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于伯爵,随着巴黎的渐渐远去,仿佛有一种几乎非常人所能有的安详从容的意蕴,光晕般的围在他的四周。这情形就像是一个流亡多年的游子回到了阔别多年的故乡。
不一会儿,耀眼的、温暖的、充满生机的马赛就呈现在了眼前;作为提尔[4]和迦太基[5]的妹妹的马赛,继她们之后承担了地中海的制辖权;马赛在他俩眼里,是一座随着时光的流逝而愈加显得年轻的城市。圆塔,圣尼古拉要塞,由皮热设计的市政厅,还有他们在孩提时代都曾在上面玩耍过的这座砖砌的码头,对他俩来说都是常年萦绕在记忆中的景象。
所以,来到卡纳比埃尔街,两人不约而同地停住了脚步。
一艘海轮正要启航去阿尔及尔;行李、乘客挤满了甲板,前来送行的亲人、朋友在向远行的人告别,在叫嚷,在哭泣,离别总是一幕令人心恻的场景,即使对那些天天见到这种场景的人亦然如此。但马克西米利安从踏上码头宽阔的石板之时起,脑子里就始终由一个念头占据着,就连这喧闹熙攘的场面,也没能分散他的注意力。
“瞧,”他拉住基督山的胳膊说,“就在这儿,当年法老号进港时,我父亲就站在这儿;就在这儿,这个被您从死亡和耻辱中拯救出来的好人,一头扑进了我的怀里;我的脸上仿佛还能感觉到他的泪水,当时哭的不是他一个人,好多人见到我们也都哭了。”
基督山微微笑了笑。
“我当时在那儿。”他指给莫雷尔看一条街的转角。
正当伯爵这么说着的时候,在他所指的那个方向,我们听见了一声痛苦的呻吟,只见一个女人在向即将启航的海轮上的一个乘客挥手示意。基督山凝望着这个戴面纱的女人,莫雷尔这时正在往相反的方向望着海轮,否则他一定会觉察到伯爵激动的神情。
“喔!天哪!”莫雷尔喊道,“我没看错!那个挥着帽子跟人告别、穿着制服的年轻人就是阿尔贝·德·莫尔塞夫!”
“对,”基督山说,“我也认出他了。”
“怎么会呢?您不是在朝对面的方向看吗?”
伯爵笑了笑,每当他不想回答别人问题的时候,他总是这么笑笑。
他又往那个戴面纱的女人望去,但她已经在街角消失了。
这时,他转过身来。
“亲爱的朋友,”他对马克西米利安说,“您在这里没什么事要做吗?”
“我要到父亲的坟前去大哭一场。”莫雷尔声音喑哑地回答说。
“那好,您去了,就在那儿等我吧。我到那儿跟您碰头。”
“您要跟我分手?”
“是的……我,也有一个我心中的圣地要去。”
莫雷尔听凭伯爵伸手握了握他的手;随后,他带着一种无法描绘的忧郁的表情摇了摇头,跟伯爵分手,朝城东方向走去。
基督山目送马克西米利安远去,站在原地直到看不见他的人影,才朝梅朗巷的方向走去,他要去的那座小屋,读者在本书开头就已经很熟悉了。
这座小屋依然坐落在悠闲的马赛人常来散步的那条有名的小巷边上,掩映在椴树的浓荫里,墙上爬满了大片大片的葡萄藤,历尽沧桑、黝黑干裂的老枝,在被南方的骄阳晒得泛黄的石墙上攀缘虬结。两级因长年踩踏而磨光的石头台阶,通往一扇正门,这扇由三块木板拼成的门,尽管拼缝每年都要裂开一次,却从来没有尝过油灰和油漆的滋味,总是静静地等到潮湿天气来临时才把这些缝隙涨拢。
这座小屋,虽然破旧却依然那么可爱,虽然看上去其貌不扬,却依然有它动人的风采,它就是唐戴斯老爹当年居住的小屋。不过,老人只住低矮的顶楼,而现在伯爵把整座屋子都给了梅塞苔丝。
基督山刚才看见从启航的海船前面离去的那个戴长面纱的女人,走进了这座小屋;但就在他走到街上转角的当口,她把院子的门关上了,所以他几乎刚瞥见她的身影,她便马上消失不见了。
对他来说,这磨光的石阶是当年的老相识;如何打开这扇旧木门,他比任何人都熟悉,只要用一根大头的铁钉挑开里面的门闩就行了。
于是他没有敲门,没有声张,就像一个老朋友,一个住在这儿的主人那样,悄悄进了院子的门。
一条砖头铺成的小径,通到一个暖意融融、阳光明媚的小花园,就在这座小花园的一个指定的地点,梅塞苔丝找到了伯爵精心保存了二十四年之久的那笔钱。从临街的正门望进去,就可以看见花园里前面的几排树。
基督山走到门口时,听见一声很像啜泣的叹气声,他循声望去,看见梅塞苔丝正坐在素馨花攀成的绿廊下面,低着头在哭泣,这些弗吉尼亚素馨长得枝繁叶茂,绽开着紫色细长的花朵。
她拨开面纱,把脸埋在双手中间;刚才在儿子面前压抑了很久的悲叹和抽泣,此刻当她独自面对苍天之际,都尽情地宣泄了出来。
基督山往前走了几步;细沙在他脚下簌簌作响。
梅塞苔丝抬起头来,瞧见面前站着一个男人,不由得惊恐地喊出声来。
“夫人,”伯爵说,“我已经不能给您带来幸福了,可是我想给您一些安慰:您肯把它们当作是一个朋友对您的安慰吗?”
“我确实非常不幸,”梅塞苔丝回答说,“孤零零地活在世上……我只有一个儿子,可是他也离开我走了。”
“他做得很对,夫人,”伯爵说,“他是个心地高尚的青年。他懂得,每个人都应该对国家尽自己的义务:有人贡献他们的才智,有人贡献他们的技艺;有的献出自己的勤勉,有的献出自己的热血。要是一直待在您的身边,他会感到自己虚度年华,会无法习惯在您的悲哀中生活的;他会为自己的无能而憎恨周围的一切。而在跟厄运的搏斗中,他会变得高大而强壮,他会战胜厄运,得到好运。让他去为你俩创造一个美好的未来吧,夫人;我敢向您保证,他会得到非常细心的照应的。”
“哦!”可怜的女人哀伤地摇着头说,“您说的这种好运,这种我从心底里祈求天主赐给他的好运,我,我是享受不到了。在我身上,在我周围,一切的一切都破灭了,我已经万念俱灰,离坟墓不远了。伯爵先生,承蒙您让我回到了这个曾经使我感到那么幸福的地方:一个人曾经有过幸福的地方,也应该是她最后的归宿。”
“唉!”基督山说,“您的这些话,夫人,让我的心感到苦涩和灼痛,尤其当我想到您是有理由恨我的,这时就更是如此;您的一切苦难,都是我造成的;您为什么要怜悯我,为什么不谴责我?您这样只有使我感到痛苦……”
“恨您,谴责您,对您埃德蒙?……您饶了我儿子的性命,您原先立过誓愿,下过狠心,要把德·莫尔塞夫引为骄傲的儿子置于死地,可是您没有这么做,难道我还能来恨您,谴责您吗?哦!瞧瞧我吧,难道您能从我的脸上看出半点责备的意思吗?”
伯爵抬起眼睛,注视着梅塞苔丝,梅塞苔丝半直起身子,把双手伸给他。
“哦!瞧瞧我吧,”她继续以一种无限忧伤的语气说道,“如今我的眼睛里已经不再有光彩了,当年埃德蒙·唐戴斯在他老父亲住的顶楼的窗口等我,望着我微笑地向他奔去的时光,已经一去不复返了……从那以后,多少痛苦的岁月流逝了过去,在我和那个美好时光中间挖出了一道鸿沟。让我谴责您,埃德蒙?让我恨您,我的朋友?不,我谴责我自己,我恨我自己!哦!我是一个坏女人!”她把双手合在胸前,抬眼望着上天喊道,“我受到了惩罚!……我曾经拥有虔诚、纯洁和爱情,那三样使人变成天使的幸福我都有过,而我却那么可耻,我居然对天主感到过怀疑!”
基督山走上一步,默默地向她伸出手去。
“不,”她轻轻地缩回自己的手说,“不,我的朋友,请别碰我。您宽恕了我,然而在您所惩罚过的那些人中间,我却是罪孽最深重的。他们或是出于仇恨,或是出于贪欲,或是出于自私;而我,却是出于怯懦。他们是各有所求,我却是由于害怕。不,请别来握我的手。埃德蒙,您想说一些亲切温情的话,我看得出,可是请您别说出来;留着它们对另一个人说吧,我,我不配听这些话。您瞧……(她完全把自己的脸对着伯爵)您瞧,不幸使我的头发变得花白了;流过那么多泪水的眼睛,四周有了发紫的黑圈;皱纹爬上了额头。而您,埃德蒙,却依然这么年轻,这么英俊,这么自信。这是因为您没有放弃过信仰,因为您没有丧失过毅力,因为您始终信赖着天主,而天主也一直在支持着您。我,我是个懦弱的女人,我背弃了天主,天主也抛弃了我,就是这样。”
梅塞苔丝泪如雨下;痛苦的回忆让这个女人心都碎了。
基督山拿起她的手,恭敬地吻了一下;可是她感觉到这是一个没有热情的吻,仿佛伯爵吻的是一位圣女的大理石雕像的手。
“有些人,”她继续说,“是命中注定只要做错一件事就得毁掉终生幸福的。我当时既然以为您死了,那我本来也该去死的;因为,把对您的哀悼永远藏在心里又有什么好处呢?那只能让一个三十九岁的女人就此变成五十岁呵。在所有的人中只有我认出了您,认出您以后,我单单只救出了我儿子,这又有什么用呢?难道我不该把尽管罪孽深重,而我已经同意做了他妻子的那个人也救出来吗?可是,我却让他死了;我还能说些什么呢?天主啊!我不记得,我不愿意去记得,他是为了我才犯下变节叛卖的罪行的,我用自己卑怯的冷漠,用自己的鄙视,促成了他的死!我陪着儿子来到这儿,又有什么用呢?既然我现在又失去了他,既然我还是让他独自离去了,既然我还是把他交给了非洲那片恐怖的土地。哦!我要对您说,我曾经是个怯懦的女人;我背弃了我的爱情,所以,就像所有的变节者一样,我给我周围的人都带来了不幸!”
“不,梅塞苔丝,”基督山说,“不,别把自己说得这么坏。不;您是位高尚而圣洁的女性,是您的悲痛使我的心变软了;可是在我后面,还有着我们肉眼看不见也认不出的愤怒的天主,是他派我来的,而且他不愿意让我已经进行的惩罚半途而废。哦!这十年来我天天匍匐在他脚下的这位天主呵,我恳求他为我作证,证明我曾经是要为您牺牲我的生命,牺牲跟我的生命维系在一起的全部计划的。但是,我可以自傲地告诉您,梅塞苔丝,天主需要我,我没有死去。请您审视我的过去和现在,请您努力去猜测一下我的未来,看看我究竟是不是天主的工具吧;最可怕的不幸,最巨大的痛苦,被那些爱我的人所遗弃,遭到那些不认识我的人的迫害,这就是我的人生的第一个阶段;然后,突然之间,在囚禁、孤独、受苦之后,来了空气,来了自由,来了那么光彩夺目、不可思议的巨大财富,假如我到这时还不能想到,这是天主派我来完成伟大的使命,那我一定是眼瞎了。从那时起,这笔财富对我来说就像一种神圣的托付;从那时起,我不曾再去想过生活的甘美,可那是一个即使像您这样可怜的女人有时也能品尝到的;我不曾有过一刻的安宁,一刻也没有,我觉得自己像飞在天上的一片火云,要去焚毁一座座遭诅咒的城市。我又像那些驾船去做危险航行,去做艰险远征的船长一样,备足粮食,枪炮上膛,拟定各种进攻和防守的方案,让肉体适应最剧烈的运动,让心灵适应最残酷的打击,训练手臂习惯于杀人,训练眼睛习惯于看人受折磨,训练嘴巴习惯于对着最可怕的场景微笑;曾经是善良纯洁,信任别人,豁达大度的我,终于变成有仇必报,城府很深,铁石心肠,或者说,变成跟又聋又瞎的命运一样的冷酷无情。这时,我就开始踏上展现在我面前的征途,我越过重重障碍,达到了目的:那些挡我道的人,活该他们倒霉!”
“别说了!”梅塞苔丝说,“别说了,埃德蒙!相信我,那个唯一能认出您的人,才是唯一能理解您的,所以,埃德蒙,这个认出了您,而且也能理解您的女人,即使她也曾挡过您的道,也曾像玻璃似的被您踩得粉碎,但她还是应该崇拜您的,埃德蒙!正像我和过去之间有了一道鸿沟一样,您和其他人之间也有了一道鸿沟。我承认,一直折磨着我,使我感到最痛苦的事,就是进行比较;因为这世上没有一个人能跟您相比,没有一个人能跟您相像。现在请跟我说声别了,埃德蒙,让我们就这样分手吧。”
“在我离开您以前,您有什么要求吗,梅塞苔丝?”基督山问。
“我只有一个要求,埃德蒙,那就是希望我的儿子能够幸福。”
“请向唯一掌握着人的生命的天主祈祷,请求他让您的儿子免于一死吧,除此之外,他的一切我都会负责。”
“谢谢,埃德蒙。”
“可是您呢,梅塞苔丝?”
“我么,我什么也不需要,我生活在两座坟墓中间:一座是埃德蒙·唐戴斯的,他早就已经死了;我爱过他!这句话现在从我褪色的嘴唇上说出来已经并不动听了,可是我的心里还保存着这个记忆,世界上的任何东西都不能让我忘掉心灵深处的这个记忆。另一座是一个被埃德蒙·唐戴斯杀死的男人的;我对他的死并不感到惋惜,但我应该为死者祈祷。”
“您的儿子会幸福的,夫人。”伯爵重说一遍。
“那就是我所能有的最大的幸福了。”
“可是……嗯……您怎么办呢?”
梅塞苔丝忧郁地笑了笑。
“要是我对您说,我在这里会像当年的梅塞苔丝一样地生活,也就是说靠自己的劳动来生活,您是不会相信的;我除了祈祷已经什么也不会做了,可是我也还不需要去劳作;我已经在您告诉我的地方找到了您埋下的那笔钱。别人会打听我是什么人,会探问我是做什么的,他们不知道我靠什么为生,但这些都没关系!只要有天主、您和我知道就够了。”
“梅塞苔丝,”伯爵说,“我可不是责备您,但您放弃德·莫尔塞夫先生积聚起来的全部家产,实在是一种过分的牺牲,因为其中有一半是靠您治家有方,精心操持那个家才得来的。”
“我知道您要向我建议什么;可是我不能接受。埃德蒙,我的儿子不会同意的。”
“那么,我在没有得到阿尔贝·德·莫尔塞夫先生的同意之前,是不会为您做什么事的。我将去征询他的意见,而且照他的意见去办。不过,要是他同意我的做法,您也会毫不勉强地仿效他的,是吗?”
“您知道,埃德蒙,我已经是一个没有思想的女人了;我除了决定永远不作决定以外,已经不能作出别的决定了,天主把我在暴风雨里颠簸摇晃得太厉害,我已经丧失了自由意志。我在他的掌心里,就像麻雀被老鹰抓在掌心里一样。可既然我还活着,那就是说他不愿意让我死。如果他给我送来援助,那就是说他愿意这么做,所以我会接受它们的。”
“您得当心哪,夫人,”基督山说,“我们崇拜天主,可不是像您这么做的哟!天主希望我们理解他,希望我们对他的权力提出异议;正因为这样,他才给了我们自由意志。”
“可怜的人呵!”梅塞苔丝喊道,“请别对我这么说吧;如果我相信了天主会给我自由意志,我还能靠什么从绝望中得救呢!”
基督山的脸色稍稍有些变白,他低下头去,感到被这强烈的悲痛压垮了。
“您不愿意和我说声再见吗?”他说着向她伸出手去。
“我当然要对您说再见,”梅塞苔丝说,她神色庄重地向他指了指天空,“我向您说这两个字,就是向您表明我还怀着希望。”
梅塞苔丝瑟瑟发抖地在伯爵的手上轻轻碰了一下,冲上楼梯,在伯爵眼里消失不见了。
基督山慢慢地走出这座屋子,向码头方向走去。
梅塞苔丝虽然站在唐戴斯父亲那间小屋的窗前,却并没有看到伯爵一步步远去。她的目光在向远处寻找那艘载着儿子驶向浩瀚大海的船。
可是她的嘴里,却不由自主地轻轻念叨着;
“埃德蒙,埃德蒙,埃德蒙!”
[1]佩罗(1628—1703):法国童话故事作家。
[2]犹太人的始祖。百岁时得子以撒,天主为考验他,命他将此子献为燔祭。但在亚伯拉罕举刀要杀儿子时,天使出现救下以撒。
[3]位于巴黎东南方的小城,也称犹太城。
[4]历史上曾盛极一时的地中海沿海城市,今为黎巴嫩的苏尔。
[5]古代最著名的城市之一,今为突尼斯市郊区。罗马时代的迦太基至今仍有很多遗迹可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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