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行。”吴根才的话音刚落,郭安屯就断然地说出“不”,吴根才李丁民不知道他是啥意思,就盯住他看。郭安屯脸红了,但他还是固执的把自己的担心说出来:“一个人不能上去,要上就多上去几个人,省得以后传出闲话。”
吴根才和李丁民也就明白他是啥意思了,他是不放心水仙。李丁民淡淡地一笑,说:“行,多上去几个人,就是安屯说的省的以后闹出闲话。把彩兰叫上来,把改改也叫上来,她们三个一起上去。”
吴根才嘿嘿笑着调和着说:“又不是打架,上去那么多人干啥。把彩兰叫过来,她和水仙上去看看就行。改改身子笨,就不用叫她了。”“一起上。”“一起上。”在李丁民和郭安屯执意要求下,吴根才最后只好说:“那就叫她们三个女人一起上去看看。”
改改、水仙、彩兰在她们三个男人的怂恿操纵下,也是怀着极大的好奇心,相跟着到崖口上探月儿的虚实去了。
耀先挑着水桶到河里担水去了,一身清爽的月儿在窑里忙碌着,她虽然过不上正常女人的生活,不能亲自怀胎分娩,但是现在她也有儿子了,也成母亲了。她会把这个幼小的生命当成是己出的骨肉精心地哺育,她要把他养育大,培养成一个勤劳、善良、诚实的人,就像他的爸爸一样。是的,耀先就是他的爸爸,他的亲爸爸。谁敢说不是?满心欢喜的月儿为自己、为耀先、也为他们的宝贝儿子——新生,编织起未来。月儿相信一家人的未来,一定会是美好的,儿子的未来一定会是美好的。
月儿用稠稠的米汤汁喂饱了小新生,小新生像又回到母亲温暖舒适的宫腔里一样,在月儿怀里熟熟地睡着了。月儿在小新生红嘟嘟的肉脸上,轻轻地亲吻几下,然后轻缓地把他放进暖融融的被窝里。炕上和整个窑里都是暖和的,从半夜开始,耀先就没有让炕洞里的柴火熄灭,现在它还在旺旺地燃烧着。放下孩子后,月儿觉得身上有些燥热,就把厚棉袄脱掉,换上一件薄薄的棉袄。穿上厚棉袄的时候月儿还多少显得有些臃肿笨拙,换上薄棉袄使本来就俏丽柔俊的月儿越发显的婀娜柔美。换了薄棉袄的月儿轻捷地跳下炕,就在案板上和揉起面。她要蒸一锅雪白的馄饨馍,干亲那边还等着酬谢哩,碰了干亲当天就要送馄饨馍过去。那年耀先让李丁民碰上干亲,不是当天就送上来两个碗口一样大的,雪白雪白的馄饨馍吗。月儿也要赶紧蒸一锅馄饨馍,让耀先给丁民哥送过去。馄饨馍跟普通馍不一样,普通馍随便揉巴几下就行,蒸馄饨馍用的是头餐面,头餐面精道揉十遍八遍也不一定能揉的透。月儿身子单薄,那一大团面得揉一阵子。她硬挺着柔柔的腰身,翘撅着圆圆的尻蛋子在案上揉和起面,她身后的窑门是虚掩着的,只要这时候有人进来就会看见“坐月子”头一天的月儿不是在热被窝里躺着,而是在欢欢势势地和面蒸馍。
这阵子正是人们到河里担水的时间,从坡道到河滩一路上尽是人。往日担水的时候无论碰上谁,耀先总是先笑着问候对方一声。对方一般也会回一声,起码也会点一下头。可是今天不管碰上谁都用一种怪怪的眼神看他,耀先以为这也是正常的,因为今天他有儿子了,人们自然就再不能用寻常的眼光看他了。再过上几年等儿子长大,人们就更要把他当正常人看待了,就再不会地主的儿子,地主的儿子那样叫了。啥事还能没有个完,到那时候苦日子也就算是熬到头了。耀先这样想着,担着满满两桶水从河沟里上来,看见前面的郭晋平在皂角树下歇了担子,他也跟着歇下来。平常担水上来耀先是不在半道上歇脚的,尤其是不在人堆里歇脚。今天有儿子了心里高兴,就把担子歇在郭晋平跟前,还亲亲热热地和郭晋平打声招呼:“晋平哥,也担水呀。”郭晋平没有答腔,却怪怪地笑了。耀先用棉袄袖子擦抹一下脖子上的细汗,壮着胆问一声:“你笑啥呀?”
郭晋平是个肚子里撑不住事的人,耀先叫了他一声哥,他就想说话了。郭晋平抬眼瞅看一下四周,见跟前暂时没人就招招手把耀先叫到跟前,嗓子里呼噜着一口清不出去的浓痰,不是很清楚地说:“拴娃,你知道旁人咋说你的女人哩?”
耀先一颗忐忑不安的心忽悠一下就漂浮到嗓子眼上来了,他惊恐地睁大眼睛问:“咋说哩?”
“人们说你女人的肚子根本就没有起来,咋就能坐月子生下娃?你说怪不怪。”郭晋平说出来的话声音一点都不大,但在耀先听来却如滚地的惊雷,这骤然而起的惊雷在头顶上炸响,把他飘忽起来的梦幻炸破了。啊呀,咋就没想到这一层,这真要是让人们看破可就又惹下大事情了。耀先急匆匆地担起水桶就往崖口上走,他的赶紧把这话告诉给月儿,说啥也不能透了底,这张纸是万万不能让人捅破的,要是让人识透捅破,这一辈子可就真的完了,再也抬不起头,翻不了身了。耀先担挑着两桶水啥也顾不得了,他要赶快回到崖口上去,他怕这一阵子有好事之人上了崖口,进了他的窑洞,那事情就败露了。月儿像往常一样没有一点点防备呀。耀先走的太急了,桶里的水泼泼洒洒地都从桶沿上流涌出来,他那还顾的上这些。
耀先担着水桶上了崖口,扭头往回看时身后的坡道上就跟上来三个女人,这不是三个普通的女人,这是三个村干部的女人。耀先不敢断定她们就是上崖口上来的,他“嘭嘭”心跳地走过场院,到了窑门口扭头再看,三个女人还真是跟上来了。耀先苦苦地在心里大叫一声,就惊慌失措地用水桶撞开窑门。正在窑里站在案边揉面捏馍的月儿被猛猛地吓一大跳,她还没有问出话,耀先就低吼着“快快快。”把肩上的水担扔下,拽着月儿就让她赶快上炕。月儿本来就胆小,她不知道这又是出啥事了,她顾不得问,也顾不上沾满两手的湿面,在惊悸中像猫一样敏捷地窜到炕上。“快扯开被子钻进去,有人上来了。”月儿连脚上的鞋都没脱,就钻进被窝。耀先顺手抽过一条枕巾盖在月儿的额头上。这一切都是在极短的时间里,以极快的速度完成的。由于他们身份独特,所以他们常常保持着一种高度的戒备。
月儿在被子里躺下,耀先把炕上的另一条被子有意摊乱,这时窑门就被推开,改改水仙彩兰三个人紧挨紧地进来。耀先赶紧满脸堆笑显得很卑微地说:“呀,是三位嫂子。月儿,看,三个嫂子看你月子来咧。”
躺在被子里的月儿故意软软地蠕动一下,显得没有力气的样子。她的半个脸在被子里蒙着,额头上又盖着一条枕巾,中间只露出窄窄的一条脸,月儿的脸本来就白,这阵子再一惊吓,又出一脸虚汗,就更显得惨白,她的眼也是半睁半闭的,乍一看和月子里的月婆娘没什么两样,炕上也是乱乱的。改改她们进来看到的就是这番景象,月儿躺着,小月娃紧挨着她也躺着。
不是一家人不登一家门,上来的这三个女人某种程度上和她们各自当家的男人还真有几份象。吴根才算是一个公道正派人,他的女人改改就是一个大大咧咧没心没肺的肉肉性子人;李丁民沉沉寂寂的不多说话,他的女人水仙就是一个心地善良的人;郭安屯豪狠张扬,他的女人彩兰也就刁钻多疑。三个女人上来手里也是拿了一点东西的,来看月婆,手里不拿一点东西是不合情理的。她们上来一共包了十颗鸡蛋,还是水仙从自己家包的。水仙把手里的鸡蛋递给耀先的同时就问:“月儿是啥时候生的?”
耀先毫不迟疑地张口就说:“是前半夜生的。”
水仙看着月儿露出来的一条窄窄的白脸不说话了。改改本来心眼就少,现在又挺着个大肚子,她往炕沿上一坐,看着襁褓里肉嘟嘟的新生婴儿,就忘了自己上来是干啥来了,她咧着嘴羡慕地说:“你们真有福,一生就是个带把儿的男娃。”刁钻的彩兰爬在婴儿脸上看了好一阵,这真是一个才出生的小人,脸上红肉肉的褶子还没有展开,浑身还有一股血腥腥的骚味。她想再看看月儿的脸色,但身笨体宽的改改,坐在炕沿上,把月儿露出来的一条窄窄的脸也给遮挡住子。她看到的只是一炕的零乱。
三个肩负使命的女人,在崖口上的窑里没有看出什么名堂,没有看出什么破绽。月儿脸色惨白,婴儿一身腥味,炕上一片杂乱。她们都是坐过月子的女人,月婆娘的炕上就是这样。
一场虚惊就这样过去了。
为防万一,月儿真的就在炕上坐起月子。这一个月耀先也没心思再去挖他的偏窑,本来他计划年里要把偏窑开挖出来,现在就顾不上了。他除了蒸馍做饭侍候炕上的娘们俩外,一有空就站在崖口上向下张望,生怕猛不丁再上来一个什么人。他也是太小心了,那一阵风声过去后还有谁会到他们崖口上来,谁都不想和地主的儿子有过亲太密的来往,和他们来往走动能有啥好处。
孩子满月这一天,耀先月儿没有像吴根才李丁民那样摆开桌子大张旗鼓地为孩子闹喜。他们和人不一样,他们真的没有那种资格。
有了这个孩子后,耀先再在崖口上吹唢呐时曲子就不再总是那么悲凉忧伤。舒展悠扬欢快明丽的曲子也时时在崖口上呜哩哇啦地奏响。新生满月这天,耀先举着唢呐在崖口上足足吹了一个后晌,他把心里的希望和对儿子的祝福全都用唢呐吹奏出来。吹的全卧马沟的人都知道他的儿子满月了。
开春三月,改改没有给吴根才生下带把儿的男娃,她生下的还是一个白片片女娃。孩子“哇哇”啼哭着刚出世,吴根才还没有来及说话,他在套间里的瞎眼老妈倒先敲打着手里的拐棍吵叫起来,她是听接生婆说改改又没给她生下孙子时在套间里吵叫起来的,“挨炮子的,光长空杆,不结实穗。”瞎眼老妈开口就骂了一句庄稼人的行话,她把儿媳妇骂成不结实穗的空杆,生不下带把的男娃就是空杆,只有生下带把的男娃那才叫实穗。瞎眼老妈眼瞎,但心不瞎,她看不见这世界究竟是个啥样,但她会想会听。她挤弄着两个黑窟窿瞎眼,坐在哨门洞里常听人骂那些绝后的话,现在她就有些心急,就也骂起来:“真的还不如一个瞎眼人,瞎眼人都能生下一个儿子,你一个明眼人乍就生不下。生一个不是,生一个不是,挨上一百回日也生不出来一个儿子,没本事!”
吴根才心里也很烦躁,再听瞎眼老妈这样没完没了的昏说胡骂就火了,他掀开套间门上的软布帘子,对着瞎眼老妈猛猛地吼一嗓子:“宁宁的。”
瞎眼老妈一下就禁了声,她敢骂没有本事肉性子的儿媳妇,却不敢骂儿子,她看不见儿子是个啥样,却清楚地知道这个家就是由儿子撑着的。儿子让她宁宁的,她就再不敢吭声。
吴根才算不上是个孝顺的儿子,尤其是这几年,他都有些嫌弃瞎眼老妈了,嫌她嘴碎,叨叨起来没个完。对瞎眼老妈不太孝顺,但对媳妇还是挺不错的,改改是性子肉了点,也没多少心眼。但改改听话,长相也差不多。吴根才性火大,炕上的事情多,改改从来就没有拂逆过他。他啥时候想弄,她就啥时候让他弄,他想咋弄,她就让他咋弄。每次都能让他可心可意,对这样的媳妇还有啥弹嫌的。这次没有生下儿子,还有下次。改改又不是七老八十再不能生了,改改才三十出头,机会有的是。改改这次没有生下儿子,他心里是有一些不畅快,但他不是一个小心眼的人,他也是一个拿得起放的下的汉子。自己给自己宽宽心,来日方长,还有下一回呢。
女儿生在阳春三月里,满沟满坡遍处开的都是淡粉粉的杏花。孩子的干亲是住在上房院里的吴换朝,他给孩子起名:杏花。这杏花叫的好,即合时令,也和前面的两个姐姐连着,吴根才的大女儿叫梨花,二女儿叫桃花,小女儿叫杏花,这样三姐妹的名就连在一起了。而且这个“杏”字还很有一些诗意,不是有这样的诗句:红杏出墙春意闹。红杏就是比青梨白桃更招人喜爱。
改改心宽体胖该吃还吃,该睡就睡。她才不在乎瞎眼老妈在套间里骂出来的那几句话呢,这次没有生下儿子,谁敢说她下次还生不下。改改的想法和她男人的一样,这种心态不错。
改改心宽奶水旺,把小杏花奶的又白又胖。满月刚过改改怀里的杏花就撵上月儿怀里的新生了。一个月的杏花白嘟嘟胖墩墩的,抱在怀里沉甸甸的。快半岁的新生却是黑黑瘦瘦的,抱在怀里像一根柴禾棒棒一样轻飘飘的。怎么能一样呢?改改胸前有两砣子肥肥的大奶,月儿有啥,月儿只有一碗稀稀的米汤汁;改改的奶水旺的杏花根本吃不完,每天黑夜她还要让吴根才爬上去吮咂一阵,不然她就憋胀的难受;月儿的新生每天晚上都要饿的“哇哇”的哭叫上半夜,米汤汁那能和人奶比呀。看着小新生饿的半夜半夜的哭叫,月儿有时候就想不该让孩子跟上自己受这份罪,要是孩子在他亲妈怀里能饿成这样?能瘦成这样?这样想着她就陪着孩子一起哭,有时候孩子不哭了她还哭。她是可怜孩子呀。
农闲没事坐在皂角树下晒日头的人们,看看改改怀里的杏花,再看看月儿怀里的新生,就又有了说的。
皂角树下常坐着一些说闲话的闲人,男的女的老的小的都有,聚在一起说啥?不就是家长里短,不就是卧马沟里这点鸡零狗碎的事情。别的他们知道啥?朝鲜打仗、西南剿匪、中苏友谊他们不知道这些。他们只知道卧马沟里的事,也只有说卧马沟里的事。一个上了点岁数的人先说起这个话头,因为他才看见过改改怀里的杏花,也才看见过月儿怀里的新生。这两个孩子一男一女、一白一黑、一胖一瘦,真是太不一样了。他就感叹地说:“唉,这天真是变了,老天爷变了脸谁都没有一点点办法。原来上房院里的郭家是啥气派?大人孩子男人女人出来一个比一个威武虎势。现在咋样?上崖口咧,生出来的儿子跟禾鼠狼似的尖嘴猴腮,身上瘦的跟一根柴禾棍棍似的;吴根才家原来是个啥?一家人住在坡顶的烂烂窑里,他爹穷的连个女人都娶不下,最后只好娶个瞎眼媳妇。现在却住进宽宽畅畅的上房院,生出来的女娃也跟菩萨似的白白胖胖的一脸福相。这就是命,生死由命,富贵在天,半点不由人。”
皂角树下的一群人随着也都发一番言论,一番天命轮回的言论。
又进入了一个伏天。
七月流火,一进入伏天到处都和蒸笼一样热的待不住人。只有窑里凉快。麦收了,秋庄稼在地里长着也不缠手。人们就都钻在自己家的凉窑里享清凉去了。
进入伏天,吴根才就不在上房里住了。上房是排场,但一到伏天这上房里也和红日头地里差不多,热的人停不住。不能为了讲排场硬在上房里挨烤受热。吴根才和改改抱着半岁大的小女儿杏花就搬住到后院的窑里去了。瞎眼老妈还住在上房的套间里,大女儿梨花,二女儿桃花一直还睡在瞎眼奶奶的炕上。
在清清凉凉的窑里躺下就不想起来了,起来干啥,外面到处都腾冒着热浪,像一架蒸笼。河滩地里的秋庄稼刚浇一水,还不到锄的时候,起去没事干,那就在凉窑里歇着。骑马坐轿不如扳倒了睡觉。天早就明了,红亮亮的日头穿透过疏疏密密的树隙,直直地从窑垴上的天窗射进来,窑里被射进来的这束晨光照的一片通红。吴根才翻一下身还不想起,他在等着改改,等改改给孩子喂饱奶和她干那种事哩。吴根才性火大,那方面的要求比一般人旺,他只要见了改改的白身子就想干那种事。天热,改改睡觉的时候就脱的赤条条的身上一根线都没剩。吴根才睁开眼看见改改雪白的光身子,就经不住诱惑,就扳着她的肩膀要弄事。昨晚上他是弄过的,睡了一夜缓过劲就又想弄。改改不推辞也想让他弄,干那事男人受活,女人同样也受活。改改应合着刚岔开腿,身旁被冷落了的小杏花就“哇哇”的哭叫起来。改改在男人胯里摸一把,嘻嘻笑着说:“先耐一下,我给娃喂饱奶,回头咱好好弄。”改改转过身把胸前肥肥的大奶堵在小杏花的嘴上。吴根才只好暂耐着性子等着,但他等的不安生,他努着肚子把胯裆里硬起来的那根粗家伙,直往改改微微翘撅起的尻壕里捅,把改改痒的吱吱地笑。改改的奶水旺,小杏花一阵阵就吃饱喝足眯着眼睡着了。把杏花轻轻地往边里推放推放,改改转过脸就和男人在宽敞的大炕上翻云播雨地闹腾起来……
上房套间里的瞎眼老妈看不见天是明了还是黑了,但她能感觉到天是明了还是黑了,她一辈子就是靠感觉生活的,春的明媚,夏的繁闹,秋的果实,冬的枯寞她一概看不到,但她就是能感觉到寒暑四季的变化。瞎眼老妈把没有眼仁的黑窟窿眼皮努力眨动几下,用干枯的声音问她的大孙女道:“梨花,天明了吧?”
梨花已经六七岁了,她爬在炕沿上背翘着两条光溜溜的小腿,看着照在窗纸上明晃晃的阳光,用稚嫩的声音回答奶奶说:“早天明了。”
“日头出来咧没有?”瞎眼婆婆再问。
“出来咧,都一杆子高照到窗户纸上了。”
“那还不紧着起来等啥哩,和你懒骨头妈一个样。”瞎眼婆婆突然发火了,骂了跟前的孙女,也骂了不在跟前的儿媳妇,然后就柱着拐棍摸到山墙底下,把干柴一样枯萎了的手,搭摸在那副棺材板上,这是她每天都要作的第一道功课。自从土改住到这高大宽敞的上房里来,她每天都要在这副棺材板上厮摸上一阵,手摸到棺材板上她心里才踏实。山墙下放着的这口黑红锃亮的柏木棺材可是一件宝物,说它是一件宝物一点也不过份。这是硬梆梆的三寸厚的柏木棺材板,柏木棺材三寸厚,这本身就是最上等的好棺材了,可是这副好棺材板上又让它原来的主人往上推了十八道生漆,十八道生漆呀。知道十八道生漆是啥意思吗?无论什么样的棺材板,只要往上面推上三道生漆,埋到地下停个三五十年都帮不烂底不朽。三道生漆能保三五十年,十八道生漆能保多少年?埋到地下几百年不烂不朽的棺材难道不是一件宝物?穷汉家谁在棺材板上下这样大的功夫呀,往棺材板上推生漆就是往棺材板上贴金包银呢,穷汉家谁有那么多钱。原来穷汉家死了人连一口白茬薄板都置不起,更不要说是往柏木棺材板上推生漆了。过去卧马沟多少人死了不是裹一叶破烂席子,在劝尸安魂的哀歌悲唱中走的。瞎眼老婆的男人、吴根才的亲爹也是卷着烂席片子被埋到坟里去的。能置起三寸厚的柏木棺材,并还能在上面推十八道生漆的只有过去的财主家。郭福海是卧马沟原来的财主,他家在后沟里专门有一坡漆树,每年割回来的生漆一两也不卖,全都推到柏木棺材上去了。郭福海想着自己到了阴曹地府也要百年不朽,要躺在厚厚的推了十八道生漆的像金属一样的棺材里悠悠然享阴福哩。可他没想到半道上来了个土改,他倒像过去的穷人一样卷着一叶烂席片子,听着二老汉的劝尸安魂歌走了。这推了十八道生漆宝物一样的柏木棺材,就成了吴根才手里的胜利果实。他的瞎眼老妈就想百年以后睡到里面去,睡到这样好的棺材板里就不用听劝尸安魂歌了。
瞎眼老妈手摸着这像金属一样光滑坚硬的棺材板,就想起儿子前几天说过的话。前两天吴根才走进套间把手也拍在这口棺材板上,当着瞎眼老妈的面夸口说:“这又是伏天了,过两天我给咱到后沟漆树坡上割漆去,割回来漆往这板上再推一道漆。这板就更值钱更耐用了。”瞎眼老妈就记下这话,就想让儿子快些去割漆。多往棺材板上推一道漆就是对她这个当妈的多了一份孝敬,他不能只说不干,她得催他去。都啥时候了,还睡在后面窑里不起来。“梨花,走,扶着奶到后窑去。”瞎眼老婆决定到后院去叫睡不醒的儿子,让他起来到后沟漆树坡上去割漆。
梨花跳下炕,顺从地扶着瞎眼奶奶就往后院里走。大岭上升起的日头真的有一杆子高了,瞎眼老婆不是看见的,她是感觉到的,一出上房门,她就觉得的一缕暖暖的日头光照射到脸上。现在的上房院已经不浑全了,不再是原来的四合院。土改时这四面都是房子的上房院一下分给了四户人家:吴根才分了正北的五间上房;五间西房分给了郭满屯,郭满屯是郭安屯的亲哥。郭满屯身体不好,开春害了一场病,躺在炕上起不来,为了请先生治病,就把土改分下的胜利果实——五间西房便宜卖了。是外村人买走的,外村人掏了钱就来拆房,郭满屯就领着老婆娃娃又搬回到土改前住的烂窑里去了;五间东房分给了李丁生,他嫌几家人挤住在一个院子里不方便,把房子拆了翻盖到他原来的院子里去了;五间南房分给吴换朝,他也把房子拆了翻盖到原来的院里。只是把一间哨门楼给吴根才留下。好好的一座四合院让拆走了三面房子,剩下三面豁豁牙牙的后檐墙,那四合一统的气势就没有了。上房院里现在就只剩下吴根才一家人。
瞎眼老婆子在小孙女的牵扶下颤颤微微地穿过上房边的耳门,来到后院的窑前。窑门还在里面闩插着,瞎眼老婆子干柴一样的手竟然把厚实的窑门拍打的“嘭嘭”直响。她一边拍打窑门,一边撇着没牙的瘪嘴嘶嘶哑哑地喊道:“日头晒破沟壕咧,还不紧着起来,要睡到啥时候呀。”
窑里滚在炕上的吴根才和改改正弄到好处,那里肯听她的话。瞎眼老妈在窑门外一叫,改改反到扬起两根白胳膊揽抱住吴根才的腰杆,把他更紧地箍在自己的肚皮上,她不能让他走,他那根粗硬的东西正捅在深处让她腾云驾雾般地好活哩。
“知道咧。”吴根才嘴上应一声,冲撞的动作并没有停下来。瞎眼老妈等不上儿子出来,把窑门再“哗哗啦啦”地拍打一阵。吴根才就不高兴了,他爬在改改的肚皮上,脸朝着窑门吼叫起来:“知道咧知道咧,还敲打个啥。”
瞎眼老妈在窑门上再拍打一下,才悻悻地走了。就是这最后一下,把吴根才给拍泄了,他山摇地动地狂撞一阵,就软软地从改改身上滚下去。
吴根才没有再睡回笼觉,他怕瞎眼老妈再来敲门打窗地瞎捣乱。他稍稍歇喘一下,就披穿上衣裳到前面院里来了,看着端坐堂前的瞎眼老妈,没好气地说:“叫的干啥呀,这么热的天有啥急干的事情?”
老妈牺惶是个瞎眼窝,她看不见儿子恼怒不高兴的脸,但她听出来儿子被搅了好觉后说出来的话里全是不高兴。她还是瘪着没牙的豁嘴嗫嚅地说:“你不是说要到后沟里去割漆,现在正是时候,过了这几天还能再割下漆。”
吴根才嫌弃地看了瞎眼老妈一眼转过脸又回后院窑里去了。他最不爱听的就是瞎眼老妈说起这事,对这副棺材板他的想法变了,变的和和老妈不一样了。但他不能把自己的想法对老妈说出来,他现在不想让老妈百年下世的时候把这口宝贝一样的好棺材带走。这推了十八道生漆的柏木棺材实在是太值钱了,他舍不得让瞎眼老妈用。他爹当年下世的时候只裹了一片烂草席子,瞎眼老妈怎么能用这么好的棺板呢,给她置一副桐木柳木无论啥样的棺材板就行了。舍不的让瞎眼老妈用,并不是想留着将来自己用,那就太不孝顺了。他是想把这推了十八道生漆的柏木棺材卖了,他早就打听过,现在这么好的棺材不多了,出手就能卖个好价钱。这么一副棺材少说也能换回来十副八副桐木棺材,老妈用一副桐木棺材就行了,原来她连一口白茬薄板都不敢想。吴根才是想把这口绝好的棺材卖掉,用卖来的钱置几亩地才是最上算的事情。对种地的农民来说,只有土地才是最根本的东西,推了十八道生漆的柏木棺材能干啥,一样也是往地里埋。
土改过后,土地还是可以自由买卖的,一些过去连肚子都吃不饱的贫农,现在都开始置起骡马置起土地。吴虎林就才把郭晋平河滩里的两亩水浇地买走了,郭晋平娃子多拖累大,他还有几亩好地想卖。这地不是他家传的祖业,都是土改时分下的胜利果实。吴根才也想从郭晋平手里买两亩地,但他手上没有现钱,他就打上这口柏木棺材的主意,但老妈还在,她又一个心眼想最后用了这口推了十八道生漆的柏木棺材,她每天起来都要用手摸摸摆放在套间山墙下的棺材,摸不到她就不放心。唉,有啥法呀。吴根才只好暂时放下卖棺材置土地的念头。于是就想着反正暂时不好动作,就不如再往上推一道生漆,将来或用或卖都有好处。于是前两天他当着瞎眼老妈说了那句让她更上心的话,既然话说出来,瞎眼老妈也开始催起来,那就干吧。
吃完早饭,吴根才就去找李丁民。这割漆熬漆推漆都不是说着玩的事情,这是一门手艺,一门技术,这里面是有许多讲究的,不是谁说干就能干了的事情。吴根才只是听人说过割漆熬漆推漆是一个很复杂的过程,他没有全套地看过,更没有全套地干过。要想再往柏木棺材上推一道生漆他就得请师傅,他想起李丁民。李丁民原来在郭福海家扛过活,凡是在郭福海家扛过活的长工都会割漆熬漆推漆,起码是全套看见过。土改前郭福海家在后沟专门栽种了一坡漆树,就是为了割漆。别的财主家割下漆是为了卖钱,郭福海家是为了自己用,从他爷爷手里就开始往自己的棺材板上推生漆了,他爷他爹都是躺在推了厚漆的柏木棺材里走了的。到了他手里也为自己准备下一口这样的好棺材,但是他没有福气,赶上土改,从崖口上掉下去卷着一张烂席片子走了,反倒把这口推了十八道生漆的柏木棺材留给了吴根才。
往棺材板上推生漆一年只能推一道,也就是说这推了十八道生漆的棺材在郭福海手里少说也经营了十八年。割漆熬漆推漆这都是细活慢活,是有讲究的,比如说割漆,漆树在山坡上长着,一年三百六十五天,只有几天才能割出漆。过了那几天就是用斧子砍也砍不出漆来,这关键的几天是那几天呢?就是小暑到大暑之间的十五天。这十五天是一年里头最热的十五天,漆树上的生漆就是在这十五天里割。这十五天里的正午时分,只要不天阴下雨,拿着割刀在漆树上割出一道口子,口子里就汩汩地流出一串乳白色的汁液来,这就是人们说的生漆。过了这十五天就再割不出来。在工业没有发达起来的过去,人们就是拿这种生漆油漆家具的。
吴根才是在河滩的玉茭地里找见李丁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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