谷子吐穗玉茭顶伞扬花了,又进入了一个伏天。
火辣辣的红日头悬在半天空,烤的人们直往窑里钻。窑里凉凉爽爽的很宜人。
没事可干的耀先月儿也窝在窑里,南疙瘩上的谷子和棉花已经锄过好几遍,地里松松软软的像海绵,除了庄稼苗几乎不见一根杂草。滩里的玉茭也刚引河水浇漫过,里面泥湿的插不进脚。庄稼地里眼下没什么可干的活儿。要搁以往,他们在窑里是绝对不肯闲下手的,耀先编呀编呀,月儿纺呀纺呀,点着灯半夜半夜地熬干,大天白日的他们那里肯歇下。可是现在他们真的就在窑里歇下了。耀先枕着双臂躺在炕上,睁着眼瓷瓷地看着正在窑垴上织网的蜘蛛;月儿抱着针线笸篮有一下没一下地做着针线活。耀先不再割荆条编篓子了,月儿也没有多少心思去摇纺车踩织机了。被死死地管制在崖口上,不许出卧马沟村,不许到下马河去赶集,那他们编下篓子,织下布还有什么用?不许卖,他们自己又能穿用多少?索性还不如在窑里躺着,找那些烦恼干啥呢。有几亩地饿不死就行了。耀先一走神就在窑垴上再找不见那只织网的蜘蛛,那张碗口一样大的蜘蛛网飘飘悠悠地撑挂在窑垴的拐角外,上面似乎还网住一只细小的飞虫。蜘蛛那去了?耀先想看看蜘蛛最终是怎样把网住的小飞虫吃掉的,是一口吞咽下去?还是慢慢地嚼咬死?蜘蛛那去了呢?网上久久地不见蜘蛛,被网住的小飞虫也渐渐地不动了。耀先也就对那静止的画面失去兴趣,他侧动一下身体,伸手从炕墙窑窝里取出二叔留下的那把老旧的唢呐,用袄袖擦试几下。他想低低地吹奏几声,把憋屈在肚子里的苦闷和委屈吹吐出去。耀先把擦试好的唢呐举起来,正要往嘴里放,窑门外突然“咕蛋咕蛋咕咕蛋”响起鸡的叫声,先是脆脆的只有一只鸡在叫,接着就咕咕喔喔地叫成一片。
“唉,鸡儿又叫食哩。”月儿放下手里的针线活,下炕从瓮里舀一碗玉茭端着就出了窑门。“咕咕、咕咕”月儿叫着把碗里的玉茭一把把地撒在场院里,一群芦花鸡追逐着月儿点头如捣蒜似地啄吃着她一把把撒下的玉茭颗子。
芦花鸡每下一颗蛋,就要叫一阵食。原来听着芦花鸡叫食,月儿总是要舀一碗玉茭或是谷子出去。鸡儿下下蛋了,你能不赏它一口吃食?这群芦花鸡顶家里的半个劳力呢,它们下的蛋拿到下马河大十字上,总能换回来一把钱。可是现在他们被管制的不许出村,不许赶集,不许去卖篓子卖布,同样也不许去卖鸡蛋。不许卖篓子,耀先不编了。不许卖布,月儿不织了。不许卖鸡蛋,可鸡儿不是人,它该下蛋还下蛋,下了蛋就叫食。现在这群芦花鸡和芦花鸡下的一罐子蛋都成了月儿的一个负担了。
月儿把碗里的玉茭撒完,从鸡窝里收出十几个红亮亮的红皮鸡蛋,用碗端着回到窑里,站在盛鸡蛋的罐子跟前就熬煎起来。红亮亮的红皮鸡蛋从罐子口里都堆冒出来了,罐子里再也放不下了。不许他们拿着鸡蛋到集上去卖,平常他们又舍不得吃,从鸡窝里收一个,放在罐子里攒一个。现在罐子攒满了,倒成熬煎成负担了。“攒下这么多鸡蛋咋办呀?”端着一碗再没地方存放的鸡蛋,月儿脸上没了往日的喜悦,有的只是展不开眉的愁烦。
耀先翻身坐起也看着罐子里冒出尖儿的鸡蛋,无奈地说一句赌气话:“喂猪,让猪娃子吃。”月儿抬起脸,第一次不高兴地溜了他一眼,“不让赶集,不让卖。咱又吃不了,你说咋办?”耀先嘟囔一句又在炕上躺下。
月儿把手上的一碗鸡蛋款款地放在瓮盖上,过来坐在炕沿上眨动着眼睛细细地想起来。想着想着她拧皱着的眉宇就舒展开来,她把手伸到耀先的腿上轻轻地拍拍,耀先仰身坐起看着舒展开愁眉的月儿,等着她说话。月儿用细密的牙齿轻轻地咬着红润的嘴唇,再斟酌一下道:“要不,咱给水仙嫂他们送一些鸡蛋过去,反正咱们也吃不了。丁民哥水仙嫂一直对咱们不错,再说他们还养着两个孩子,一个老娘,手里挺紧的。”
耀先静静地想想,就点头同意了月儿的主意。住到崖口上以来,李丁民两口子是给过他们不少关照,受人点滴之恩,当涌泉相报。送一点鸡蛋过去虽然报不了人家的恩德,也算是表了自己的一点心意。“行!”
得了肯定的回答,再看一下耀先脸上渐渐明快起来的神色,月儿跳下炕,抄起装馍的竹篮子就站在瓷罐跟前。“装多少呢?”月儿有些犹豫,她回头朝炕上的耀先再看一下,意思是想让他拿主意。
耀先没有吭声,他也从炕上下来,站在盛满鸡蛋的瓷罐跟前,看看脸上有些犹豫的月儿,再看看罐里冒起尖儿的红皮鸡蛋,说:“多少都行,你看着装吧。”
月儿把手里的竹篮让耀先拿上,她就弯下腰,用双手抓着鸡蛋,一五一十数着往竹篮里装起来。“……四十五、五十。”数到五十的时候月儿停下来,对着脸看着耀先等他说话。
耀先也不知道送多少过去好,他抖动一下没有装满的竹篮子说:“再装些,反正又不让咱出去卖,放时间长了就放坏了。”
月儿又弯下腰往竹篮里放起来,“……八十,九十,一百。一百了,不少了。”月儿展起腰把瓷罐上的盖子盖住,回过身时耀先把手里装满鸡蛋的竹篮直往她怀里推。“咋?”月儿没有接,她知道耀先的意思,她就诱导地说:“这篮子鸡蛋得你自己送过去,我一个女人家咋好出头露面。你送过去和我送过去的道理不一样,我送过去是给水仙嫂,你送过去就是给丁民哥。”
“可是……”耀先推托着却说不出理由。他真的不愿意这样上人家的门,这多不好看呀,没事没情地提一篮子鸡蛋上人家家是啥意思吗。
“去吧,凑这个机会,过去和丁民哥好好坐坐,说说话,咱不能孤孤单单地在这崖口上待一辈子。”月儿在这一百颗鸡蛋上还寄托着另一番心意,她更希望耀先能活活泛泛地和李丁民他们经常地来往走动。耀先理解了月儿的期望后,就感觉到这是自己的责任。“去吧,这阵子巷道上人少,还是不要让旁人看见好。”月儿扯过一条粗布帕子盖在竹篮上。
耀先胳膊弯里挎着竹篮出了窑门向坡道下走去。这阵子刚偏过晌午,日头正是最毒的时候,人们都还在各自的窑里歇着。长长的坡道上洒着一片白花花的日头光,不见一个走动的人影。耀先从寂静无人的坡道上往下走着,心却咚咚狂跳个不停,好像他是要去做一件不能见人的丑事。越是快到李丁民家的场院,他越是紧张慌乱的不行。他甚至希望这时候能从巷道里走出随便一个什么人来,那样他就可以借故避开不进李丁民的窑门。寂静的巷道过来的是一股燥热的干风,而不是他期望的人影。李丁民的栅栏院门敞着就在眼前,耀先紧张慌乱地四下看看,然后才抖嗦着小腿肚子,硬着头皮走进去。
“谁呀?”偏窑里传出一声粗重的声音,是李丁民的声音。李丁民是个勤快人,他吃完晌午饭没有像旁人那样躺到凉窑里展展地歇晌。他吃完饭就进了偏窑,在他眼里随时随处都能找到要干的活,他在偏窑里收拾起犁耙。这偏窑是李丁民家的牛圈,也是他存放农具的库房。没事的时候李丁民常在这偏窑里坐,来看槽头的黄牛。李丁民把犁耙从窑根里提出来,圪蹴在脚地上正摸着犁铧摇着耙齿检验着,听见场院里有人走动的踢踏声,就问一句。
听见李丁民的声音是从偏窑里传出来的,耀先低低地应一声:“丁民哥,是我。”说着提着装满鸡蛋的竹篮走进去。
“拴娃呀。哟,你这是……”李丁民回身和耀先打招呼时见他胳膊弯里还挎着这么一个竹篮子,就不解地问一声。
“是这。”显得很是拙纳的耀先,解释说:“几只芦花鸡下的蛋,我和月儿吃不了。月儿就叫送下来,让老婶子和几个娃娃吃。”
“不用,不用,不用。”李丁民摇摆着两只大手,说咋也不肯接耀先递过来的竹篮。不接不说,还扳着耀先的肩膀往外推他。
“丁民哥。”耀先带着哭腔哀哀地喊一声。
李丁民住下手不再往外推了,但脸上依旧没有一点通融的样子。他直直地说:“拴娃,你要是有啥事尽管直说,咱不兴这一套。”
“丁民哥,我啥事情都没有,就是给老婶子和几个娃娃送过来。真的,我和月儿吃不了,伏里天,鸡蛋也不能放时间长了,放时间长了就坏了,就可惜了。真的,我一点其别的意思都没有。”耀先几近哀求起来。
李丁民心里有些过意不去了,乡里乡亲的相互走动着送点东西也不见怪,持意不收也不好。“这……”李丁民有些为难。
“丁民哥,你就收下吧,让娃们吃。”耀先说着把竹篮再一次朝李丁民手上递过去。
在李丁民和耀先把一篮子鸡蛋推来让去的时候,听到动静的水仙走过来,她站在偏窑门上看一阵后就接上话,说:“拴娃,你这是干啥,你和月儿在崖口上把日子过的那么紧巴,我们怎么还能要你的东西。”
“水仙嫂。”耀先牺牺惶惶地喊一声,眼里的泪就快要滚出来了。
“行了,行了。”李丁民终于松口退步了,他转过脸对自己的女人说:“丢下吧,把拴娃的鸡蛋丢下。完了你把昨天那啥……”
“知道。”水仙不听男人的提示,接过耀先手里的竹篮就出了偏窑。
“拴娃,你南疙瘩上的几亩庄稼咋样,抵得上去年么?”水仙把竹篮提走后,两个男人就在偏窑里说起庄稼。庄稼自然是庄稼人扯说不完的话题,除了庄稼,他们还能再说些啥?山外的世界很大,山外的事情更是多的说不完,但卧马沟的山民对外面的世界了解的太少,也没有必要去了解那么多事情。大事情自然由大人物去想去管,草民百姓务弄好自己的几亩庄稼就行了。耀先和李丁民在偏窑里没有扯说上几句话,水仙提着竹篮又进来。
“水仙嫂,你这是……”耀先看着粗布帕子底下还是疙疙瘩瘩的竹篮子不敢说话了。
水仙坦坦荡荡地把竹篮子上的粗布帕子掀开,露出来的不是红红亮亮的新鲜鸡蛋,而是一篮子熟透了的沙果和鲜桃。“不敢,不敢。”这回该着耀先摇手儿了,他怎么能要人家这一篮子红沙果和白鲜桃呢。
“拿上吧,这是娃他舅昨天送上来的,娃他舅在山下有个园子,里面栽种的都是桃树果树。”李丁民说。
“不行,不行。”耀先摇举着的双手一直没有停下来。“给娃们留着,给娃们留着。”
“娃们不在,都跟着他舅到山底下园子里耍去了。”
“那也不行。那也不行。”
“有啥不行的,礼尚往来,怎么能让你空着篮子回去。”水仙不依不挠地把竹篮往耀先手里推。一脸惶恐的耀先就是不接,他怎么能要他们的东西,这没有道理呀。这一竹篮沙果鲜桃他不能要,不敢要。
“拴娃。”李丁民从水仙手上接过竹篮,正经严肃起来。说:“你怕啥,不敢要我的东西,那把你的鸡蛋提走。”耀先见李丁民一下扳起脸,忙伸手接住竹篮,却怔怔地有些不知所措。李丁民见耀先接过竹篮就缓和了口气,“拴娃,这是礼尚往来,人之常情,推三阻四就没意思咧。咱又没干见不得人的事,怕啥。再说娃们都不在,都跟着他舅到山下园子里去了,这沙果桃子放上两天还不给放坏了,坏了就可惜了。提上回去让月儿吃,这桃子鲜鲜的正好吃哩。我窑里还多着哩,他舅昨天送上来一担。”李丁民和和蔼蔼地说着把手搭在耀先肩上,把他送出窑门。
从李丁民家的场院里出来和刚才进去时的感觉就大不一样,进去的时候心慌腿软像做贼似的,出来就舒心展气的让人感到畅快,这种实在和畅快的感觉耀先好久没有过了。
等在崖口上的月儿见耀先红光满面地回来,还提了这么一竹篮鲜亮亮的沙果鲜桃,更是万分的高兴。她接了耀先手上的竹篮,就操起水瓢哗哗地往粗瓷盆里舀了两瓢水,然后小心挑捡着把几只桃子放进水盆里。自嫁到卧马沟以来月儿吃尽了苦,却还没有吃过一口鲜美的桃子,她都忘了桃子是一种什么味道了。小时候她家有上百亩桃园,蟠桃、雪桃、麦茬桃凡是世面上有的桃子,她家园子里都有。蟠桃甜,雪桃白,麦茬桃熟的最早。这是什么桃呀?月儿把洗好的一盘桃子端过来和耀先坐在炕沿边上慢慢地品尝起来。和月儿一样住到崖口上来之后耀先也没有吃过一口桃呀果呀的,原来能赶集的时候在下马河大十字上,看见那一筐筐一篓篓水灵灵鲜亮亮的桃子,嘴馋心痒的也想吃,但都忍住了。他舍不的花钱,那能为一口零嘴儿乱花钱呢。
两个人剥吃了几个桃子就再舍不得吃了,细水长流,在崖口上他们已养成这样的习惯。月儿起来一边把竹篮里的桃果往盆里腾放,一边问:“你没有和丁民哥说一会话?”
“说来,我们说了一阵庄稼,丁民哥还夸咱的庄稼好哩。”
“就快收秋了,收完秋还得紧着种麦,要是能入了人家的互助组就好了。”说着月儿脸上的神情又凝重起来。
耀先低着头沉默了一下,忽然问:“咱罐子里还有多少鸡蛋?”
“还不少呢,怎么?你想……”月儿闪动着水汪汪的眼睛,马上就猜想到耀先的心事。“你是不是也想给吴根才送一竹篮子鸡蛋?”
耀先没有回答,只是自言自语地说:“人家是农会主席,只要他说上一句话,咱就有可能入了互助组。”耀先月儿相互看着,他们内心里却充满了复杂的矛盾,虽然在‘抽肥补瘦,抽多补少’的时候他一句话让他们有了滩里的水浇地,但他们始终对他有些怕,耀先怕他严严扳起的大脸;月儿怕他火辣辣直勾勾的大眼。
“送不送?”月儿低声地问。
“你说,送还是不送?”耀先在迟疑中也没了主意。
月儿颦住细细的柳叶眉,静静地沉思一下,然后展开眉道:“那就送吧,反正咱也吃不了那么多鸡蛋,放时候长了真就放坏了。”
“万一人家给个难看,咋办?”耀先说出心里的忧虑。
月儿又紧张的思虑起来,在她的脑海里闪过一帧帧过去的画面:水磨房、河渠边……每一张画面里的吴根才除了有一双火辣辣的眼睛外,似乎并没有其他,起码没有郭安屯韩同生那样赤裸裸的欺负人的行为。月儿摇着头说:“有手不打上门客,我想,他不会为难咱,咱是给他送鸡蛋,又不是逼着向他要东西。”
“你说送?”想要给吴根才送鸡蛋的是耀先,犹豫起来的也是他。
“送!”相比之下月儿倒显得冷静果决。
“那就送吧。”耀先跟着月儿也下了决心。耀先和月儿再次走到装盛鸡蛋的瓷缸罐子跟前,又一五一十地往小竹篮里数起鸡蛋。
耀先提着一竹篮鸡蛋,再次朝崖口下走去。这一次他更感到紧张慌乱,甚至都有了恐惧的感觉。是呀,在他心里吴根才和李丁民是完全不同的两个人。土改以来吴根才从来没有给过他一个笑脸,他一直都是横着一道冷眉来看他,上杆子给这样的的人送鸡蛋,谁知道会是一个什么样的结果。
洒满火辣辣日头光的坡道上依旧空无一人,耀先极力控制住自己的惧怕心理,慢慢地朝坡道下走。当他真的站在大皂角树下,抬眼看着上房院的两扇大哨门时,浑身竟然不由自己地哆嗦起来,身上的鸡皮疙瘩起了一层又一层。朱红大门里的上房院撒满了他童年的记忆,他在这座院子里生,在这院子里长。在这院子里整整生活了十七年,十七年的记忆,十七年的感受,十七年流逝的岁月,对他来说是刻骨铭心的永世难忘的。四七年冬天的那个寒风怒吼的黑夜,他和他新婚三天的媳妇跟着他的老父亲从这哨门楼里跑出去,就再没有进去过,每天从这里路过的时候,他甚至都不敢抬眼向里张望。现在他却要走进去了。耀先站在皂角树下,哆嗦了好一阵,最后才鼓起勇气向上房院走去。
从他战战兢兢的脚步上能看出来他的胆气是多么的不足。谢天谢地上房院里没有一个闲散走动的人影,上房的门是敞着的,而其它几面房子的门却都是闭着的。耀先垂下脸紧走几步,迈过方砖铺地的院子,踏进上房的门槛。
吴根才和他的女人改改正在炕上歇着。天热,吴根才光着宽厚的膀子,穿着一条肥肥大大的短裤躺在炕上。改改也敞着怀,两砣子又肥又白的奶子露在外面。耀先不敢看炕上并排儿躺着的两个人,也不敢抬眼四下打量一下和原来不一样了的上房。他低头垂脸低低地喊两声:“根才哥,根才哥。”
倒是睡在套间里的瞎眼老婆婆先答上腔,瞎眼人耳朵都灵,她看不见身外的世界,不知道天明天黑,却听得到身边轻微的声响。耀先轻轻地走进上房时她就在套间里听到了,并且还听出进来的是个生人。她就接了话在套间里扯开嘶哑多痰的嗓子喊道:“进来人咧,小心让人背撂到河滩里去。那来的那么多磕睡,挺下就醒不来。”
听到瞎眼老妈没好气的吼叫,吴根才翻身坐起,定睛一看,见站在当屋里的是地主的儿子,他胳膊弯里还挎着一只小竹篮,一时闹不清他是来干啥的。改改也醒了,她还像平常一样大大咧咧的也不说先把敞露出来的怀掩住,只是先揉揉腥松的睡眼,完了才抻抻衣襟去掩饰那两砣肥白的在胸前忽闪个不停的奶子。
“根才哥,改改嫂。打搅你们歇晌了。”耀先低低地怯怯地向炕上坐起的两个人招呼着道一声歉。
“啥事嘛?”吴根才穿上短胳膊粗布汗衫,明显不高兴地问一句。
“没,没啥事。”耀先紧张的有些口吃了。
“没事你来干啥?”吴根才的口气生硬起来。
“是这,我给老人和几个娃送过来几个鸡蛋。”耀先抖抖挎在胳膊弯里的小竹篮。一听是这事,吴根才脸上的表情就和缓了许多,他看一眼改改。改改就溜下炕,大大方方地接了耀先手里的鸡蛋篮子,进套间里去了。吴根才移挪到炕沿边,端起眼墙上的铜皮水烟壶“呼呼噜噜”地抽起水烟。耀先认出来这把被磨抓的锃亮发光的铜皮水烟壶是爹的遗物,爹在的时候端起这把水烟壶要比这个人优雅的多。
吴根才吐出一口蓝幽幽的烟雾,才瞪着大眼问出话来:“你咋想起给我送鸡蛋来咧?”
耀先拙拙地说:“鸡下得多了,吃不了,就给你送过来咧。”
吴根才乜斜着眼,瞅了畏畏缩缩的耀先几眼,又含住水烟嘴子,他和地主的儿子没啥好说的。不说话他却想:要是送鸡蛋下来的是月儿就有意思了。想起月儿他就顺口问:“是月儿叫你送下来的吧?”
耀先稍稍一愣,忙说:“是月儿叫送下来的。月儿还说你们好几家挤住在一个院子里,不方便喂鸡,就叫我送下来了”
“哟,月儿还是个有心人。”从套间里出来的改改接了话,她把空荡荡的竹篮递到耀先手上,再笑眯眯地说:“闲下了带月儿下来坐。”
“哎哎。”耀先答应着接过小竹篮,卑微地向吴根才点点头,缩着肩退出上房,退出上房院。到了皂角树下,耀先才如释重负地长出一口气,人家没有给难看,还回说一句:带月儿来坐的邀约。对耀先来说只要人家能笑着脸把他的鸡蛋收下,就算是给足面子了,他不敢指望得到什么,那怕是一句敷衍的客套话他都不敢想。
回到崖口上的窑里,耀先把手里的空竹篮一扔,就四仰八叉地躺到炕上“呋呋”地吐一口长气,说:“真比干一晌重活还累人,和见了一回阎王小鬼似的不好受。”
“咋?人家上鼻子上脸给难看了?”月儿关切地问,她当然也怕她的耀先在上房院里受了委屈。
“没有。没有上鼻子上脸给难看,要是人家再给个难看,那就真的是进了阎王殿了。”耀先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