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吗,”基督山说,“我瞧见的那几位先生居然都是社会名流?您不说,我还真没想到!是哪方面的?您知道,社会名流也有各种各样的呢。”
“首先,有一位学者,就是那位瘦高个儿先生;他在罗马城郊发现了一种蜥蜴,脊椎骨比平常多一节。他回来在法兰西研究院[1]报告了这一发现。对这件事一直有人持异议,但最后瘦高个先生占了上风。这节脊椎骨在学术界引起了轰动。瘦高个先生原先只有骑士勋章,这下子拿了枚四级荣誉勋章。”
“妙极了!”基督山说,“这枚勋章我看给得好。要是他再找到一节脊椎骨,就该给三级荣誉勋章喽?”
“大概是吧。”阿尔贝说。
“那位穿蓝底绣绿花礼服的又是谁呀,他打哪儿来的怪念头,怎么穿这样一身衣服?”
“穿这身衣服可不是他的念头:那是法兰西共和国的念头,您也知道,那些共和派的头头还有些艺术气质,他们想给院士先生弄套制服,就委托大卫[2]给他们设计了一套服式。”
“哦!是有那么回事。”基督山说,“这么说,那位先生是院士啰?”
“他一星期前刚加入这学者名流的行列。”
“他有些什么业绩,专长是什么?”
“他的专长?我想是,他能用针戳进兔子的脑袋,能让母鸡吃茜草,还能用细丝挑出狗的脊髓。”
“他就为这些,当上了自然科学院院士?”
“不,是法兰西学院院士。”
“法兰西学院跟这有什么相干?”
“您听我说么,看来……”
“想必是他的这些实验大大推动了科学的发展?”
“没有,可是他写得一手好字。”
“这消息,”基督山说,“要让那些给他戳过脑袋的兔子,那些骨头被他染成红颜色的母鸡,还有那些让他挑过脊髓的狗听到了,准会脸上大大增光。”
阿尔贝笑了起来。
“那一位呢?”伯爵问。
“哪一位?”
“喏,第三位。”
“噢!穿淡蓝衣服的那位?”
“对。”
“他是家父的同僚,前一阵他正在激烈地反对贵族院议员穿制服。这段公案让他在议会辩论中大出风头,原先他跟自由派报社关系很糟,但这下抨击宫廷旨意的义举,却使他跟它们言归于好了。据说他就要被任命为大使了。”
“他是凭什么资格进的贵族院?”
“他写过两三部喜歌剧,在《世纪》报[3]投过四五份股,为部长当选捧过五六次场。”
“太妙了!子爵,”基督山笑着说,“您是位可爱的导游;现在请您帮个忙行吗?”
“什么事?”
“请别把这几位先生介绍给我,假如他们有这个意思,请您设法代我挡驾。”
这时,伯爵觉着有人把手按在他的胳臂上。他转过脸,看见了唐格拉尔。
“噢!是您,男爵!”他说。
“干吗叫我男爵呢?”唐格拉尔说,“您知道我并不看重我的爵位。这跟您不同吧,子爵;您挺看重爵位,是吗?”
“那当然,”阿尔贝回答说,“因为我如果不是子爵,就一无所有了,可您呢,您即使放弃男爵的爵位,也照样是百万富翁。”
“我觉得那才是七月王朝[4]里最棒的头衔。”唐格拉尔接口说。
“可惜的是,”基督山说,“男爵也好,贵族院议员也好,研究院院士也好,都可以终身受用,百万富翁这头衔可就不行。这不,法兰克福的那两位百万富翁弗兰克和普尔曼,他们的银行刚刚宣布倒闭。”
“真的吗?”唐格拉尔问道,他的脸色变白了。
“可不是,我是从今晚刚收到的信上知道这个消息的。我也有那么百把万存在他们的银行里。不过我事先听到过风声,所以在将近一个月前就把款子都提出来了。”
“喔!我的天主!”唐格拉尔说,“他们开过一张汇票让我兑付二十万法郎。”
“嗯,您得留神。他们的签字只剩百分之五的信用了。”
“是啊,可已经太晚了,”唐格拉尔说,“我看到签字的票据就照付了。”
“得!”基督山说,“这一下又是二十万法郎,加上……”
“嘘!”唐格拉尔说,“请别再提那茬儿……”他凑近基督山说,“尤其是别当着小卡瓦尔坎蒂先生的面。”说这句话时,他转过脸去笑吟吟地望着那个年轻人。
莫尔塞夫撂下伯爵去跟他母亲说话。
唐格拉尔撂下伯爵去跟小卡瓦尔坎蒂打招呼。基督山此刻是单独一人。
大厅里很热。
仆人们托着摆满水果和冰镇饮料的盘子,来往穿梭于大厅之中。
基督山掏出手帕擦脸上的汗;但当仆人把托盘送到他跟前时,他往后退了一步,不拿任何东西来清凉一下。
德·莫尔塞夫夫人注视着基督山的一举一动。她瞧见他根本没碰托盘的东西,甚至还注意到了他往后退的动作。
“阿尔贝,”她说,“有件事您注意到没有?”
“什么事,母亲?”
“伯爵总是不肯来德·莫尔塞夫先生家赴宴。”
“是的,可是他在我那儿用过午餐,而且还是在那次午餐上被介绍给社交界的呢。”
“您的家并不是伯爵的家。”梅塞苔丝低声说,“他来这儿以后,我一直在观察他。”
“嗯?”
“嗯!他没吃过一点东西。”
“伯爵饮食很节制。”
梅塞苔丝凄然一笑。
“您再到他那儿去,”她说,“托盘送来时,一定想法让他吃点东西。”
“为什么呢,母亲?”
“就照我说的去做吧,阿尔贝。”梅塞苔丝说。
阿尔贝吻了一下母亲的手,走到伯爵身边。
又一个托盘跟刚才一样送到伯爵面前。她瞧见阿尔贝在伯爵身边一个劲劝他,甚至端起一杯冰镇饮料要递给他,但他执意不肯要。
阿尔贝回到母亲身边。伯爵夫人脸色发白了。
“嗯,”她说,“您看见了,他不肯要。”
“是的。可这有什么可让您感到不安的呢?”
“您得知道,阿尔贝,女人有时候是很特别的。要是能看见伯爵在我家里吃点东西,哪怕是一颗石榴子儿也好,我会很高兴的。不过,说不定他不习惯法国的饮食,说不定他喜欢吃点别的东西。”
“噢,没这事!我在意大利见过他什么都吃。他今天晚上准是心情不大好。”
“还有,”伯爵夫人接着说,“他常年生活在热带地区,说不定不像别人那么怕热。”
“我看不见得,刚才他还跟我说热得透不过气来着。他还问,既然窗都打开了,为什么不把百叶窗也打开呢。”
“哎,”梅塞苔丝说,“这倒是个办法,好让我弄清楚他这饮食节制究竟是不是一成不变的。”
她走出大厅。
过一会儿,百叶窗全打开了。宾客们从摆在窗台上的素馨花和铁线莲上方,可以望见悬挂彩灯的花园和篷幕下摆好的宴席。
跳舞的男男女女,玩牌和聊天的宾客,全都发出了欢快的喊声。一个个干渴的肺,欣喜地呼吸着穿过窗户吹拂而来的微风。
梅塞苔丝回进了大厅。她的脸色比刚才出去时更苍白,但这脸上有一种坚毅的表情,那是我们在某些场合看见过的。她径直朝那群以她丈夫为核心的先生们走去。
“伯爵先生,请别把这些先生拖在这儿了,”她说,“他们就算不想玩牌,总也会觉得到花园里去透透空气,要比闷在大厅里舒服些吧。”
“哎!夫人,”一位将军说,他就是在一八〇九年演唱过《咱们去叙利亚!》的风流老头,“我们不愿意单独去花园哪。”
“好,”梅塞苔丝说,“我来领头。”
说着她转过身去对着基督山。
“伯爵先生,”她说,“请赏脸陪我去好吗?”
听到这么简单的一句话,伯爵却险些儿打个趔趄。他对着梅塞苔丝看了一眼。这一眼迅如闪电,但伯爵夫人却觉得它漫长得犹如一个世纪,因为在基督山的这一眼中,有着太多太多的内涵。
他把手臂伸向伯爵夫人。她挽起它,或者说,把纤巧的小手轻轻地按在这条手臂上。两人一起走下两边摆着杜鹃花和山茶花的台阶。
在他俩后面,二十来位宾客又是叫又是笑,沿着另一个台阶奔向花园。
[1]法兰西研究院是法国最高学术机构,由法兰西学院、铭文与美文学院、自然科学院、艺术学院和伦理与政治学院组成。
[2]大卫(1748—1825):法国古典主义画家,法国大革命时期曾任国民公会议员、治安委员会委员、国民教育委员会委员。
[3]1836年创办的一份政治性日报。起初拥护君主立宪政体,1848年转到共和派立场,随后又反对第二帝国。
[4]1830年七月革命胜利后成立的君主立宪制王朝。在其中掌握统治实权的是金融贵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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