开了,现在巧红的身子像笨狗熊似的不灵泛,她就坐那里气鼓鼓地说:“谁听你这些死盐没味的寡淡话,咱们拉勾上吊说好的,说你和吴根才的事情。”

“你才和吴根才有事情呢。”月儿变了声,也变了脸。她说啥也不能让没心没肺多嘴多舌的巧红把自己的话套走。

巧红看见月儿变了脸,就疑疑惑惑地问:“你和吴根才真的没有那种事情?”

“没有没有就没有。”月儿连说三遍,胆气不硬的月儿为啥敢对巧红说出这么硬的话来?她就不怕郭安屯把水磨房里的事透说给巧红,他们早就有了那种关系,月儿也怕,那天在水磨房被郭安屯用手电照住后,月儿五内俱焚羞耻的想到过死。回到崖口看到可怜牺惶的耀先和新生,她就又没有了死的决心,她不忍心让至亲至爱的已经经受了那么多苦难和屈辱的亲人再遭受一次失妻丧母的沉痛打击,那对他们父子才是最最残酷的。月儿病在炕上想了许多,想了许久,最后还是决定忍辱负重地活下去,和亲人们在一起,只要活着,就有希望。月儿相信总有一天,他们一家也会像常人一样受到阳光的照耀和雨露的滋润。

后来耀先回来说吴根才和郭安屯结成亲家了,月儿一颗久悬不定的心才算沉落下来,她猜想这一定是吴根才为平息水磨房的事情,不的已做出的决定。郭安屯和吴根才结成儿女亲家,他的臭嘴就让封堵住了,他就不能四处张扬地去宣说这件事情。他也不可能给巧红说,给巧红说就等于是给满世界上的人都说了。他就对不起亲家翁了。月儿分析的对,所以她敢在巧红面前连声说出没有来。

“没有就没有,你没好气发火干啥?”巧红不高兴地反说一句,两个人隔开老远滚躺在斜坡上嫩绿的细草中晒起日头,再不说话。

月儿扭脸看见旁边的皂角树,惊乍的一下坐起来。那年麦秸积着火把皂角树半边的叶子烤卷,从那以后皂角树似乎一直没有缓过劲来,枝叶再不像原来那么繁茂,每年春天开出来的花儿再也不像原来那样旺旺稠稠的一树,可是今年开的更为稀少,那碎小的淡淡的白花在并不繁茂的绿叶中间只有星星点点的几朵,和原先大不一样。别人可能谁都不留心在意这棵矗立在村口上的皂角树,但是月儿对这棵老皂角树却敬神一样地崇拜。

把皂角树当神一样的崇拜,是因为耀先给她说过:春上皂角花开的越旺,年景就越好。庄稼人谁不盼个好年景。月儿根据耀先的话细心在意地观察好多年了,那话真的很灵验。土改结束的那几年,一到春天皂角树上就开出稠稠旺旺的一树细细密密的小白花,那几年的年景就真是好,夏收秋收的时候家家户户都是满车满载地往家里搬粮食,那几年谁家都是瓮溢囤满的。就连南疙瘩上的几亩旱地打下的粮食他们一家都吃不了。可是后来皂角花一年没有一年开的旺,年景就一年没有一年好。这种情况是从卖余粮那年开始的,进入公社化这两年更是如此,南疙瘩上的那几亩旱地别说是种回茬,连一料麦子都收不回来几颗,现在干脆就成了生产队的一片搁荒地。

月儿能不感到惊乍,能不对皂角树感到崇拜?月儿看着皂角树上那稀稀落落的几朵残淡碎细的小白花,深深地忧虑起来,为今年的收成和生活熬煎起来。生产队里的收成不好,打不下多少粮食,社员群众的日子就不好过。这几年按人头就没有分下多少粮食。月儿是一个家庭主妇,她知道粮食的金贵,巧媳妇难做无米炊,缺粮断顿的日子最让做饭的女人感到害怕。

月儿看着皂角树上没有开旺的小白花儿默默地祈祷起来,她祈求皂角神再多开出一些花来,祈求皂角神保佑着今年能有一个好收成,不要让辛苦劳累一年的可怜庄稼人饿了肚子。

善良的月儿总有一个美好的心愿,既是她自己还在苦难的深渊里挣扎着,她依旧为别人祈祷着安宁和幸福。受到月儿祝福的人们呀,难道你们不应该也为月儿祈祷,也为月儿祝福吗?

吴根才伸展一下腰身,抬眼向西边的天际张望,在遥远的西方天际红火盘一样的大日头正悠悠地往一堆火烧云里坠去。

河滩麦地里弓腰弯背,锄一天地的社员看见队长在向西边张望,就知道下工的时候该到了,一天三晌终于熬到头了。日头都倦倦地毫无生气地坠落到火烧云里去了,人还能不感到倦困和疲乏。

吴根才一只手扶住红亮亮的枣木锄把,一只手抹下包裹在头上的羊肚白手巾,擦抹一把脸上的灰土和汗水,扯开嗓子,朗朗地吼一声:“下工。”

早在吴根才举头向西边张望的时候,一些社员就把锄头扛起来了,他一嗓子吼出下工,几个社员早跳出地垄上了地埝了,其中就有虎林。在这方面虎林一向表现的积极出众,下工回家的路上他总是一马当先走在头里,上工往地里走的时候,他又总是拖拖吊吊地落在最后。

下工的人群在河滩里的小道上拧成一股绳,一股向前游动的疙疙瘩瘩的黑绳索。走在最前头的虎林扭头往后看一下,就又说出一句顺口溜:“下工是八路军攻城哩,上工是吊死鬼寻绳哩。”

虎林的顺口溜惹的人群里起了一串骂,一串女人的骂。女人们都急着要回家烧火做饭,她们拥拥挤挤的往前走,听了虎林的话她们当然不高兴,她们没有争当英雄八路的野心,更没有要当吊死鬼的心思,所以她们就骂出一串挨炮子挨刺刀的狠话。

入社后虎林把人活倒了,他自己都不把自己当一回事了,那谁还把他当人看,连最不利练的女人都敢当面讥讥讽讽地骂他几句挨炮子。虎林挨了女人们的一串骂,并不觉得就是受了一顿羞辱,他横扛着锄头,故意松松散散地走在只有一尺宽的田间小道上,就是不给后面急着想回家烧火做饭的女人们让路,让她们急,让她们骂。

心事重重郁郁寡欢的耀先横扛着锄把,低垂着头默默无声地走在最后。无论什么时候下工,他总是落在最后,他从来不争前抢后地挤着往头里去。他没有和人争前抢后争高比低的资格,地主的儿子怎么能和贫下中农去争高论低。十多年来他就是这样卑微低贱地活着,不和人争,不和人吵,逆来顺受哑巴一样默默地承受着生活的重压。今天他心里更多了一份焦虑,一份熬煎。是为月儿而焦虑,为月儿而熬煎。这种焦虑和熬煎其实早就充斥在他心里了,在去年那个漫长的秋天,他差点被这种焦虑和熬煎折磨垮了。月儿最后一次从水磨房回来,在崖口上病倒,在整整一冬天里,这种焦虑和熬煎才淡了一些。可是今天它又像魔鬼幽灵一样徘徊在耀先的心里。今天是月儿久病初愈走下崖口上工出勤的第一天,月儿是在水磨房被他们折磨病的。月儿在水磨房究竟受到的是怎么样的折磨和摧残,耀先心忌的不能张口去问月儿;月儿也讳莫如深地没有开口给他说。但是耀先闭上眼睛能想象出月儿在水磨房受到的是什么样的折磨,在耀先心里那矗立在河岔上的水磨房就是人间地狱,就是一道鬼门关。多少次他想放一把火,把这座人间地狱彻彻底底完完全全地烧毁,但他只是有这样的心思,却根本没有这样的胆量。他只有在梦里看着这地狱一样的水磨房在一片冲天的火光中化成灰烬,睁开眼的时候还又是残酷的现实。

今天是月儿大病初愈的第一天,月儿从崖口上下来,在皂角树下刚刚站定,吴根才就给她派了一件轻松省力的好活。耀先的心就是在那一刻又高高提悬起来的,在去年那个噩梦一般的秋天里,就是这样,只要白天月儿被派了好活,天一黑她就得到水磨房去一趟。这就和数学里的计算公式一样准确。去年秋天每当吴根才在皂角树下点叫着月儿的名字,给她派轻巧活儿时耀先就痛苦地闭一阵眼睛,就把那并不粗硬的拳头牢牢捏紧。今天他伴着月儿从坡道上下来,在皂角树下他就注意到吴根才那双火辣辣的眼睛又牢牢地盯在月儿脸上,耀先自然而然就想到去年那个漫长的秋天,想到那个和数学公式一样准确的规律,想到河岔上的水磨房。当时耀先就在心里祈祷起来,祈祷着吴根才不要给月儿另派一件轻巧省力气的好活,祈祷着月儿不要再被叫进水磨房。

耀先在心里苦哀哀地祈求,没有发生一点点效力。神仙和皇帝偏袒的从来就不是受苦受难的人。就在耀先苦哀哀地向苍天祈祷的时候,吴根才还是叫住月儿,另给她派了好活,把她和巧红留在场上晾晒麻袋。耀先那颗苦难的心像是要炸开一样,在胸腔里怦怦狂跳起来。整整一天他狂跳起来的心就再没有平静下来,去年那个漫长的秋天他忍气吞声蒙羞受辱熬过来了,难道他还能再往下熬吗?他能让月儿再到水磨房去遭受折磨吗?不!耀先攥捏着锄把在河滩地里想了整整一天,时而坚决地要豁出命去,时而又气馁迷茫的一无所措。一天三晌他都没有把主意拿定。真是一个可怜人,被人骑在头上,尿到脸上了,他却不能不敢反抗。没有反抗的胆量和勇气,也就没有了反抗的手段。地主的儿子是被专政管制的对象,他那里还敢反抗。就是把嘴里的槽牙全都咬碎咬烂,也不能表现出不满,对党员干部的不满,就是对社会主义的不满;对社会主义不满,就是反革命。一个地主儿子的身份已经山一样压的他十多年喘不过气,抬不起头,难道还想再戴上一顶反革命的大帽子。他背负的起吗?耀先整整一天除了捏着锄把儿咬牙切齿地恨,就是拿不出主意来。

在下工往回走的这一股人流里,耀先虽走在最后,抬头还是看见吴根才那颗硕大的脑袋。吴根才真是一个身高马大的壮汉,他走在这一溜人群里总是那样的气宇轩昂,比所有的人几乎都要高出半头。现在这颗高出别人半头的脑袋,就是耀先无比仇恨的对象。对呀,只要一锄过去把这颗硕大的脑袋像西瓜一样打烂,充斥在心里的痛苦和羞辱也就随之飘散了。耀先想着把眼睛一闭,依呀呀叫着把横背在身上的锄头高高举起,拨开挡在前面的人群,向前冲去,向那颗高出人群的硕大的脑袋冲去,到了跟前就不管不顾地一家伙狠狠地砸下去,那颗硕大的脑袋就真的像西瓜开瓢一样,飞溅出一片红瓤……

听到后面一声怪响,扛着锄头往回走的这一串人纷纷扭过头往后看,人们看见落在最后面的郭耀先把好端端的锄头砸在道边上的一颗硕大如牛的石头上,“咣当”一声他手里铁质的锄头砸在石头上就断裂成两截。

耀先举起的锄头砸下去的不是吴根才的脑袋,而是道边上的大石头。他是在幻觉中把道边的大石头当成了吴根才的大脑袋的。当铁质的锄头在石头上断裂成两截,当前面的人纷纷扭过脖子往后看的时候,耀先才窘红着脸醒觉过来,知道自己又干了一件蠢事。

扭过脖子往后看的人们看见这样一幅情形,嘻嘻哈哈说一串风凉话,就自顾自地又都往前去了。只有吴根才稍稍停顿下来,宽厚的脸上露出一片关切,问:“咋咧?拴娃。”

耀先弯腰捡拾起掉在地上的半个锄头片子,面对吴根才关切的询问,窘着脸说不出话。

吴根才见耀先的脸色难看的厉害,就不再多问,扭过身走了。去年秋天和月儿有了那种关系后吴根才见了耀先心里总有些愧疚的歉意,月儿说的对:耀先也是一个人,一个男人。是人就有尊严。虽然他是地主的儿子,地主的儿子也是人。看在月儿的面子上,吴根才对耀先就宽容了许多,甚至还给了他一些关照。比如说去年年底再评工分的时候,他就仗仗义义地替耀先说了几句话。耀先一天再挣下的工分就不是原来的八分,而是和所有的大男人们一样是十分,是正正经经的全劳力。一天多得二分,一年三百六十五天就多挣七十二个工,对一个靠挣工分养家糊口的山里农民来说,七十二个工可不是一个随便说说的小数目。吴根才觉得他还是对的起月儿和耀先的,月儿和他好了一回,没有白好。

在场上轻轻松松晾晒麻袋的月儿回来已经把饭做好了,饭菜简单的还和往常一样,还是稀米汤馏馍,麻椒韭花,再没有别的炒菜,这已是山里人的好饭食了。有的人家晚上连这一顿稀米汤都舍不得烧,啃几口干馍,喝一瓢凉水倒是常有的事。

月儿把米汤烧好,把馍馏热,把装了油烧麻椒和韭花的小碟儿摆放在小饭桌上,就等着耀先下工,新生放学回来吃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