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三章 马克西米利安(1 / 2)

维尔福立起身来,让人撞见他这么痛哭流涕,他似乎感到有些难为情。

二十五年可怕的职业生涯,或多或少已经使他变成了一个铁石心肠的人。

他一时显得有些茫然的目光,盯在了莫雷尔脸上。

“您是什么人,先生,”他说,“您难道不知道,有人死了的屋子,外人是不能随便进来的吗?请您出去,先生!出去!”

莫雷尔伫立不动,他凝视着凌乱的床和床上瓦朗蒂娜苍白的脸容,无法把目光从这可怕的景象上移开。

“出去,您听见吗!”维尔福喊道,德·阿弗里尼则走上前去把莫雷尔往外拖。

马克西米利安神情茫然地望着床上的尸体、两个站着的男人以及整个房间,仿佛犹豫了一下,张口想说什么。但尽管他脑子里萦绕着许许多多排遣不开的念头,却就是回答不出一句话来,他用双手揪着自己的头发,返身向外走去。维尔福和德·阿弗里尼一时间竟收起各自的思绪,目送他出了房门以后,彼此交换了一道目光,意思是说:

“他疯了!”

可是不到五分钟工夫,就听得楼梯上传来一阵不堪重负的嘎吱嘎吱的响声,然后只见莫雷尔正以一种超乎常人的力量,抱住诺瓦蒂埃的轮椅,把老人抬上二楼来。

上了楼,莫雷尔把轮椅放下,迅速地推进瓦朗蒂娜的房间。

所有这些举动,年轻人都是凭着处于癫狂的亢奋状态时的爆发力完成的。

但是,更让人感到惊骇的,还是被莫雷尔推到瓦朗蒂娜床边的诺瓦蒂埃的那张脸,那张智慧展示出全部精神力量、眼睛全神贯注地替代了其他官能的脸。

维尔福瞧着这张苍白的脸,瞧着老人神情异常激动的目光,就像是瞧着一个可怕的幽灵。

每次他跟父亲接触时,总会发生些可怕的事情。

“您瞧瞧他们对她干了些什么!”莫雷尔喊道,他一只手仍按在推到床边的轮椅的背上,另一只手伸向瓦朗蒂娜,“您瞧,爷爷,您瞧!”

维尔福往后退了一步,惊讶地望着这个年轻人。维尔福几乎不认识这个年轻人,可是他却管诺瓦蒂埃叫爷爷。

这时,老人的整个心灵仿佛都移到了那两只充血的眼睛上。随即颈部的筋脉暴了起来,癫痫患者布满全身的那种青紫色,从他的颈部、脸颊和太阳穴上泛了出来。内心异常激动的种种表现,只差一声吼叫了。

或者不妨说,这声吼叫从他全身毛孔中迸发了出来,唯其无声才更吓人,唯其静默才更令人心碎。

德·阿弗里尼急忙走到老人跟前,给他吸入一种强烈的诱导剂。

“先生!”这时莫雷尔抓住瘫痪老人僵硬的手大声说,“他们问我是什么人,有什么权利到这儿来。哦,这您都是知道的,请您告诉他们!告诉他们吧!”

年轻人声音哽咽,说不下去了。

至于老人,他喘着粗气,胸脯剧烈地起伏着。这种躁动不宁的神态,令人想到临终前的征兆。

终于,眼泪从诺瓦蒂埃的眼眶里流了下来,比起欲哭无泪、抽噎吞声的年轻人来,他已经是有福的了。他垂下眼睑,闭上眼睛。

“请告诉他们,”莫雷尔声音哽噎地说,“请告诉他们,我是她的未婚夫!

“请告诉他们,她是我高贵的朋友,是我在这世上唯一的爱人!

“请告诉他们,告诉他们,这个尸体是属于我的!”

说着,年轻人用痉挛的手指紧紧抓住床边,沉重地跪倒在地上;这么一个坚强的男子汉,骤然间垮了下来,这真是一幕触目惊心的场景。

这样的悲恸,实在太令人伤心了,德·阿弗里尼不禁转过脸去,以便掩饰一下自己的情绪,维尔福也不再要求对方作进一步的解释,他像被一种磁性吸住似的,不由自主地向年轻人伸出手去;当我们在为失去一个亲人哭泣时,那些曾经爱过他或她的人,就会有这种吸引我们的磁性。

可是莫雷尔什么也没看见;他把瓦朗蒂娜冰凉的小手紧紧地握在手里,欲哭无泪,悲号着用牙齿去咬床单。

有一阵子,在这个房间里只听得呜咽声、诅咒声和祈祷声此起彼落。随后,有一个声音盖过了其他的响声,那就是诺瓦蒂埃粗重、凄惨的喘息声,这声音让人觉得,说不定在哪一下呼气的当口,老人胸膛里的那点生命活力就会戛然而止。

最后,作为一家之主的维尔福,在刚才一度,不妨这么说吧,一度让位于马克西米利安之后,第一个开了口。

“先生,”他对马克西米利安说,“您爱着瓦朗蒂娜,您说您是她的未婚夫;我不知道你俩在相爱,也不知道这个婚约;可是,作为她的父亲,我原谅您,因为我看得出,您的悲痛是巨大的,是真挚的,是实实在在的。

“何况,此刻我心头充满了悲痛,所以已经容不下怒气了。

“但是,您知道,让您充满渴念的天使已经离开了人世间;她跟人世间的爱慕已经不相干了,此刻她正在礼赞我们的天主。所以,先生,请您向她遗忘在我们中间的令人伤心的躯壳告别吧。再最后一次握一下您曾经希望得到的这只手,就此跟她诀别吧:瓦朗蒂娜现在只需要一位为她祝福的神甫了。”

“您错了,先生,”莫雷尔单膝跪着喊道,从未经受过的剧痛刺穿了他的心,“您错了。瓦朗蒂娜是死了,但她不仅需要一位神甫,还需要一个为她报仇的人。

“德·维尔福先生,请您差人去请神甫。我,我来为她报仇。”

“您这是什么意思,先生?”维尔福喃喃地说,莫雷尔这种突如其来的神志恍惚的神态,使他感到不寒而栗。

“我是说,”莫雷尔接着说,“您有着双重身份,先生。做父亲的已经哭够了;让检察官开始行使职责吧。”

诺瓦蒂埃的眼睛亮了一下,德·阿弗里尼走上前来。

“先生,”年轻人继续说,一边把在场的人脸上流露出来的表情都看在眼里,“我明白我在说什么,你们都比我更明白我要说些什么。

“瓦朗蒂娜是被人害死的!”

维尔福垂下头去;德·阿弗里尼又跨前一步;诺瓦蒂埃用眼睛表示同意。

“先生,”莫雷尔继续说,“在我们所处的这个时代,一个人即使不像瓦朗蒂娜这样年轻、美丽、可爱,一旦他或她骤然间从这个世界上消失不见了,我们也不能不闻不问,就那么听任他或她消失不见吧。

“检察官先生,”莫雷尔愈说愈激动,“别手软!我向您揭发了罪行,您去寻找凶手吧!”

他用毫不容情的目光看着维尔福,而维尔福则把求助的目光时而投向诺瓦蒂埃,时而投向德·阿弗里尼。

可是,维尔福在父亲和医生那儿都没有求得同情,他在他俩的目光中看到的,是跟莫雷尔同样断然的表情。

“是这样!”老人仿佛在说。

“一点不错!”德·阿弗里尼说。

“先生,”维尔福说,他还想跟这三重的意志,以及跟他自己的情感再作一番搏斗,“先生,您错了,在我家里并没有什么罪行。命运在打击我,天主在让我遭受痛苦;想到这些固然很可怕,但是并没有谁在杀人!”

诺瓦蒂埃的眼睛像要冒出火来,德·阿弗里尼张嘴想说话。

莫雷尔伸出胳臂,示意大家安静。

“可是我要对您说,这儿有人在杀人!”莫雷尔轻轻地说,压低的嗓音丝毫没有减弱那种可怕的震慑人心的力量。

“我要对您说,这已经是四个月来第四个惨遭毒手的牺牲者了。

“我要对您说,四天以前已经有人想要毒死瓦朗蒂娜,但没有得逞,原因是诺瓦蒂埃先生早就采取了预防措施!

“我要对您说,那人加大了剂量,或是改换了毒药,这一次终于得逞了!

“我要对您说,您对所有这一切知道得跟我一样清楚,因为,那位先生作为医生和朋友,事先曾经警告过您。”

“哦!您准是神志不清了!先生。”维尔福说,枉然还想在自己觉着已经陷进去的旋涡里作一番挣扎。

“我神志不清!”莫雷尔说,“好吧!我请德·阿弗里尼先生来主持公道。

“请您问问他,先生,他是不是还记得圣梅朗夫人去世的那天晚上,在您的花园,就在这座宅子的花园里,他都说过些什么话。当时,您以为旁边没有别人,所以和他在谈论那次悲惨的事件,您把它归罪于命运,您不公正地指责天主,最后造成的后果只有一个,就是怂恿那个凶手加害于瓦朗蒂娜!”

维尔福和德·阿弗里尼面面相觑。

“是的,回想一下当时的情景吧,”莫雷尔说,“因为这些你们以为只有沉寂的夜空听见的话,都落进了我的耳朵里。是的,自从那个晚上以来,我眼看德·维尔福先生包庇他的家人犯罪,是应当去向当局举报的;那样的话,瓦朗蒂娜,我心爱的瓦朗蒂娜,我就不至于像现在这样成为杀死你的帮凶了!可是,这个帮凶现在是会为你报仇的。这第四次的谋杀是明目张胆干的,是人人都看见的,瓦朗蒂娜,如果你父亲不管你,那么我,我向你发誓,我一定要把那凶手找出来。”

这一回,仿佛老天爷终于对这个准备听凭他自己的力量去摧垮强壮体魄的男子汉发了慈悲,他的最后这几句话哽在了喉咙口,从胸口迸发出一阵呜咽,郁结已久的泪水夺眶而出,刷刷地流了下来。他腿一软,号啕大哭地跪倒在瓦朗蒂娜床边。

这时,德·阿弗里尼开口了。

“我也一样,”他大声地说,“我也和莫雷尔先生一样,要求伸张正义;因为我只要想到自己的懦弱怂恿了凶手,就感到恶心!”

“哦,天哪!天哪!”维尔福神情颓丧地低声说道。

莫雷尔抬起头来,看见老人的眼睛里迸射出一种奇异的光芒。

“噢,”他说,“瞧,诺瓦蒂埃先生想说话了。”

“是的。”诺瓦蒂埃表示说,正因为这个瘫痪老人的所有官能都集中在了他的目光里,所以这种目光的表情显得很可怕。

“您知道谁是凶手?”莫雷尔说。

“是的。”诺瓦蒂埃表示说。

“您要告诉我们?”年轻人喊道,“快听!德·阿弗里尼先生,快听呀!”

诺瓦蒂埃带着一种忧郁的笑容望着可怜的莫雷尔,这种用眼睛表达的温柔的笑容,曾经有多少次给瓦朗蒂娜带来过欢乐呵。然后,他敛容定睛,凝定目光。

不妨这么说吧,等他把对方的目光吸引过来以后,他又让这目光转移到了房门上。

“您是要我出去,先生?”莫雷尔伤心地喊道。

“是的。”诺瓦蒂埃表示说。

“哦!哦!先生;对我发发慈悲吧!”

老人的目光无情地盯住门口。

“那至少我还可以回来吧?”莫雷尔问。

“是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