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三章 晚宴(1 / 2)

显而易见,来客们进入餐厅时,心里都在转着同样的念头。他们在忖量,究竟是一种什么神奇的力量把他们都带到这座别墅里来了。不过,尽管他们感到有些惊奇,有几位甚至感到颇为不安,却没人愿意就此退出。

他们与伯爵交往不久,他的怪僻、离群的生活方式,还有他那没人能知晓确切数目的匪夷所思的财富,使男士们感到自己有审慎行事的责任,女士们则感到,进入这座见不到一个女人来接待她们的屋子似应有所顾忌。然而,这会儿男士抛开了审慎,女士也顾不得礼仪了;好奇心完全占了上风,它的刺激是他们无法抗拒的。

就连卡瓦尔坎蒂父子俩,尽管一个迂阔古板,一个脱略不羁,似乎也都忐忑不安地在暗自猜度,不明白干吗要让他们到这位叫人摸不透用意的伯爵的府上赴宴,跟初次见面的这么些人一起用餐。

唐格拉尔夫人瞧见德·维尔福先生应基督山之请,走到她的跟前伸臂给她时,不由得身子颤动了一下,而德·维尔福在男爵夫人把手搁在他臂上的刹那间,也觉着自己的目光在金丝边眼镜后面慌乱地抖动。

他俩的神情举止都没能逃过伯爵的眼睛,这两人这么刚一接触,就已经使我们的这位旁观者很感兴趣。

德·维尔福先生的左首是唐格拉尔夫人,右首是莫雷尔。

伯爵坐在德·维尔福夫人和唐格拉尔中间。

其余的座位上,德布雷坐在老卡瓦尔坎蒂和小卡瓦尔坎蒂中间,夏托-勒诺坐在德·维尔福夫人和莫雷尔中间。

宴席极为丰盛。基督山完全打破巴黎平日宴请的格局,不仅要吊起宾客的胃口,满足他们的口腹之欲,而且要吊起他们的好奇心,撩拨得他们心痒痒地等着看个究竟。摆在宾客面前的是一桌东方式的盛宴,但这种东方式的盛宴也只是在阿拉伯神话故事里才有的。

来自天南地北的新鲜甘美的水果,像一座座金字塔似的,堆在中国瓷盘和日本果盆上。亮闪闪的大银盘里装的,是连着色泽鲜艳的羽毛装盆的珍奇飞禽,或体形肥硕的河鲜海鱼。盛在形状奇巧的细颈瓶里、看上去宛如琼浆玉液的,是爱琴海、小亚细亚和开普敦的美酒,它们就像阿皮西乌[1]向他的宾客展示的奇珍异馐那般,齐崭崭排列在十位来客面前。这些巴黎人心里明白,要说用一千路易来款待十位宾客,固然并非不可想象,但总得要像克莱奥帕特拉那样吃珍珠,或是像罗棱佐·美第奇那样喝金水,才花得掉这一大笔钱啊[2]。

基督山看到众人的惊愕神情,哈哈一笑,用调侃的语气大声说:

“先生们,我想你们一定会同意,家产多到一定程度,就只有并非必要的东西才是必要的了。正如夫人们想必也会同意,狂热激奋到了一定程度,就唯有可望而不可即的理想,才显得最实际了吧?依此类推,最奇妙的东西是什么呢?是我们无法懂得的东西。我们内心所向往的,又是什么东西呢?是我们无法拥有的东西。所以对我说来,见到我无法懂得的东西,得到无法拥有的东西,就是我毕生追求的目标。我靠两样东西来实现这个目标:金钱和意志。你们都有自己的追求,譬如说您,唐格拉尔先生,想造一条铁路;您,德·维尔福先生,想把一个犯人判成死罪;您,德布雷先生,想去平定一个王国;您,夏托-勒诺先生,想讨得一个女人的欢心;您,莫雷尔,想驯服一匹没人驾驭得了的烈马。而我对一个任性的念头的执着追求,其实是不亚于你们中间的任何一位的。譬如说吧,各位见到的这两条鱼,一条来自圣彼得堡五十里开外的地方,另一条来自离那不勒斯只有五里路的地方,现在它们并排放在桌上,各位不觉得挺有趣吗?”

“这两条是什么鱼?”唐格拉尔问。

“夏托-勒诺先生在俄国待过,他可以告诉您这条鱼的名称,”基督山回答说,“卡瓦尔坎蒂少校先生是意大利人,他可以告诉您另一条鱼的名称。”

“这条鱼,”夏托-勒诺说,“我想是叫小体鲟。”

“好极了。”

“那条鱼,”卡瓦尔坎蒂说,“要是我没认错的话,是七鳃鳗吧。”

“一点不错。现在,唐格拉尔先生,请您问问这两位先生,哪儿能捕到这两种鱼?”

“噢,”夏托-勒诺说,“只有在伏尔加河才捕得到鲟鱼。”

“呵,”卡瓦尔坎蒂说,“我看只有富扎罗湖里才会有这么肥的七鳃鳗。”

“嗯!正是这样,一条是从伏尔加河钓到的,另一条是从富扎罗湖网到的。”

“怎么可能!”在座的宾客一起喊出声来。

“嗯!我觉得有趣就有趣在这上面,”基督山说,“我就像尼禄一样:rb[3]。其实你们也一样啊,这会儿各位不也觉得挺有趣吗。这两条鱼,其实并不见得比鲈鱼和鲑鱼好吃,待会儿你们之所以会觉得鲜美无比,是因为你们原以为不可能吃到它们,现在却居然吃到了。”

“那它们是怎么运到巴黎来的呢?”

“哦!我的天主!再简单不过了。这两条鱼,分头装在两只大木桶里,一只放满芦竹和河里的水草,另一只放满灯芯草和湖里的浮萍。然后分头装上特制的货车;这样,小体鲟就可以活十二天,七鳃鳗也可以活一个星期。临到我的厨师捞起这两条鱼,要把一条用牛奶闷死,另一条用红酒醉死的当口,它们都还是鲜蹦活跳的呢。您不相信,唐格拉尔先生?”

“我不能不有点怀疑。”唐格拉尔傻呵呵地笑着回答。

“巴蒂斯坦!”基督山说,“请把另外那两条鲟鱼和七鳃鳗拿来。您知道的,就是另外装桶运来,还活着的那两条。”

唐格拉尔惊讶地圆睁双眼;其他的宾客拍起手来。

四个仆人抬着两只浮着萍藻水草的木桶进来。每只桶里各有一条跟餐桌上珍馐同类的鱼,在泼剌泼剌跳动。

“为什么要每样两条呢?”唐格拉尔问。

“一条说不定会死掉。”伯爵轻描淡写地回答说。

“您真是位神奇人物,”唐格拉尔说,“甭管哲学家怎么说,有钱真是妙不可言。”

“尤其是要有绝妙的主意。”唐格拉尔夫人说。

“哦!请别这么夸我,夫人。对罗马人来说,这算不了什么;普林尼[4]的书里就说到过,他们让奴隶把鱼桶顶在头上,从奥斯蒂亚[5]接力跑到罗马。普林尼把那种鱼叫作,而照他画的图来看,大概就是鲷鱼。所以看见面前放着一条活的鲷鱼,算得上是一种奢侈的享受。瞧着它死去,也是一件很有趣的事:它在临死前会变换三四种颜色,彩虹似的颜色一层层地由浓变淡。这时主人才把它交给厨师去烹烧。它的临终变色,成了它的价值的一部分。不过,要是没见过活着的鲷鱼,也就不会把它的死当回事了。”

“说得对,”德布雷说,“可是从奥斯蒂亚到罗马只有七八里路程呀。”

“哦!没错,”基督山说,“可要是在卢库鲁斯[6]去世一千八百年以后的今天,还不能做得比他们好些,那我们岂不是一无可取之处了?”

两个卡瓦尔坎蒂都把眼睛睁得大大的:但他俩还算懂事,一句话也没说。

“所有这些都很有意思,”夏托-勒诺说,“不过说实话,最令我赞叹的还是,您的意愿竟能如此神速地得以实现。伯爵先生,您这幢别墅是五六天前才买下的吧?”

“对,至多如此。”基督山说。

“那好!我可以肯定地说,一星期来这儿兜底变了个样。因为,要是我没记错的话,这座别墅原先的大门并不在这儿,院子里空荡荡的,铺的是石板路,而今天呢,庭院里是一片如此可爱的草坪,四周的大树都像已经长了一百年似的。”

“这有什么呢?我喜欢绿草和树荫呗。”基督山说。

“对啊,”德·维尔福夫人说,“以前的大门是沿街的。上次我奇迹般脱险的那会儿,记得您是把我从街上接进别墅的。”

“噢,夫人,”基督山说,“可打那以后,我觉着还是从大门望得见布洛涅树林更好些。”

“才四天工夫,”莫雷尔说,“真是奇迹!”

“可不是,”夏托-勒诺说,“把一座旧别墅从里到外修葺一新,这真是一件了不起的事情。这座别墅原先已经破旧不堪,甚至可以说非常荒凉。我记得当年家母曾让我来看过房子,那还是两三年前德·圣梅朗先生要出售这座别墅的那会儿。”

“德·圣梅朗先生?”德·维尔福夫人说,“这么说,您买下这座别墅以前,它是德·圣梅朗先生的?”

“好像是吧。”基督山回答说。

“怎么,好像是!敢情您都不知道上家是谁?”

“不知道,所有的事都是管家经手的。”

“这座别墅至少已经有十年没住人了,”夏托-勒诺说,“瞧着那些关得严严实实的百叶窗、紧锁的房门和庭院的杂草,那景象真是凄凉得很。说实话,要不是业主是位检察官的老岳父,人家真会以为这是座发生过谋杀案的凶宅哩。”

直到现在,维尔福没有碰过一下面前斟着的那三四杯美酒。这会儿他随手拿起一杯,一饮而尽。

夏托-勒诺说毕,餐桌上一片静默。这时,基督山开口了:

“说来也奇怪,男爵先生,我第一次走进这座别墅时,也有这样的想法;我觉得这地方过于凄清,要不是管家已经代我作主订了契约,我是不会买它的。大概这家伙是收了地产经纪人的好处费。”

“大概是的,”维尔福讷讷地说,想挤出一个笑容来,“不过请您相信,我跟这件行贿案毫无牵连。这座别墅原是德·圣梅朗先生给外孙女的嫁妆的一部分,他想把它卖掉,是因为这座别墅这么空关着没人照料,再过三四年说不定就会倒塌的。”

这回是莫雷尔的脸色变白了。

“其中,”基督山接着说,“特别有个房间,呵!我的天主!它看上去挺普通,跟别的房间没有什么两样,挂着红缎的窗幔,可不知道为什么,我总觉得房间里有一种悲剧的氛围。”

“此话怎讲?”德布雷问,“什么叫悲剧的氛围?”

“一个人的直觉,难道能说得清楚吗?”基督山说,“有些场合不是有那么一种气氛,叫人不由自主地感到很凄凉吗?为什么?没人知道。或许是由于触发了一连串的回忆,或许是因为我们想起了说不定跟此时此地并不相干的某个时间、某个场合。总之,这个房间里有一种东西,让我自然地想起了德·冈日侯爵夫人[7]和苔丝德蒙娜[8]。嗳!可也是,既然各位都已用毕晚餐,我何不陪各位去看看呢?随后我们可以到花园里去喝咖啡。就算餐后的余兴节目吧。”

基督山做了个邀请的手势。德·维尔福夫人立起身来,基督山自己也立起身来。其余的客人也陆续站了起来。

维尔福和唐格拉尔夫人,仿佛被钉在了座位上,兀自呆了一小会儿。两人用冰冷无声的目光,探询地对望了一眼。

“听到没有?”唐格拉尔夫人说。

“我们得去。”维尔福边说边起身,递过手臂去让她挽着。

宾客们在好奇心的驱使下,早已三三两两往前走去。他们心想,去的地方想必不会限于那个房间,何不趁机参观一下这座被基督山装修成宫殿的旧宅呢。因此,众人都走出了敞开着的客厅大门。基督山瞧着那一对落在后面的男女,眼看他俩也出去了,他才脸带笑容最后一个走出门去。他的这个笑容,客人们倘若懂得其中的含义,一定会觉得比他们要去看的那个房间更加怕人。

说话间,大家走过了一个个房间。这些房间都充满东方的情调,可以靠卧的长沙发和靠垫代替了床,烟管和武器代替了家具。一间间大小客厅里,挂着古典大师最名贵的油画杰作,精美绝伦的中国刺绣随处可见,那诡谲奇丽的色彩、匪夷所思的构图,着实令人叹为观止。最后,一行人来到了那个房间。

这个房间并没有什么特别之处。只不过,别的房间都已修饰一新,这个房间却仍然保留着旧貌,而且虽然天色已晚,房间里还没点上蜡烛。

仅仅这两个原因,已经让人感到一种阴森的气氛。

“嗬!”德·维尔福夫人大声说,“果然挺吓人的。”

唐格拉尔夫人也勉强说了一两句话,但没人能听清她说的是什么。

大家你一言我一语地交换意见,得出的结论是这个挂红窗帘的房间确实有股肃杀之气。

“可不是?”基督山说,“你们瞧瞧这张大床放得有多怪,那顶血红色的床幔有多吓人!还有这两张受潮褪色的水粉肖像画,画中人苍白的嘴唇和惊慌的眼神,可不是就像在说:‘我看到了!’”

维尔福变得脸无血色;唐格拉尔夫人倒在壁炉边的一张长椅上。

“哦!”德·维尔福夫人笑着说,“您就不怕吗,谋杀案说不定正好就发生在这张椅子上呢!”

唐格拉尔夫人倏然而起。

“噢,”基督山说,“还没完呢。”

“还有什么?”德布雷问,他注意到了唐格拉尔夫人的失态。

“哎!是啊,还有什么呢?”唐格拉尔问,“到目前为止,我想说我还没看出有什么特别的地方。您说呢,卡瓦尔坎蒂先生?”

“噢!”那一位回答说,“我们在比萨有乌哥利诺[9]塔,在费拉拉有囚禁塔索[10]的监狱,在里米尼有弗兰采斯加和保禄[11]死于非命的卧室。”

“对。可是你们没有这个暗梯,”基督山说着,打开一扇遮蔽在床幔后面的小门,“请各位都来瞧瞧,然后谈谈自己的想法好吗?”

“这弯弯绕绕的梯子倒真是挺吓人的!”夏托-勒诺笑嘻嘻地说。

“说实话,”德布雷说,“我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因为喝了希俄斯[12]的酒才变得这么忧郁,不过这会儿我确实感到,这整座屋子都阴沉沉的。”

至于莫雷尔,听到维尔福提起瓦朗蒂娜的嫁妆之后,他就一直愁容满面,没有说过一句话。

“请各位想象一下,”基督山说,“有那么个奥赛罗或是德·冈日神甫[13],在一个风雨交加的漆黑的夜晚,抱着一具可怕的尸体,一步一步地走下这座梯子,他急于把尸体埋掉,因为,即使瞒不过天主的眼睛,他至少还想瞒过世人的眼睛!”

唐格拉尔夫人一阵晕眩,倒在了维尔福的臂弯里,而维尔福也得把背靠在墙上,才能勉强支撑住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