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五章 血雨(1 / 2)

“珠宝商进得屋来,四下里打量了一下。不过,如果说他本来就没猜疑,屋里确实没什么让他起疑的地方;如果说他原先就有猜疑,那倒也没什么东西可以证实他的猜疑。

“卡德鲁斯双手兀自捧住那些钞票和金币。卡尔贡特娘们则朝着客人堆起一副笑脸。

“‘啊哈!’珠宝商说,‘你们是怕刚才没点清,等我走了再点一遍呀。’

“‘不是,’卡德鲁斯说,‘我们一下子有了这么多钱,事情来得太突然,真叫人不敢相信。要不是眼见为实,我们还以为是在做梦呢。’

“珠宝商笑了笑。

“‘店里有客人住着吗?’他问。

“‘没有,’卡德鲁斯回答说,‘我们这儿平时不住客人。离城里这么近,没人会留下来过夜。’

“‘那我不是太打扰你们了吗?’

“‘打扰?’卡尔贡特娘们笑容可掬地接口说,‘我向您保证,先生,一点儿也不打扰。’

“‘那好,我睡哪儿呢?’

“‘楼上那个房间。’

“‘那不是你们的卧室吗?’

“‘喔!没关系。隔壁的屋里还有张床。’

“卡德鲁斯惊讶地瞧着妻子。卡尔贡特娘们在壁炉里生了火;珠宝商哼着小调,背朝炉火烘烤淋湿的衣服。

“那娘们端来中午一点可怜巴巴的剩菜,摆在已经铺好的那块餐巾上,另外添了两只新煮的鸡蛋。

“卡德鲁斯把钞票装进皮夹,金币装进钱袋,一起放进立柜。然后他不停地来回踱步,面色阴沉,心事重重,还不时抬头瞧瞧珠宝商。那珠宝商凑在壁炉跟前边烤火边抽烟,一面衣服烘干了,再换另一面烘。

“‘瞧,’卡尔贡特娘们把一瓶葡萄酒放在桌上说,‘您要想吃晚饭的话,酒菜都准备好了。’

“‘你们自己呢?’若阿内问。

“‘我不吃了。’卡德鲁斯说。

“‘我们中饭吃得很晚。’卡尔贡特娘们急忙说。

“‘就我一个人吃?’珠宝商问。

“‘我们侍候您,’卡尔贡特娘们说,她平日里可从没这么殷勤过,即便客人付钱也不这样。

“卡德鲁斯不时瞟她一眼,目光迅若闪电。

“屋外仍是风狂雨骤。

“‘您听见没有?’卡尔贡特娘们说,‘您幸亏回来了。’

“‘可要是,’珠宝商说,‘要是我吃饭那会儿暴风雨停了,我还得上路。’

“‘刮的是西北风,’卡德鲁斯摇着头说,‘怕要刮到明天呢。’

“说完他叹了口气。

“‘嗨,’珠宝商在餐桌旁坐下说,‘在外面赶路的人可遭殃了。’

“‘可不是,’卡尔贡特娘们说,‘这一夜该他们倒霉喽。’

“珠宝商开始吃饭,卡尔贡特娘们忙前忙后,俨然一副模范老板娘的做派。平日里她非常任性,好使脾气,这会儿却变得殷勤好客、礼数周全。珠宝商要是以前就认识她,见她这么像换了个人似的,一准会非常吃惊,说不定还会生出些疑窦来呢。卡德鲁斯呢,他一声不吭,依然在屋里来回踱步,对客人似乎连正眼都不敢看一眼。

“客人吃完了。卡德鲁斯走去打开屋门。

“‘敢情暴风雨该过去了吧。’他说。

“话音刚落,仿佛天公存心跟他过不去似的,一个可怕的霹雳震得房屋晃了晃,狂风夹着雨点吹进屋里,扑灭了油灯。

“卡德鲁斯重又关上门,他的妻子就着奄奄一息的炉火点燃一支蜡烛。

“‘这给您。’她对珠宝商说,‘您也累了吧。我给您把床单都铺好了,您上楼去睡吧。晚安。’

“若阿内又待了一会儿,想看看暴风雨有没有停歇的意思。等到确信雷声和雨点只会愈来愈大,他便向两位主人道了晚安,上楼而去。

“他在我的头顶上走动,我只听得楼梯在他脚下嘎吱嘎吱作响。

“卡尔贡特娘们贪婪的目光尾随着他,卡德鲁斯却转过身子,不朝他的方向看。

“我事后回忆起来的所有这些情况,当时并没给我留下多深的印象。总的来说,事情发生得挺自然,除了那段钻石的故事听上去叫人难以置信以外,一切都是顺理成章的。我又困又乏,想趁雨势稍缓的当儿睡上几个小时,然后连夜离开那儿。

“我听见珠宝商在楼上房间里走动的声音,他想必也准备美美地睡上一觉。不一会儿只听得他上了床,床板在他身下嘎嘎作响。

“我感到自己的眼皮不由自主地闭了下来。我当时没有任何怀疑,所以也就没想强打精神撑着。我睁眼再往厨房里瞥了一眼,看见卡德鲁斯坐在长桌旁的一条长凳上,乡间客栈里没什么像样的椅子,坐的就是这种木条凳。他背朝着我,我看不见他的脸。不过,就算他脸朝着我,我也看不见,因为他用双手捂住了脸。

“卡尔贡特娘们对他注视片刻,耸了耸肩膀,走过去坐在他对面。

“这时,就要熄灭的炉火舔着了旁边的一块干柴,火舌又蹿了一下,照亮了昏暗的堂屋。卡尔贡特娘们两眼盯住始终一动不动的丈夫,伸手过去,勾起手指在他的脑门上戳了一下。

“卡德鲁斯打了个哆嗦。我好像看到那婆娘嘴唇在动,不过也不知是她说话的声音太轻,还是我半睡半醒、神志恍惚,反正我没听出她在说些什么。我眼前仿佛有一层薄雾,脑子里昏昏沉沉,这是入睡的前奏。不一会儿,我眼皮耷拉下来,进入了梦乡。

“我睡得正香,却突然被一声枪响惊醒,随后又听见一声惨叫。楼上房间的地板响起步履踉跄的脚步声,接着是一件沉重的东西倒在了楼梯上,正好就在我头顶上方。

“我还没完全清醒过来,但我听到了呻吟声,随后又听到了两人搏斗时闷沉沉的喊声。

“最后一下惨叫拖得特别长,渐渐变轻,成了呻吟。这时我完全从混沌的状态中清醒过来了。

“我用胳膊支起上身,睁着眼睛,但在黑暗里什么也看不清。我觉得在头顶上方,从楼梯的缝隙间接连不断地滴下暖乎乎的雨点;我不由得伸手抹了抹脑门。

“一连串可怕的声响过后,是死一般的寂静。接着头顶上传来一个人的脚步声。楼梯嘎吱嘎吱作响,那人下楼来到堂屋,走近壁炉,点着了一支蜡烛。

“这个人是卡德鲁斯。他脸色苍白,衬衣上沾满血迹。

“他擎着点燃的蜡烛转身上楼,脚步听上去又快又慌乱。

“过了一刻,他重新下楼,手里拿着一只首饰盒。他打开盒盖,看清钻石在盒子里以后,在身上的衣袋里东摸西摸,不知道把钻石放在哪个衣袋里好,然后,大概是觉得衣袋不够安全,用红头帕裹住钻石,缚在脖子上。

“他跑到立柜前面,从柜里取出钞票和金币,把钞票塞进裤腰的小口袋,金币装进上衣的口袋,然后抓起两三件内衣,冲出房门,消失在夜色之中。这时我已经对眼前的景象看得一清二楚,心里非常自责,仿佛我就是真正的凶手似的。我依稀听到了呻吟声;不幸的珠宝商也许并没有死;也许我还能帮他做点什么,稍稍弥补我的罪孽,这份罪孽虽说不是我犯下的,却是我听任它犯下的。我藏身的小间和堂屋只隔着一层胶合得不严实的板壁,我用肩膀使劲一顶,板壁就豁开了。

“我一进堂屋,就拿起蜡烛,快步往楼梯冲去。只见一个人横躺在楼梯上,原来那是卡尔贡特婆娘的身体。

“我刚才听见的枪声是冲着她的。她的喉管被打了个对穿,两处伤口汩汩地淌着血,嘴里的血也在往外冒出来。她已经死了。我跨过她的身体,往上走去。

“卧室里的景象凌乱而可怕。两三件家具打翻在地,床单拖在地上,不幸的珠宝商倒在血泊里,头靠着墙,手里兀自紧紧地攥着床单,鲜血还在从他胸口上的三处伤口汩汩地往外流。

一柄菜刀插在第四个伤口上,只露出刀柄。

“我脚下踩到了另一把手枪。这把枪没有发射过,也许火药受潮了。

“我向珠宝商走去。他还没有咽气;听到我的声音,特别是地板的吱嘎声,他睁开两只惊惶的眼睛,费力地对我注视了片刻,翕动着嘴唇,似乎想说什么,然后就断了气。

“这恐怖的景象差一点让我发疯。我又救不了任何人,脑子里就只有一个念头,就是逃跑。我把双手插进头发里,嗷嗷直叫地冲下楼梯。

“堂屋里站着五六个海关人员和两三个宪兵,都带着武器。

“他们一把抓住我。我没想反抗,我的感官已经不听我的使唤了。我想说话,但只能发出几下含糊的嘶叫。

“我看见海关人员和宪兵对着我指指点点,低头一看,原来自己浑身是血。我这才明白楼梯缝隙渗下的热乎乎的雨点,原来是卡尔贡特娘们的血。

“我指了指刚才藏身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