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大湖断裂(3)(2 / 2)

原野藏獒 杨志军< 10147 字 2024-04-08

"?"

"愣啥?你到底想不想学?"

"想。"

"那你得请我的客。"

"好。"

"好个屁!你有几个钱?你应当说,等我学成了手艺,摆一桌酒席报答亲叔你。"

程世良面无表情地说:"对!等我学成了手艺……"

金库大叔长叹一声:"我看你是叫人家给打傻了。嗐!挨一顿打算啥?当初韩信……算啦!说这些你也不懂。总归一句话,不栽跟头不知疼,不饿肚子不想娘。要在社会上立定脚跟,站稳身子,不栽十个跟头就别想办到。明天,我领你去拜个师傅。人家是县农机站修理拖拉机的。将来以后,不光在你们日月村,就是在全公社,你都是机器大拿。"

程世良听着,脸上泛起一层笑意来:"全靠你啦亲叔。"他的话很干脆。

金库"嘿嘿"笑了。

天上的星闪着寒光,和脚下的冰块一样,那在夜幕中呈现于眼前的,是令人颤栗的冷色。风声凛冽,带着凄哀的鸣叫,打在脸上、身上。

冷啊!

三个人,谁也没有经受过这样的冷冻,尤其是高佩莲。在她过去的想像中,冷不过是少穿了一件衣服罢了。可现在,衣服,哪怕是一件褴褛的褐衫呢,已经成为幻想中异常遥远的东西了。和别的姑娘一样,在穿衣打扮上,她首先考虑到的是美观,其次才是保暖。因此,在这高原的冬日,她也没穿那种会使她的身段失去优美线条的棉袄。一件浅黄色的高领毛衣,外套一件束腰的滑雪衫,那颜色是该年度世界流行色之一的米色。这扮相搁在离省府僻远的县城里,当然是够"帅"的了。可在满脑子充溢着对死亡的恐惧的时刻,在气温下降到零下二十九摄氏度的漂浮的冰面上,那衣服,那衣服的颜色却引起了她的憎恶--和冰色一样,米色也是冷色。而她却被这冷色裹缠着,越缠越紧,越缠越冷,浑身颤抖,牙齿发出"咯咯"的响声来。

难道,就这样完了?她想,人生每时每刻都面临着选择。她曾为这种选择苦恼过,也曾为有这种苦恼而对自己大为不满过。可现在,她想到的只是,她需要生活,哪怕这生活带给她万种坎坷,千般愁怨,无数痛苦呢!或者,更具体一点,哪怕让她沦落为像母亲那样的被山乡狭小的天地拘禁得无识无见了的农家妇女,去过那种日日伴随着贫困和忧愁的艰难日子呢!她记得她上大学的第二个暑假,她先回到县上,再拉上父亲一起去日月山乡和母亲团圆的那天晚上,母亲趁着父亲因为女儿回来而高兴的机会,小心翼翼地说:"人家外路干部无光无彩也罢,有罪有过也好,到时候,官服一换,屁股一拍,眼睛一闭,远走高飞啦!你哩?你是日月村的人,也得落个人情,揽个人心。将来以后,你干不动工作的时候,回村来住,腰也挺得起,腿也打得直。"

"你要我咋去落这个人情呢?"

"我听说,老百姓过日子也可以贷款。"

"贷款?嗐!虽然国家有规定,但我放羊还要看草坡,给日月村人贷款,谁还得起呢!"

"爸爸,你也别太抠了。"佩莲漫不经心地道。

"我抠?我抠是为了自己么?你上了大学连这个道理都不懂,身为国家干部,执行政策最重要的一条,就是不能叫国家吃亏。借了国家的钱还不起,这不是变相地挖社会主义墙角么?"

母亲默然了。而佩莲却已把思路转向她所关心的父亲将由副县长元服初荣为县长的传闻上。

说真的,连她也认为母亲是在操闲心、管闲事。

高佩莲想着,猛抬头,忽然看见程世良朝自己跑来。

"你也跑跑,别等着冻死。"他从她身边一晃而过,留下了这样一句硬邦邦的话。

她愕然了。片刻,她过去,又对父亲讲了同样的话。父亲惶惑地摇了摇头。这种神态使她不由地打了个寒噤。

"爸爸,"她哀哀地道,"你说,我们……"

高清阳摇着头,打断了女儿的话,长叹一声,"我后悔啊!我为什么要来这里呢?"

高佩莲迷惘地望着父亲愁苦的脸,片刻,轻声道:"你要是听听马书记的话就好了。"

"不!马文骅不让我来冰面,是不想让我追究那六千块钱。我是说,当初就应该把程世良和那个叫金库的一起留在县上。"

沉默。脚下银色的浮冰,在湖浪的推动下,微微抖动起来。高佩莲吃惊地尖叫了一声,而这叫声也使高清阳的神色变得紧张了。他下意识地抓住了自己的女儿,高佩莲也紧紧拽住了父亲的衣袖,仿佛这样以来,即使冰层破裂,他们也会免遭不幸。直到他们看清,那个凶悍的程世良仍然不紧不慢地在冰面上奔跑的时候,才互相松开了手。

沉默,久久地沉默。

不知什么时候,父女两个又坐到冰面上了。

"起来!"是程世良的喊声。

高佩莲惊怵四顾。

"起来!"程世良喊着,走了过来,"你们想做个冻死鬼?那还不如现在就跳到湖里去。"

父女两个互相搀扶着站了起来。高清阳点点头,慢慢扭身,离开了女儿。但他没有像程世良那样用跑动来增加热量,而是边走边轻轻跺着脚。他怕漫无轨迹的跑动,会使自己再一次陷进冰窟。

程世良望着他的背影,苦笑了一下,又看看面孔呆痴的高佩莲,犹豫着将自己罩在夹袄上的那件短大衣脱了下来。不知为什么,越是在直面她的时候,他就越可怜她。她很美,即使在愁眉苦脸的时候。

然而,高佩莲并没有接受这种带着恩赐意味的慷慨。她望了一眼程世良那在寒风中抖动的夹袄,扭转了身,脚步迟滞地朝一边走去。

程世良望着,愤愤地披上了大衣。但他没有意识到,高佩莲是朝浮冰的边缘、那可以忘却一切的境界走去的。直到她的身影被冰面上飘逸而起的夜阑遮去了的时候,他才明白,这位孱弱的姑娘要干什么了。他飞快地朝前跑去,震得冰面发出一阵"嗡嗡"声,而这声音也使高佩莲放慢了脚步。

"站住!"

她遵命了。

"你……"

她又迈动了步子。可这时,他已经一个箭步,跳到了她面前,急转身,张开双臂,拦住了她。

"没出息!"他骂道。

她的嘴唇动了动,但没有说出话来。

"没出息!"他又道,但这次是冲着急速撵过来的高清阳的,"你连自己的女儿都管不住,你还想管一个县?"他说着,一把将呆立着的姑娘推给高清阳。

高清阳长长地叹口气,拽住女儿的衣袖扭转了身子。

"怎么,你不服气?和你这副垂头丧气的样子比,我能给你当县长。"

高清阳脸红了。但这绝不是害羞,而是恼怒:"你……混蛋!"

"除了骂,你还有啥本事?"

"有!"

"有?好吧!脱下我的裤子来,你有本事自己去搞一条吧!"

"……"

"脱呀!"

"脱!我就脱!你这条臭裤子。"高清阳被激怒了。他解开裤带,三下两下扒下裤子,然后在手中胡乱揉成了团,忽地朝程世良扔过来,扭身走开了。

程世良愣住了。

半晌,他轻轻过去,将裤子塞到高佩莲手里,又轻轻推了她一把。

高佩莲不解地睁圆了双眼,好一会,才抱着裤子去追撵已被夜色吞没了的父亲。

程世良一脸迷惘,慢慢地蹲了下去,又慢慢地坐到了冰面上。

要是金库大叔在这里,他会怎样呢?他想。

程世良作为县农机站的合同工,跟着金库的换帖兄弟仅仅干了半个月,就被新任副县长高清阳派人来,强迫回公社了。那天,金库大叔匆匆从学校基建工地赶来,在离开县城一公里的地方撵上了程世良。

"你为啥不告诉我一声?嗯?你信不过我,这我知道,可我给你当了几天亲叔。你委屈,为啥不扑到我怀里来呢?你连这点面子都不给我么?"金库来气了。

程世良鼻子一酸,两行热泪溢了出来。他这才明白,那天夜里自己在危难之机扑到金库怀里的举动,给这个老人带来了多大安慰呀!老人以为这是难得的信任,因为一个倔强汉子在那种情况下的嚎啕大哭,只应该出现在亲人--阿大或阿妈面前。

金库大叔看着程世良的眼泪,心马上软了下来。他呆立着,突然"嘿嘿"笑起来,伸手从裤腰撕出一个牛皮烟袋来。

"你出来多长时间了?挣了几个钱?你媳妇想你,可她也会想到钱的。"

程世良神情惘然地低下了头去。

"拿着!这是我替你保存的医疗费。我怕你年轻手大,胡乱花了。"

程世良抬眼看看那只捏着钱的粗糙的大手,没有任何反应。

"拿着呀!"

他抬起头来,突然道:"那一针,那几片药,真的就值这么多?"

"咳!哪壶不开提哪壶,算你问到心痛处了。报账靠发票,你操啥心?羊毛出在羊身上,嘴里的肉是碗里的,碗里的肉是锅里的。报纸上也说'取之于民,用之于民'嘛!"

程世良伸出了巴掌。金库大叔将钱重重地按到他的掌心里。

"拿好!这钱是你用血汗换来的。回去一分不少要交给家里人。"

程世良答应着点头,只见金库大叔又从烟袋取出一叠票子来。

"这个……"

"不,不要。"

"这是我的心意啊!你做了几日干侄儿,我心里就舒服了几日。我们有恩有情,这是钱买不到的。拿着,给你媳妇买点吃的,穿的。怎么,还不拿?你回去给村里人说:'我认一个老汉做了几日亲叔',可穷酸到不给一个子儿,人家不笑话?你不拿?好!改日我买了东西送你家去。"

就在金库又要将钱塞回烟袋的时候,程世良突然伸出了手。金库大叔看着,将钱放到他手上,然后抓住他的手,眼圈一热,不禁湿润了。

然而,程世良没想到,他在公社参加了一个星期的由高清阳主持的全县"盲流学习班"后,一个电话竟意外地带给了他生活的转机。电话是县农机站打来的,说要抽调程世良去参加一个农机技术学习班。后来,当学习班结业,他又意外地被留在了县农机站学开拖拉机时,才知道,是金库大叔帮了他的忙。

陶醉在喜悦中的程世良,请了假,挺直腰板,大步流星地踏上了归乡的路。他要回去看看琴儿了。阳光斜射而来,夏日早晨清爽的空气使他的心情变得格外兴奋。青青麦田在路边向远处延伸而去。麦子正在灌浆,青色中又镀上了一层薄薄的银粉。一只百灵鸟不时在他头顶回旋,洒下串串悦耳的啁啾。遗憾的只是,一块块麦田越靠近家乡,就越见稀疏、低矮,颜色也不再是青翠了。那种病态的浅绿陪伴了程世良一段时间之后,在靠近公社的地方,它又变成了绿中泛黄的颜色。这是由于干旱,由于缺肥,还由于土壤日益沙化。然而,程世良已经顾不得像过去那样为麦田而伤感了,脑子里装满了对和琴儿见面时那一刹那的种种设想。

公路上很少有人和车辆来往,两边的坡地上也绝少人迹,只有零零星星几匹骡马在悠悠踱步。放牲口的娃娃大概是到哪个旮旯里睡觉去了。坡地上间或会看到几棵树,直直立在大太阳底下,用没有生气的老绿招惹着程世良的眼目。程世良有一双灵秀明净的大眼,但那对光明的未来的陶醉,使他仍然产生了错觉,以为那个渐渐近了的黑影和别的黑影一样,都是树。直到黑影蠕动了一下身子,他才恍然大悟:琴儿。

琴儿是背对着他的,双手放在胸前。程世良望着,心里猛然涌出一股喜悦来。他程世良已不再是个只会欺负老婆的人了。他给她带了一斤点心、一件花衣服,还有一叠对她来说厚到不能再厚的钱。他大步走了过去,临近琴儿时,又骤然放慢了脚步--他听到了一阵从琴儿嘴里发出的"咯吱咯吱"的咀嚼声。这声音那样难听,竟使他毛骨悚然了。他又一次放轻了脚步,悄悄地摸了过去。

琴儿太专注了,竟没有发现在和她平行的那棵榆树前,丈夫正望着自己。她时轻时重地磨着牙,"咯吱咯吱"的声音也随大随小。突然,她张开嘴,朝外吐了一口。程世良眼睛一闪,心里"咯噔"一下。他看清了,琴儿吐出来的是一只老鼠的爪子。随着浑身一阵颤栗,程世良奔跑着朝前扑去。

"琴儿……"

好凄楚的喊声。他上前一下打落了琴儿放在嘴边的手。

琴儿一愣,认出是自己的丈夫,"哇"的一声悲凉地大哭起来。

这是一九七九年夏月,青海湖畔,日月山乡,一个女人的声音。

程世良两手撑着冰面站了起来,可他一下没站稳,又"咚"地摔倒了。

"脚,我的脚……像是掉了。"他突然喊起来。

一直在冰面上转悠着,遥望远方黑黝黝天际的高佩莲忙趱了过来,瞪大眼,望着满脸痛苦的程世良。

"脚,我的脚……"

高佩莲忙蹲下,双手扳住他的脚,使劲摇摇:"有感觉么?"

程世良晃晃头。

她使更大的劲摇起来,摇了几下,又扒掉一只鞋,双手不停地搓揉着,一直搓到程世良感觉到了疼痛,才将另一只脚扳了过来……

终于,程世良可以站起来了。但同时,他又多了一种痛苦,恢复了知觉的双脚发出阵阵火烧火燎的疼痛。他呆立着,真恨不得将脚剁去。刚才他为什么要想着站起来呢?那样坐着不是很好么?已经冻麻木了,感觉不到疼了,而这种麻木也一定会渐渐延伸到全身。那时,他将在毫无痛苦的感觉中慢慢死去,总比这样活受罪好。他咬紧了牙关,可是只一会,他的上牙和下牙就怎么也咬不到一起了,一使劲,就会碰出一阵"腾腾腾"的响声来。索性,他什么也不顾了,又一屁股坐到冰面上。就让冷风再一次吹麻自己的脚吧!最好快点,快点使自己的整个身子连同心脏和所有神经都变得麻木,让他不知道疼,不知道思,不再去为往事苦恼。

"起来!"

他听到了这喊声,不禁吃了一惊,痴痴地望着朝自己走来的高清阳。高清阳将他那条裤子又一次穿上了。

"佩莲,你扶他起来。"

又是高清阳的声音。程世良突然感到了一种耻辱。他觉得被人扶的决不应该是自己,而应该是面前的他或她。他气恼地摇摇头,拨开了高佩莲伸过来的手,"忽"地站了起来。

"我,"他瞪了一眼高清阳,"你不用管。"

"可你不能倒下。你是我们这里身体最强壮的一个。"

"哦?"程世良的鼻翼轻轻一抖,"说来说去,你还是为了你自己。可我的强壮对你有啥用呢?要是真有办法出去,我也不会帮助你的。"他说着,瞅了一眼似乎已经对他们的拌嘴习以为常了的高佩莲。

"不好!你说话太刻薄,不好。"高清阳又道,"在这方面,你不像你的搭档。"

"?"

"就是那个叫金库的老人。他为了保护别人,可以豁出去自己坐牢。"

"啥?他要坐牢?"

高清阳迟疑着摇摇头:"放在半年以前,他就会坐牢。六千块,数目不小啊!"

"现在呢?"

"现在?现在他也犯了法。"

惆怅。程世良阴沉着脸在冰面上踱起步来。"做人就得像金库。"这是他说过的。可他对得起金库么?

那日,金库大叔来找程世良。自从程世良开了拖拉机之后,他们是常见面的。俩人寒暄了几句,金库便将话题引到县政府准备盖一座三层高的办公大楼的事上。

"你的意思是让我给他们拉运沙子?可这事不知单位同意不同意。"

"现在是'包'字万岁的年月了,你还说这种话。"金库大叔还像以前那样遇事胸有成竹。"你和单位签个合同,六四或者七三的利润分成,一年以后,拖拉机归已。"

"这能行?"程世良惊诧道。

"咋不行!人家别的地方早就这么干了。"

事情办得还算顺利。他们给县委基建工地拉运砂石,断断续续挣了一些钱。但是半年以后这条线就被县长高清阳掐断了,因为高清阳断定所有搞个体运输的都想变着法儿、打着"新政策"的旗号挖社会主义墙角,都想钻农村经济改革的空子非法牟取暴利。他信任的是县汽车队。县汽车队的司机再难伺候,也是公家人挣公家的钱,他放心。但这样,反而使金库找到了一个赚大钱的门路--搞煤炭贩运。去县城南二十余里是县煤矿,每年冬季来临,县城各机关单位都需要拉煤,而大部分单位自己是没有车辆的。

"我已经联系好了七个单位,一共需要三十六车厢煤。拖拉机除去油费、养路费和机器损耗,跑一趟可以净赚一百七八十元。矿上需要坑木和蔬菜,我们不必放空趟。这一个来回就可以净挣它三百来元。一天最少跑两个来回。你算算,这个数目不比拉砂石大?另外,给矿上拉的蔬菜,要用我们的钱从地边收购。一斤秋萝卜到矿上至少也得长价一倍,一趟拉上两千斤,你掰着指头算算,赚多少?"

程世良听着,早就按捺不住了:"你就说,啥时候开始吧!"

"今儿就去城关公社拉菜。我已经和他们说好了,一个星期以后付菜钱。"

"好!就这样!太好了!"程世良已经不知如何赞同了。

然而,程世良和金库大叔的"君子协定"仅仅维持了八天,他们便分手了。那日,他高高兴兴地拉一趟煤归来,在县银行大院刚刚卸完,就听金库在喊他。那声音紧张而急促,他忙迎了过去。

"快走!"

"出了啥事?"

"走啊!这里是说话的地方么?"

两个人匆匆来到县农机站程世良的宿舍。金库大叔"啪"地一下将门关上了。

"坏啦!有人告我啦!"

"告你?你又没犯法。"程世良在床沿上坐下来。

"是啊!我犯了啥法?可话不能这么说,因为人家有权让你犯法。县委有人刚才给我透了个信,高清阳在一次会议上点了我们两个搞运输的事,要公安局立案追查。如果查出我们非法牟利两千元以上,就要将首犯逮捕归案。"

程世良长舒一口气:"好在我们不是非法。"

"你懂啥?高清阳说的非法就是赚钱,赚钱就是非法。县官不如现管,我还是躲一躲,你也暂时回村呆几天。等风头一过,我们重起炉灶另开张。依我看,高清阳的话不出两个月就得收回。人家外地赚几千元算啥?可在我们这个地方,赚几百元也是个出头的鸟。我们已经……"他打住了话,朝窗外望望,又道,"我们已经有五千块啦!"

程世良愣住了。五千块?金库说出的竟是这个数。一个星期中,自己只管开、拉、装、卸,钱进钱出都是由金库一手负责的。但他也暗自估摸过,他们的收入至少也在六千出头。他没想到金库会打埋伏,而且竟打了这么多。可打心里讲,对这个给他做了几日亲叔并在最艰难的时刻给他带来帮助、安慰和温暖的金库大叔,他是尊敬的、感激的。他摆出一副听任金库安排的架势来,默不作声地看着老人从怀中的一个皮夹子里掏出一叠尽是"大团结"的厚厚的票子来。

"呶!这是一千八百块,你先拿上。"

程世良接住了,仔细点点,等他点完了,也盘算出他应该给单位上交的正好是一千八百块。金库想独吞?这急速而过的念头在他脑海中引出不少疑问来。凭什么?凭他那张嘴皮子?凭他的比别人灵活的心眼?凭他那自以为是的亲叔的身份?可嘴皮子、心眼、亲叔能值几个钱,真正值钱的是他的技术,他的比金库大得多的力气。他火了,"啪"地将钱拍到桌子上。

"金库大叔,你听到我叫你了吧?我是尊你为长辈的。可你不能自己辱没了自己的名声!欺负一个晚辈算你的啥本事?钱,我一分也不要了,都归你了,就算我花钱见了一次世面,看透了一个人的心。"

金库凄然一笑:"你还没听我说呢!"

"说啥?"程世良斜睨着"哼"了一声,"谁不需要钱?我那几间破房子也该修修了,我们那地方年年都得买高价粮填肚子……"

金库不再说什么了。也许他觉得给这个年轻人解释不通,或许他想到自己作为长辈犯不着和程世良计较。他将程世良拍到桌面上的钱拿起,和自己手中那几千块摞到一起,轻轻放到程世良面前,然后坐到程世良对面的凳子上,很有深意地望着他。他要看看这个年轻人到底如何对待这五千块"大团结"。使他出乎意料的是,程世良竟然将钱全部攥了起来,毫无愧色地塞进了自己的口袋。

"反正你也没吃亏。"

金库大叔微微眯起了眼睛,脸色也稍稍有点泛红。片刻,他将手伸进腰际,拉出那个牛皮烟袋,用手指撑开,不紧不慢地夹出一卷票子来,又稳稳地放到桌面上。

这一下,程世良奇怪了。他看到金库起身就要离开,忙道:"这是多少钱?"

"你很清楚,还问我做啥?"

"你不要了?真的不要了?"

"不要了。就算我花钱看透了一个人的心。"

"好吧!你的心是啥样,我的心就是啥样。算我借你的,以后一定还你。"程世良说着,又将那钱攥了起来。就在他要往口袋里塞的时候,金库大叔突然扑了过去,一巴掌将那钱扇落在地上,又一巴掌过去,程世良脸上顿时出现了几道红红的指印。

"你是啥人?你能和我比?你坏了良心,烂了肝肺。我当初怎么瞎了眼,认你这个坏种做了侄儿……我找了门路,我欠了人情,这一千块我得还账,我得送礼。"

程世良也恼了,看看洒落了一地的钱,嘴唇颤抖着。可他想不出什么更有分量的话可以使金库也气得像自己一样。半晌,他突然举起了拳头。

"你打吧!朝我头上打,最好能打出血来,让全县人都知道你是啥人……"程世良将拳头放下了:"我不和你计较,你走吧!"说罢,俯下身子,飞快地将那钱拾了起来。

"拿来!把钱给我。"金库大叔跨前一步,伸出了手,但他的口气已经缓和多了。

程世良犹豫了一下,想到自己已经揣了五千块,这一点也应该归金库所有。他说:"你也觉得钱不烫手?"便将票子递了过去。

金库大叔接住,又吼道:"还有呢!那五千块全拿来!"

"啥?"

"你拿来不拿来?快拿来!"

程世良呆然不动。他实在搞不清金库到底耍的是什么花招。

金库突然狞笑了几声:"那钱你还没点呢!你知道是多少么?"

程世良这才从呆愣中清醒过来,忙伸手掏出钱。可是他一心只想到钱了,低着头,眼睛直直地盯在手上,没想到,这时的金库会敏捷地一跃而起,"噌"地一下,从他手中将钱全部叼了过去。

"这钱就算你存在我这里了。"

"我不是三岁的娃娃,你骗谁?"他吼道。

"我谁也不骗。你过去在我这里存过钱,存过医疗费。"

金库大叔的话算是说到点子上了。程世良瞪大了眼睛,但火气已消了许多。片刻,他又变得哀怜了,痴痴地望着金库手中的钱。

"你快回家。"金库板着面孔道,"马存德放出来了。今儿上午我碰到他,他说他明天回村。他还提到琴儿,看他那副样子,不定会闹出啥事儿来。还有,回去后要是缺钱花,你就去湖边冰岸上捞几天鱼。"

哭丧着脸的程世良没想到,半个小时后,金库就被高清阳支使来的两个县公安局的人押走了。

"钱都在我这儿,不干这个小伙子的事。坐牢我一个人坐。"

这是金库留给程世良的最后一句话。程世良这才明白:金库大叔是为了能让他快快回村,才将钱全部揣在自己身上的。

"金库大叔,好人哪!做人就得像你。"程世良呆望着金库出门的背影,两行热泪簌簌而下。看更多诱惑小说请关注微信wz各种乡村都市诱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