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十五章 路易吉·万帕的菜单(1 / 2)

凡是睡眠,只要不是唐格拉尔曾经害怕过的那种睡眠,总有醒来的时候。

唐格拉尔醒来了。

对于一个看惯丝绸的窗幔、光滑悦目的墙壁,闻惯从壁炉炉膛里袅袅升起的松木清香以及从绫缎床幔往下飘散的芳馨的巴黎人来说,在一个白垩质的岩洞里醒来不啻是场噩梦。

摸着山羊皮的床垫,唐格拉尔恍惚觉得自己成了萨穆瓦耶德人或拉普人[1]。

但在这种情况下,一个人哪怕是满腹狐疑,顷刻间也会变得确信无疑的。

“对,对,”他喃喃地说,“我是落在阿尔贝·德·莫尔塞夫对我们说过的那伙强盗手里了。”

他的第一个反应就是做深呼吸,以便确定自己没有受伤:他从《堂吉诃德》里学来了这一招,那是他虽说并没有看过,却能知道其中一些情节的唯一的一本书。

“噢,”他说,“他们没杀掉我,也没打伤我。莫非他们把我的钱抢走了?”

他急忙把手伸进衣袋。一切都安然无恙;从罗马到威尼斯的旅途费用一百路易,好端端的在裤袋里;装着五百零五万法郎信用卡的钱袋,也在外衣的插袋里待着。

“奇怪的强盗,”他暗自思忖,“我的钱和钱袋都没动过!还是像我昨晚临睡前说的,他们是要我付赎金。嘿!连表都没拿走!让我瞧瞧现在是什么时候了。”

唐格拉尔的怀表是布雷盖制作的精品,昨天上路前他刚上过发条,此刻指针正指着早晨五点半。要是没有这块表,唐格拉尔就全然没法知道时间了,因为阳光是透不进这个地牢里来的。

他是不是该要求这伙强盗来解释一下?还是就这么耐住性子等他们来问他?后一种选择更保险。于是唐格拉尔等着。

他一直等到了中午。

从夜里起就有个岗哨在门口看守。早上八点换过一次岗。

当时,唐格拉尔很想看一眼,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在看守他。

他早就注意到有光线,不是阳光,而是灯光,透过门板的罅缝照进来;他把眼睛凑近一道缝隙,刚好看到那个强盗正仰着脖子喝烧酒,由于这酒是装在羊皮袋里的,一股怪味儿让唐格拉尔闻着直恶心。

“呸!”他说着,往这间地牢的里面缩去。

到了中午,另一个岗哨换下了喝烧酒的家伙。唐格拉尔按捺不住好奇心,想瞧瞧自己的这个新看守;他又向那条缝隙凑近过去。

那是个体格魁梧的强盗,活像个大眼睛、厚嘴唇、塌鼻子的哥利亚[2];红头发拧成一绺绺的披在肩头,像一条条游蛇。

“喔!喔!”唐格拉尔说,“这家伙不像是人,倒像是吃人妖魔;好在我老了,啃不大动;肉头也粗,不好吃。”

我们看到,唐格拉尔这会儿还有心思开个玩笑哩。

正在这时,那个看守仿佛是要向他证明自己并非吃人妖魔,从褡裢里掏出黑面包、洋葱和奶酪,狼吞虎咽地吃了起来。

“见鬼,”唐格拉尔从门缝里瞥了一眼这个强盗的午餐,“见鬼,我真不明白这种垃圾东西怎么能吃。”

说着,他走过去坐在羊皮床垫上,这羊皮又使他想起了第一个岗哨的烧酒味道。

可是唐格拉尔再怎么着也不管用,大自然的奥秘真是不可思议,最粗劣的食物也竟然会对一个空荡荡的胃袋具有如此之大的诱惑力。

唐格拉尔突然觉得自己的胃袋此刻空空如也了:他看出去觉得这家伙不那么难看,面包不那么黑,奶酪也变得新鲜了。

最后,就连那些生洋葱,野蛮人的可怕食品,也使他联想起他的厨师用高超手艺做的罗贝尔调味汁和洋葱回锅牛肉来了,那会儿唐格拉尔总是这么对那厨师说的:“德尼佐老弟,今儿给我做个乡下人的可口菜吧。”

他立起身,走去敲门。

那强盗抬起头来。

唐格拉尔看出他是听到了,就又敲了几下。

“?[3]”那强盗问。

“喂!喂!朋友,”唐格拉尔用手指在门板上敲得咚咚直响,“我说,你们也该想到让我吃点东西了吧!”

可是,不知道是听不懂呢,还是没有接受过有关唐格拉尔伙食方面的命令,那个巨人又自管自大吃大啖起来。

唐格拉尔觉得自尊心受了伤害,不高兴再去和这个野蛮人打交道,他往那块羊皮上一躺,闷着头不说话。

四个钟头过去了;另一个强盗换下了那个巨人。唐格拉尔觉得胃开始在痉挛,一阵阵地抽痛,他慢慢地爬起身来,把耳朵贴在门缝上细听,随后又用眼睛去张望,认出了先前的向导那张精明的脸。

果然,这是佩皮诺,他正坐在门对面,准备把这差使尽量弄得舒服些。只见他两腿中间放着个瓦盆,里面盛着一盆热气腾腾、香味扑鼻的肥肉烩鹰嘴豆。

在这盆烩豆子边上,佩皮诺还放好了一篮韦莱特里葡萄和一长颈瓶奥尔维耶托酒。

不用说,佩皮诺准是个美食家。

瞧着他为自己准备的这顿丰盛的晚餐,唐格拉尔直咽口水。

“啊!啊!”这个囚徒对自己说,“让我瞧瞧,他会不会比那个家伙好说话一些。”

于是他很斯文地敲了敲门。

“就来。”那强盗说,他常在帕斯特里尼老板的旅馆里进进出出,好歹学会了一些法语常用语。

他走来把门打开。

唐格拉尔认出他就是恶狠狠地冲他喊“把头缩进去”的那个人。不过这会儿不是计较这种事的时候。于是他做出一副最和蔼可亲的模样,嘴角挂着讨好的微笑。

“对不起,先生,”他说,“难道不准备给我吃饭了吗?”

“怎么?”佩皮诺大声说,“阁下可是有点儿饿了?”

“只是有点儿倒也好了,”唐格拉尔嘟哝着说,“我都整整二十四个钟头没吃东西了。”

“是的,先生,”他提高声音说,“我饿了,饿得挺厉害呢。”

“这么说阁下是想吃东西喽?”

“最好马上就吃。”

“小事一桩,”佩皮诺说,“这儿要什么有什么,当然,得付现钱,就跟所有诚实的基督徒国家里一个样儿。”

“这没问题!”唐格拉尔喊道,“虽说他们既然把人抓来关在这儿,其实至少是该让人家吃饱的。”

“哎!阁下,”佩皮诺说,“这儿不兴这么做。”

“这不能成为理由,”唐格拉尔说,他想用和蔼的态度把这看守笼络住,“不过我也接受了。好吧,叫人给我拿吃的来吧。”

“马上,阁下;您想吃什么?”

说着,佩皮诺把手里的瓦盆放在一个位置上,让香味直接往唐格拉尔的鼻孔里钻。

“您吩咐吧。”他说。

“这么说,你们在这儿有厨房啰?”银行家问。

“瞧您说的!在这儿有厨房啰?呱呱叫的厨房哩!”

“还有厨师?”

“一流的!”

“好吧!来个鸡吧,或者鱼,野味,管它呢,什么都行。”

“阁下只管吩咐就是;刚才是说鸡来着,是吗?”

“对,来个鸡吧。”

佩皮诺立起身来,使足劲儿喊道:

“给阁下来个鸡喽!”

佩皮诺的声音还在岩洞的拱顶下面回荡,一个小伙子已经跑了出来,他长得挺俊,身材瘦削而匀称,像古代的送鱼人那样赤着膊;他手里托着一个银盘,一只烤鸡兀自坐在银盘里。

“简直像在巴黎咖啡馆。”唐格拉尔喃喃地说。

“鸡来了,阁下。”佩皮诺说着,从小强盗手里接过银盘,放在一张虫蛀的桌子上,这张桌子,再加上那张木凳和铺着羊皮的床,就是这间地牢里的全部家当。

唐格拉尔要一副刀叉。

“来了,阁下。”佩皮诺边说边把一把钝口的小刀和一把黄杨木的叉子递给他。

唐格拉尔一手拿刀,一手拿叉,准备把鸡切开。

“对不起,阁下,”佩皮诺说着,把一只手按在银行家的肩上,“这儿得先付后吃;要不吃完以后说声吃得不满意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