凡是像我一样在法国南方徒步游历过的人,都会看见在贝尔加德和博凯尔之间,也就是从乡村到城镇的半路上,靠博凯尔近些,离贝尔加德稍远些的地方,有一家小客栈,门口悬着一块铁皮,风一吹过便会嘎嘎作响,上面歪歪斜斜地写着几个字:加尔桥[1]客栈。沿罗讷河的流向看去,这个小客栈位于大路左边,背靠着河。客栈的前门向过路人开启,后门对着一块园地,朗格多克人管那叫花园,里面长着几棵矮小的橄榄树,无花果树的叶丛蒙着尘土,看上去是银白色的;还种了些葱蒜辣椒。角落里,一棵高大的五针松,犹如被遗忘的哨兵,忧郁地伸出弯弯曲曲的枝丫,顶端扇形的叶盖,则被三十摄氏度的阳光晒得快枯裂了。
这些大大小小的树木,都被西北风刮得弯下了腰——须知普罗旺斯有三害,其一就是来自地中海的干寒的西北风,另外两害,读者也许还有所不知,那就是迪朗斯河和议会。
周围的平地,宛如一个积满尘土的大湖,东一处西一处,稀稀落落长着几茎小麦,想必是当地好奇心未泯的农艺家撒下的种,麦芒为蝉提供了栖身之处,尖利单调的蝉鸣声追逐着迷路来到这荒僻角落的旅人。
这七八年来,经营小客栈的是一对中年男女,他们有个小女佣叫特丽奈特,还有个照看马厩的小男仆,名叫帕科。打从博凯尔镇和埃格莫尔特之间开通运河,货船和马拉驳船替代了载货马车和驿车之后,有这么两个小家伙打杂,人手已经可以说绰绰有余了。
这条运河,仿佛偏偏要和倒霉的客栈老板过不去似的,就在向它输水的罗讷河和被它扼杀生机的大路中间流过,离小客栈仅百步之遥。
关于这家客栈,我们刚刚作过简短的介绍,话虽不多,可句句是实情。客栈老板的年纪么,四十出头,四十五不到,瘦高个儿,粗骨骼,眼睛深陷而有神,鹰钩鼻,牙齿白得像食肉动物,总之,是个地道的南方人。虽说上了点年纪,头发却像拿不定主意要不要变白,和满脸的络腮胡子一样浓密而卷曲,只稀稀落落杂有几茎白发。肤色天生就黑,加上这可怜虫成天站在门口,盼着有旅客徒步或乘马车来投宿,所以黝黑的底色上又覆上了一层茶褐色。盼望多半是落空的;顶不住毒日头的曝晒,他只能在头上扎一块红头帕,弄得有点像西班牙的赶骡人。说起来,他还是我们的老相识:此人正是加斯帕尔·卡德鲁斯。
那婆娘却是个脸色苍白、羸弱多病的女人。她出生在阿尔勒地区,当姑娘时的名字叫玛德莱娜·拉黛尔,原本也有几分阿尔勒女人的姿色。但由于患着埃格莫尔特塘地和卡马格沼泽地常见的流行病,长年低烧不退,姿色也就大大减退了。她几乎终日坐在楼上的房间里瑟瑟发抖,不是埋在安乐椅里,就是靠在床上。做丈夫的整日价守在客栈门口往外张望,他情愿这么守望,因为和老婆待在一起,那婆娘就唠叨个没完,抱怨自己命不好,到头来,他总是用这样一句挺有哲理的话来堵住她的嘴:
“别说了,卡尔贡特娘们!这是老天爷的安排。”
叫她这个绰号有个原因,玛德莱娜·拉黛尔是位于萨隆镇和朗贝斯克镇之间的卡尔贡特村人。而且当地人的习惯就是叫绰号而不叫姓名。再说也难怪卡德鲁斯叫她娘们,就他这种粗俗的谈吐而言,玛德莱娜的名字未免太雅了些。
这位客栈老板话倒是说得挺豁达,一副听天由命的样子,可是读者千万别以为,被可恶的博凯尔运河逼到如此地步,他真的就这么若无其事,整天听老婆喋喋不休、没完没了地埋怨,他真的就那么无动于衷。他虽说生活节俭,不抱奢望,但骨子里是南方人,场面上极讲究面子。所以,当初生意兴隆的时候,每逢火印节或塔拉斯各龙节[2],他总要带着他那卡尔贡特娘们参加。他身穿南方男人的漂亮衣服,既像加泰罗尼亚人,又像安达卢西亚人,卡尔贡特娘们身穿阿尔勒迷人的裙子,其款式看上去借鉴了希腊和阿拉伯的服饰。然而这几年来,表链、项圈、彩色腰带、绣花胸带、丝绒背心、花边长袜、条纹鞋罩、带银搭扣的鞋子,都渐渐不见了。加斯帕尔·卡德鲁斯无法再像过去一样炫耀自己的风采,于是便同妻子一起,在那些世俗浮华的场景中销声匿迹了。每当他待在寒酸的客栈里,远远听见欢乐的喧闹声飘到耳边时,他简直是心如刀绞。他守着这个店,固然是要靠它赚钱谋生,可也是因为,他除了这儿已经没别的地方好躲了。
且说那天上午,卡德鲁斯跟往常一样,兀立在客栈门口,忧郁的目光从母鸡啄食的空地,移到向南北两个方向延伸的、空荡荡的大路来回张望。突然,屋里传来妻子的尖叫声,他不得不暂时离开一下门口的岗位。他嘴里咕哝着回进客栈,爬上二楼——大门却依然敞开着,仿佛是提醒客人路过时别忘了光顾。
卡德鲁斯进屋的当口,那条他极目张望的大路还如同南方的沙漠一样空旷寂寥;白色的大路夹在两行枝叶稀疏的树木之间,无穷无尽地向前延伸。我们当然明白,但凡一个旅人有可能安排一天的行程,他就决不会选这个时刻到这个可怕的撒哈拉大沙漠来受这份罪。
可话虽这么说,巧事还是有啦。倘若卡德鲁斯在那岗位上再多待一会儿,他就会看见远处从贝尔加德方向,隐隐约约有个人骑着马款款而来,那种悠然自得的神态,表明骑手和坐骑之间关系非常融洽。马是骟过的,四条腿协调而欢快地一路小跑;骑马的人是位教士,虽然烈日当空,骄阳似火,他仍身穿黑色教士服,头戴三角帽。他和他的马稳稳当当地向前而来。
到了客店门口,人和马同时停了下来,但很难看出是马带住了人,还是人带住了马。只见骑马人跳下马,牵着缰绳,把它系在只连着一个铰链的破百叶窗的钩钉上。然后,教士用红棉纱手帕擦着额上不停地冒出来的汗水,回到客店门前,用手杖包铁的一端敲了三下门。
一条大黑狗应声竖起身,龇出尖利的白牙,吠叫着蹿上前去,这种敌对的表示,说明它很少与生客打交道。
立时,店里贴墙的木楼梯上响起沉重的脚步声,这家可怜的客店的主人弯着身子倒退着走下楼梯,来到教士站立的门前。
“来了来了!”卡德鲁斯连声说,这会儿有人来他感到挺惊讶,“别叫,马戈丹!请别害怕,先生,这狗光叫不咬人。您是要喝口酒吧?天太热啦……哦!对不起。”卡德鲁斯看清了他迎接的是一位有身份的过路人,顿了顿说,“恕我眼拙,没看清自己有幸接待的是谁。您想要点什么,神甫先生?我听候吩咐。”
教士以奇特的目光注视对方两三秒钟之久,似乎想让店主人也集中精神好好地看看自己。但看到对方只是由于没有听到回话而感到惊讶,脸上别无表情,教士认为不必再让他惊讶下去了,于是便带着浓重的意大利口音问道:
“您就是卡德鲁斯先生?”
“是的,先生,”店主人说,听到这句问话,他越发惊讶了,“在下加斯帕尔·卡德鲁斯,愿为您效劳。”
“加斯帕尔·卡德鲁斯……姓和名都对。从前您住在梅朗巷,是吗?五层?”
“一点不错。”
“您在那儿当裁缝?”
“对,但生意不好。马赛这鬼天气太热了,我看哪,到头来只怕大家都要一丝不挂呢。喔,说到天热,您不想喝点什么解解渴吗,神甫先生?”
“想啊,请把您最好的葡萄酒拿一瓶给我,然后咱们接着往下谈。”
“好嘞,神甫先生。”卡德鲁斯说。
卡德鲁斯还藏着最后几瓶卡奥尔[3]葡萄酒。他不想错过这个机会,赶忙掀起旁边翻板活门钻下地窖。底楼的这间屋兼做大厅和厨房,下面就是地窖。
五分钟后,他钻出地窖,看见教士胳膊支在桌子上坐着,那条狗马戈丹似乎明白这个陌生人和其他人不一样,看来会在这儿吃点什么,已经和他和睦相处,把秃毛的颈脖伸在他的腿上,用倦怠的眼神望着他。
“您是单身吗?”教士见店主人在他面前放上一瓶酒、一只酒杯,开口问道。
“喔!主啊!是的,单身,差不多就是单身,神甫先生,因为我虽说有个老婆,但她什么也帮不了我。这个可怜的卡尔贡特娘们,是个病秧子。”
“噢!您结婚了!”教士颇有几分兴趣地说,同时向四下里扫了一眼,仿佛要估量一下这些简陋的家具能值几个钱。
“我并不富有,这您也看到了吧,神甫先生?”卡德鲁斯叹了口气说,“有什么办法呢?如今这世道,光做个好人可是发不了财的。”
教士锐利的目光盯在他的脸上。
“是的,先生,我可确实是个好人哪,”店主经受住了教士的逼视,一只手放在胸前,连连点头说,“这年头可不是谁都能这样说的。”
“如果确实是这样,就再好不过了,”教士说,“我相信好人一定会有好报,坏人迟早会遭报应。”
“您当然这么说啦,神甫先生;以您的身份,当然该这么说。”卡德鲁斯满脸苦涩地说,“可人家信不信您的话,就是另一码事喽。”
“您这么说就错了,先生,”教士说,“也许再过一会儿您就会看到,我的话是可以当场兑现的。”
“您说什么?”卡德鲁斯惊讶地问。
“我想说,我首先得确认您就是我要找的人。”
“您要我怎么证明呢?”
“在一八一四年,或者一八一五年那会儿,您认识一个叫唐戴斯的水手吗?”
“唐戴斯!……您问我认不认识可怜的埃德蒙?当然认识!他是我最好的朋友!”卡德鲁斯脸涨得通红地大声嚷嚷,教士定睛望着他,明亮而坚定的目光仿佛要把他整个儿看个透。
“嗯,我想他是叫埃德蒙吧。”
“埃德蒙,那还有错?就像我叫加斯帕尔·卡德鲁斯,绝对错不了。可怜的埃德蒙,他到底怎么样了,先生?”卡德鲁斯继续问下说,“您认识他?他还活着?他获得自由了?他快活吗?”
“他坐牢时著名慈善家埃德姆死了。他比土伦拖着铁镣的苦役犯还要绝望,还要悲惨呵。”
卡德鲁斯的脸由红转白。他掉转身子;教士看见他用红头帕的一角在擦眼泪。
“可怜的小伙子!”卡德鲁斯嘟嘟哝哝地说,“这不,我刚才没说错吧,神甫先生。仁慈的天主只对坏人仁慈哪。唷!”卡德鲁斯用南方人有声有色的语调继续说,“世道愈来愈坏喽,老天爷啊,你就干脆打两天霹雳,喷一个钟头天火,来个一了百了吧!”
“看上去,您是真心喜欢这个小伙子?”教士问。
“对,我喜欢他,”卡德鲁斯说,“虽说我有一阵子嫉妒过他的幸福,可是后来,我以卡德鲁斯的名誉向您发誓,我对他的不幸遭遇同情极了。”
出现了片刻的静默;但教士一直目不转睛地看着店主人脸上的表情。
“这个可怜的小伙子,您认识他?”卡德鲁斯问。
“他临终时,是我给他做临终圣事的。”教士说。
“他是生什么病死的?”卡德鲁斯声音哽咽地问。
“一个三十岁的人死在监狱里,不是被折磨死的,还会怎么样呢?”
卡德鲁斯擦了擦额头的汗珠。
“这件事,奇怪就奇怪在,”教士接着说,“唐戴斯临终时吻着基督的脚,对我发誓说,他不知道自己坐牢的真正原因。”
“没错,没错,”卡德鲁斯喃喃地说,“他不可能知道。神甫先生,他不可能知道。可怜的小伙子,他没撒谎。”
“他始终不明白为什么会遭到这样的不幸,所以他委托我为他弄清事情的真相,恢复被玷污的名誉。”
教士的目光凝定在卡德鲁斯的脸上,看着这张脸上显出几近悲伤的神色。
“一位有钱的英国人,”教士接着说,“是他的患难之交,在第二次王朝复辟时期出了狱。这个英国人有一颗很值钱的钻石。他在狱中生病,唐戴斯像兄弟一样照料过他。他临出狱时,就把这颗钻石留给了唐戴斯,作为对他的回报。唐戴斯知道狱卒拿了钻石照样可能再出卖他,所以没有拿钻石去向狱卒行贿,十分珍惜地藏在身边,准备出狱后用。他知道,一旦出狱,只要卖掉这颗钻石就不愁吃穿了。”
“照您这么说,”卡德鲁斯眼睛发红地问道,“这颗钻石非常值钱啰?”
“凡事都是相对而言,”教士说,“对埃德蒙来说,确实非常贵重。这颗钻石估计值五万法郎。”
“五万法郎!”卡德鲁斯说,“那它该像核桃一样大啰?”
“那倒不见得,”教士说,“您不妨自己看一下,我带在身上呢。”
卡德鲁斯急切的目光,似乎要在教士身上立时搜出这颗钻石。
教士从衣袋里掏出一只黑皮面的小盒子,打开。镶在一枚做工精湛的戒指上的钻石射出耀眼的光芒,卡德鲁斯顿时感到一阵眼花缭乱。
“这东西值五万法郎?”
“还不算托座,它本身也很值钱。”教士说。
他关上首饰盒,放回口袋里。但那颗钻石仍然在卡德鲁斯的脑海中熠熠生辉。
“那您是怎么得到这颗钻石的呢,神甫先生?”卡德鲁斯问道,“埃德蒙指定您做遗产继承人了?”
“没有,但他指定了我做遗嘱执行人,‘我有三个好朋友,还有个未婚妻,’他对我说,‘我相信,这四个人一定会为我感到悲伤的。其中一个好朋友名叫卡德鲁斯。’”
卡德鲁斯浑身一颤。
“‘另一个,’”教士接着说,似乎没有觉察到卡德鲁斯的情绪变化,“‘另一个名叫唐格拉尔。第三个,虽说是我的情敌,但也是我的好朋友。’”
卡德鲁斯脸上露出狠毒的笑容,做了个手势想打住教士的话头。
“等一下,”教士说,“请让我把话说完。您有什么事,待会儿再说。‘另一个,虽说是我的情敌,但也是我的好朋友,他名叫费尔南。我的未婚妻,名叫……’他未婚妻的名字,我一下子想不起来了。”教士说。
“梅塞苔丝。”卡德鲁斯说。
“对!是这名字,”教士说着,轻轻叹了口气,“梅塞苔丝。”
“您怎么啦?”卡德鲁斯问。
“给我拿一瓶水来。”教士说。
卡德鲁斯赶紧去拿水。
教士倒了一杯水,喝了几口。
“我们说到哪儿了?”他把杯子放在桌上问道。
“未婚妻名叫梅塞苔丝。”
“是的,没错。‘您到马赛去……’这又是唐戴斯在说话,您明白吗?”
“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