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想起来,时间飞快,他在觋宫生活了三十五年,到下一个冬天,就是他度过的第五十一个冬天了,垂垂老矣!
他感觉到生命在加速枯萎,曾经如草原繁花般烂漫的生命,正一点点凋零。天命有常,这便是天道,谁都逃不掉,又岂是他能例外的?
敬慎天命,是他作伪觋宫主人要遵循的一切,也是他权力的由来。
从跨进觋宫的那一天起,他就沉浸在觋宫中弥漫的庄严肃穆中。
每当商王有重大决策,要求诸祖灵的时候,他便是沟通祖宗神灵和人间之王的必经通道。
只是当今大王每每想要突破天命,这让他很为难。
当年被盘庚大王看中,有幸成为大王身边的王子伴学,只因这一点,在前任大巫死去后,大王力排众议,扶他成为觋宫之主,那时候能够和他一较长短的还有好几个贞人,但大王最终指定了他。
那是因为我的虔诚。他想。
他知道,大王最终选定他,其实还因为亘氏也属于子姓。
数百年前,商王对他先祖子亘的那次分封,让他所在的这一支来到后来的亘地,他的先辈们在那里烧山开荒,不断地耕耘,才有了往日的亘国,今日的亘地,才有了这绵绵不绝的亘氏一族。
若非如此,大王断不会让他来主持觋宫的。
“想必寝玄和你说了,今日来,便是为了伐邛之事。”大王笑着对他说。
巫亘抬头看了一眼,又即低眉,应了声“是”。
大王脸色冷峻,笑意也是一闪而过,眼圈略黑,让原本清瘦的脸显得憔悴。
也是,恰逢王都有事时,邛方却频频添乱,边境不靖,任谁坐在王位上也会不安。
巫亘弓着身子,在前面引路,大王在寝玄的陪同下随后跟着。
“又要打仗了!”巫亘佝偻这身子似是对大王说,又似自言自语,“人人都记得胜利者的荣耀,可谁知道战争的惨烈?”
大王本可不理会巫亘,但他很是恼火巫亘话中的影射!
当年只是因为巫亘与他有过伴学的情缘,大王才在众多大巫的人选中指定了巫亘,谁知巫亘不知恩图报,却屡次以“敬慎天命”为由,阻他想做的事!大王强压着心头怒火,缓缓道:
“大巫莫忘了,正是因为烈祖胜利的荣光,才有今日的大商的天下,才有眼下的繁华!”
巫亘在腰间摸索半天,口中毫不相让,一边开门一边说道:“是啊,人们从来只看得到胜者的光芒耀眼,谁能看到失败者埋骨之处的黑暗凄凉?”
大王怒视眼前这个驼子背上的拱起,心道:“这该死的驼子还是如此阴阳怪气,以前的账总要慢慢一笔笔的讨要回来!”
大王慢慢松开握紧的拳头,站在巫亘身后等他慢慢开门,不再作声。
筮房门开了,寝玄弓腰提醒大王身前有门槛,等大王迈步进去,在门口站定,筮房的门轻轻合拢,寝玄想着大王笑骂的那句“阉人”,闭目想着儿时往事,竟眼角有泪,连忙用衣袖擦了。
筮房已经点燃焚香,备好净水,两人净手,相对而坐。
一把蓍草齐整的放在案几右首,巫亘抓起一根,恭敬置于左胸,心中默念,然后又复恭敬放在案几靠大王的一边。
同样的事,他已经做了三十多年。
每逢大事,与大王对面而坐,筮卜吉凶,也已经十七年了。十七年来,他无数次这样和大王一起,向历任商王祈祷,求烈祖赐福,或是请祖灵降祸于某个方国。这一套程序他已经烂熟于胸,而大王同样熟悉。
他把那一把蓍草抓在手中,口中说:“请大王心中默念要起筹的祖灵。”
手中蓍草在案几上“哗啦”撒落。
大王拿起眼前的蓍草,在散落在案几的蓍草中一拨,把蓍草一分为二,左象天,右象地。然后在右边的蓍草中取出一根,放入胸前衣襟里,口中念叨:
“请河掸甲护佑!”
一百多年前的河掸甲,在位期间内外交困,但即便是在最困难的时候,河掸甲仍试图奋发,迁都、南征,一系列举措都卓有成效,总算挽回大商败落的颓势。
巫亘见大王以河掸甲起筹,心中已经隐然猜到大王的心思,必是寄望于对邛方的愤然一击,以一次胜利,换取他在位期间,大商的再次辉煌。
他虽已驼背,但仍能娴熟地手演天地八卦。这套传自上古大神伏羲的演算,他在亘地的时候就开始学习,早已烂熟于心。
待推演到结果居然是不利时,巫亘感觉到头顶冒汗了——上次泞地的田猎,他才因为筮卜不利,不肯为大王进行龟卜,惹恼了大王,若是这次又是不利,他该如何是好?
敬慎天命!
他只能拒绝大王的请求,绝不龟卜。他想。
大王看着巫亘越来越紧张的样子,眉头也渐渐皱了起来。
“十七年了……”大王并不等他解说,看着巫亘的驼背,对他说:“大巫今年该是五十有一了吧。”
“是!”巫亘答。
大王这个时候问他这个,无非就是要他记起当年情分,再次筮卜,直到得到他想要的结果。
“唉,时间好快啊,转眼间你我就老了。”大王叹息着。“上次妇息的侄女怀上了,妇息过觋宫来找你,说你精神不佳,早早地就歇了,后来找的巫永。”
巫亘听出商王颂话语中蕴含的威胁意味,心中不屑,原有的害怕反而少了些。
“巫永的龟卜是越来越准了,说是个男孩,果然是个男孩。妇息很高兴,给巫永赏了二朋贝。”大王语气淡淡,带着不满。
这几乎是赤裸裸的威胁了。巫亘心想。
他此时反而心下淡定。
他的身体他知道,除了驼背,他没有哪里比不上大王,在亘地的时候,他就是以力能搏虎著称。让他变成驼背的,不是岁月,而是一段他不愿提起的过往。
想到这,巫亘也以淡然的语气对大王说:“小巫曾多次想,如今这身体是一日不如一日,只想放开一切,好好放松,好好休息。只是祖宗规矩,一日为贞人,终身是贞人。我这觋宫的责任,怕是要到背到死的那一天。”
觋宫大巫不能娶妻生子,因此不同于史官可以世袭,但一旦接过使命,便要坚守一辈子,干到死为止,便是大王也不能更换。
巫亘的与大王分庭抗礼的底气就是来源于此。
说罢,巫亘以额叩地:“真是惶恐之至!”
大王抿嘴压抑心底怒气,腾地站起,虎视巫亘的驼背,良久,拂袖而去!
1秒记住114中文:www.。手机版阅读网址:.
<r r="//."></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