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更多诱惑小说请关注微信wz各种乡村都市诱惑第十八章大湖断裂(3)
就那么三个人为两个营垒,一直坐到黄昏即逝的时候,冰面上才消逝了哭声。灰黄的湖岸已经变得不甚清晰了,是风沙阻隔了视线?还是天色趋于黯淡?或者是由于他们那刚刚被泪水浸泡过的眼睛朦胧模糊了?那两个人都在这三种情况中猜测着。只有程世良没有费这个心思。他很清楚,湖岸不甚清晰是由于这越来越猛、越来越冷的东风--东风吹得浮冰朝西那开阔的大湖深处漂去。他们离湖岸已从开始的几十米变成几千米甚至几万米了。
程世良站起,来到浮冰边缘,俯身将一只手插进水中,摸着冰层底下。从那扎手的冰渣中,他知道冰层在继续加厚,如果风力一直保持在现在这个强度上,浮冰就不会破碎,他们也就可以排除掉进湖水,猝然淹死的可能。他将手伸出冰面,胡乱在衣服上擦擦,等那种刀割一样的疼痛消逝后,又插向水面。还好,从自己放松的胳膊的摆动中,他知道,浮冰漂动的速度不是很快。他站了起来,呆呆地望着高清阳。
高清阳已经无法站立起来了,那冻得如同两根粗钢管一样的裤简,箍紧了他的双腿,双腿的疼痛使他不住地发出几声轻微的呻吟。而他的女儿,却稳稳地靠着他的后背,呆坐着,想着无穷的心思,把那对生活的留恋变做了久久的沉默。她觉得自己已经失去了一切,包括仍然还在一进一出的这口微弱的气息,而压根没有去想,这时的父亲是最需要自己照顾的。她双眼茫然无神地瞪着走过来的程世良,好像面对着往事,面对着一切失去了的东西。她已经不再反感他了,因为她忘了她为什么应该反感。
程世良看看痛苦地扭曲了脸的高清阳,轻声道:"活该!你也该尝尝冰面上受冻的滋味了。"然后,朝高佩莲喊道:"起来!"
高佩莲没有任何反应。
"起来!"他的嗓门猛然提高了。
高佩莲蠕动了一下身子,漠然地摇摇头。
"你想死吗?你会马上冻死的!"
高佩莲似乎觉得自己已经死去了,吃惊程世良竟然还会向她提起想死不想死的问题,她又一次摇了摇头。
"你的头还能摇?我当你死了呢!"程世良挖苦道。
"就要死了。"高佩莲愣了一下,轻声道。但随着这话,她突然做出要站起来的样子。程世良将手伸了过去。她拽住了,一用劲,刚刚抬起的身子又坐了下去。程世良忙欠身,"忽"地将她拉起。而这时,失去了支撑的高清阳却一下子背靠冰面倒了下去--他的双腿已经牢牢地沾在冰面上了。
刚刚从死亡的幻觉中走出来的高佩莲忙弯下腰去。父亲的呻吟和痛苦的表情使她大吃一惊。她这才意识到自己早就应该管管父亲了。她将父亲的身子扶着坐了起来,又去使劲扳那两条硬邦邦的腿。可她哪里扳得动呢!一直沉默着的高清阳这时用手指指站在一边冷眼凝视着的程世良。高佩莲会意了,忙抬头,哀哀地盯住了这个身强力壮的农民。
程世良扭身就走。他听得清清楚楚,身后传来了一声高清阳的喟叹。他没有理会,他准备亲眼看着高清阳死在自己面前,然后自己再去死。临到死时,能遇上这么一个可以发泄胸中积郁的机会,也算是"天赐良缘"。可这时,他猛然听到身后一阵脚步声,还没来得及回头,自己的后背上就挨了一个姑娘愤怒的一拳。但这一拳打在他身上,只不过是"咚"的一声响罢了,他是不会感觉到疼的。他回过头去,那样轻蔑地望着她,半晌没有吱声。
这沉默不禁使离佩莲打了个寒噤。
"你……还有人性没有?"
"人心?我是人长的就是人心,不是人的人,"他朝她身后的高清阳瞥了一眼,"长的就是狗心。"
"你忘恩负义,你才是狗!"
"我忘恩负义?我忘了谁的恩?谁给过我恩?你父亲?"
高佩莲沮丧了,哀求道:"人命关天哪!"
"人命关天,狗命不关天。"程世良说着,突然闭了嘴,他发现从高佩莲晶莹的眼泪中,映出了另一张悲苦的面影。他的心尖猛然一颤,鼻子一酸,眼睛顿时湿润了。也许,这正是一种现世现报。他有罪,对琴儿,他即使在后半辈子百般温存,也弥补不了他的过失。这是老天爷安排的,要使他在冰面上,在慢慢咀嚼死亡的恐惧中,为琴儿赎罪。他似乎已不再害怕死了,既然老天要他死,那就死吧!他乞求的只是快一点结束这种对生的渴望和对死的等待的痛苦。他蹲下去,颓然歪倒在冰面上。
星辉滞涩地流动着,厚实的云雾正在悄然遁去,像水上那被时间滤清了的一切新美的感觉。幸福像铅块,此刻变成了坠在心头上的讨厌的负荷。静夜,只有思,思什么?
琴儿等了马存德整整两年,而程世良也过了两年单相思的日子。这日子过得焦心哪!尽管他明白,明顺老汉待他不错,而琴儿嫁谁,也得由明顺做主。这是老辈人的遗风,日月村的乡俗。果然,第三个年头上,当闭塞的山乡传来马存德判刑的消息后,琴儿终于没有拗过阿大的意愿。
他和琴儿的事很快就办了。婚礼很简单,山里人能屈能伸,富有富主意,穷有穷办法。两家都将所有的面拿了出来,蒸了两笼馒头,叫来乡亲们,一人一个;以茶代酒,以蕙菜代席菜,见怪不怪,早有例子在先,谁也没有说这婚礼是将凑着举行的。
新生活就这样开始了。既然命里注定了自己要嫁给程世良,琴儿也就打算和丈夫好好过日子了。
然而,家景不好。穷,为什么穷?
"要是我还有那七十块钱,我们能穷到这份上?"
由于结婚,家中救济来的面粉全用光了,天天吃麸子咽苦菜。
"要是我还有那七十块钱,我们能这样天天为吃的发愁?"
他们结婚时,琴儿穿了他一条半旧的裤子,而现在天气渐冷,他只有一条单裤挑在腿上。
"要是我还有那七十块钱……"
他常这样唠叨,这样埋怨,无休无止,待琴儿也不像刚结婚时那样宽厚、温存了。穷嘛!哪来的兴致温存?最后竟至于到了整日价板着面孔,一句话也不说。说什么呢?要说的,肚子里那"咕咕"的叫声全代替了。而琴儿,也实在没有办法让丈夫高兴,因为她比别的女人更没有本事给程世良端去一碗干饭、送去一盅薄酒或者煮上一壶酽酽的茯茶。既然如此,她也就没有机会让他感到一个山乡淳朴女人的温柔。她甚至不再有机会、有兴致对他笑了,哪怕是淡淡的笑意,哪怕是苦笑,即使是丈夫需要她的时候,她也和他一样板着面孔。既然生活不再让她那秀气的脸蛋、清澈的大眼在丈夫眼中变成爱的依据,她的过去吸引过他的长相也就荡然无存。她和一个丑八怪女人有什么两样呢?没有了妩媚,消逝了温柔,逸去了她的活力,有的只是顺从和低眉下眼--这也是日月村乡俗中女人的优点哪。可恰恰就是这种优点造成了丈夫对她由淡漠发展到可以随意欺负的结果。从来都是受人欺负的程世良,渐渐发现,他也是个堂堂的刚性的男子汉,他也可以,也有权力和本事,让另外一个人对他服服帖帖的。一个男人要是连管教自己女人的本事都没有,那算什么?他自己也就是个女人了。不!他不能承认自己没有本事,尽管他以前承认过,也老老实实对乡亲们包括明顺老汉,也包括刚刚结婚时的琴儿说过:"我没有本事外出挣钱,也没有本事跑公社、找干部多要一点救济粮、救济款,更没有本事去做那种偷鸡摸狗的事……"
他开始动不动就骂琴儿了,一旦肚子饿,一旦身子冷,而又无处发泄积郁的时候;一旦听到别人家多得了救济粮、款,看到别人家偶尔会有馍馍吃的时候,他对琴儿的骂语就会脱口而出,滔滔不绝。
于是,在琴儿怀了娃娃感到周身不适,而又要承受来自丈夫的辱骂的时候,琴儿想到了马存德。存德脾气暴,性子烈,三只手,名声坏,但在家里,对老婆,他也会偷?也会骂?也会动不动丢白眼?日有所思,夜有所梦,琴儿想存德竟想得入了梦。好几个晚上,她让世良清楚地听到了自己的念叨:"存德大哥……存德大哥……"
于是,就在那次十五块救济款发下来后,程世良去公社卖粮时第一次带回了一瓶酒。他不让琴儿给自己温热,冷气就着冷酒,一晚上就喝去了半瓶。他说他醉了,他要琴儿过来上炕。琴儿不听,说自己有身孕。可琴儿的话还没有说完,程世良就举起了巴掌。
这是琴儿记事以来的第一次挨打。她哭,哭红了眼,然后跑去给阿大明顺老汉诉说。她原想,这样一闹,程世良从此便不会再动手了。可谁知在以后的日子里,挨打竟成了家常便饭。没本事过光景的世良,竟成了一个只会打老婆的懦夫。不仅如此,他还有了对"马尿"(酒)的嗜好。
有了一点救济款,琴儿总是偷偷摸摸贴身藏起那么七角八角。世良想喝酒而没有打酒钱的时候,总会冲老婆发脾气的。如果这脾气发得就要举起巴掌的时候,琴儿总是借口溜出家门,去村南那个代销店里打来二两黄酒。但后来她发现,这样做,反而更糟,丈夫以为她总会给自己打来黄酒的,他的叫骂也便成了要酒喝的声音。可是,她哪来的钱呢?救济款也不是月月都有。
那年春,世良又去了一次湖畔。可结果怎么样呢?冰岸上两天两夜,挨冻受饿,捞出的不到一布袋鱼全被高清阳堵在通往湖边的沙山豁口,没收了。世良气得胸口像堵了块石头。一进家门,一见那个可怜巴巴盼着丈夫归来的琴儿,顿时来了精神,闭着嘴,憋着气,瞪着眼,二话不说,抡起胳膊就朝琴儿扇去。琴儿一个趔趄歪倒在院中地上。她的肚子已经挺起来了。她害怕他那只鞋帮上结着冰茬的脚没重没轻地踢过来。她连忙爬了起来。
"拿酒来!"
"哪来的钱哪!"这是第一次她对丈夫要求的悲声反抗。
世良愣住了。片刻,他抬脚进房,一头扑倒在炕上,"呜呜"地哭起来。好一个大男人的哭声,粗壮到似乎可以掀翻房顶。可此刻,掀翻的却是琴儿这颗善良、孱弱的心。琴儿腆着肚子走了进去,突然道:"你哭,你的本事就是哭。你不嫌丢人,我还嫌窝囊……"她说着,自己也禁不住哭起来。
世良那点残存的自尊被刺疼了。他撑起身子,吃惊地望着老婆:"我丢人?我丢人?"他自语道,"我丢了你的人?你滚!谁不丢人你去找谁!你心里只有马存德。"
"马存德比你好。"琴儿哭喊道,"你有本事去挣几个喝马尿的钱来,我就见天让你打。"琴儿肚子里,那个已经开始伸胳膊蹬腿的娘心上的肉,使得她清醒了许多。她没有再说什么,快快退了出去,一直退出了院子。
在夜色包围了整个日月大山的时候,她从阿大那里悄悄回到家中。可世良已经不在了。
程世良被一阵骤然变大了的涌浪声惊得跳了起来。他发现风又增大了。恢弘而豪迈的高原的夜色,从四面八方有声有色地簇拥而来,那沉沉黑色带着一串串辉光淡淡的星星,带着粗暴和野蛮,吞没了远方覆雪的高山,吞没了眼前浩淼的高原大湖、湖上浮冰。三个渺小的人儿显得愈加渺小了。
风声裹着哭声--高佩莲的又一次感情的波动。程世良不忍听下去了。他过去,呆望着可怜的高氏父女,慢慢地蹲了下去。
"县长同志。"他扳住高清阳的腿道,"晚死不如早死,我看你就这样坐着,和这块冰亲亲热热贴在一起。"他想起了高清阳在那次盲流学习班上说他和投机倒把分子"肚皮贴肚皮"的话。
高清阳皱皱眉,但他忍住了。他看到程世良那冻得裂了口子的手从自己屁股底下伸了进去。一会,他感到程世良在使劲托他。随着一阵"嘎嘎嘎"的响声,他的两条腿顿时和冰面分了家。
"谢谢。"他声音很小,似乎显得极勉强。
"爸爸,你这腿……要冻坏的,不能光坐着,要站起来,走啊,跑啊,跳啊。"
"跳有啥用?还不是一死!"程世良看到佩莲就要伸手去托高清阳的身子,忙上前,将她差一点推了个仰面朝天。
高清阳父女都误会了。两双冒火的眼睛,一齐对着也是满脸愠色的程世良。程世良突然吼起来:"他能站起来?他能跳?你不怕他腿折断?胡来!"说着,他四下看看,走到一条不知在冰面上冻了多少天的冰鱼前,使劲踢几下。冰鱼"当啷"一声离了冰面。他弯腰拣起,来到高清阳身边,忽地蹲下,举起了那条坚硬的冰鱼。
高佩莲看着,尖叫了一声。
高清阳纹丝不动,沉沉地看着程世良。这倒使程世良稍感意外。
"咚"一声,程世良手握冰鱼砸到高清阳的腿上:"这一下,是因为你赶着农民大开荒,开穷了日月村。"说罢,他又狠劲砸了一下,"这一下,是因为你年年来撵渔郎出湖,不让我们有钱花。"接着,又是重重地一砸,"这一下,是因为你害得马存德坐了班房。""这一下,是因为你没收了我和金库大叔的六千块钱。""这一下,是因为你当了扫柜书记。""这一下,是因为你明知日月村没粮吃,还要派购公购粮。""这一下,是因为你不给咱老百姓好脸儿看。""这一下……"
高清阳不语。这个农民数落的,难道真是自己的罪过?不!是功!是大功哪!扫柜书记?就因为扫了柜,他才给国家争了气。大河没水小河干……
初冬的寒流裹挟着第一场冬雪。雪飘无声。他带着两个公社的干部来到了日月村,挨家挨户搜寻粮食。支援亚非拉,赢得国际声誉,在帝国主义面前挺起胸膛,这是革命的需要。遗憾的是,他们在进去搜粮的第一户明顺老汉家,竟然看到的是满锅野菜。
"真的没有粮食?"他相信,狡黠的农民会想方设法瞒骗干部.瞒骗国家的。
"高书记不信?"明顺颤颤抖抖地上前揭开了面柜上的盖子。
他伸头一看,突然道:"拿扫帚来。"
面柜里面很快被跟他来的一个干部仔仔细细扫了一遍。然后高清阳亲自用手指尖一撮一撮地撮了出来.竟也有一把粗糙的杂面。可是,无论他再怎样努力--将五个指头齐撮改为三个指头、两个指头,那柜底总有一点面粉不肯就范。他急了,回身朝锅台下看看,上前把一根火钳塞进了灶膛。在场的人包括明顺,谁也没想到,等水钳烧红后,高清阳会在面柜的右下角烫出一个窟窿眼来。
"拿来!"他扔掉火钳,又刁过扫帚,吩咐一个干部用手在窟窿眼外接住,自己使劲将扫帚按向柜底,不像扫,而像刮那样,把一撮杂面粉扫出了窟窿眼。
于是,当时的县委书记在颁发超额完成交粮任务的奖状时,亲口给他起了个"扫柜书记"的雅号。可现在这雅号怎么就变成了蔑称呢?不独程世良,他从别人口中也听到过同样的挖苦。
他愤愤不平了。
"我扫过面,可我是扫给自己吃的么?还不是为了国家,为了党。"
就在一个月前,他训导佩莲时,还有意无意地露了这样几句牢骚话。
程世良发现,高清阳双腿上的冰层已经被砸开了。他的手一缩,冰鱼重重地砸到了自己的脚面上。他"哎哟"了一声,忙捂住脚面,使劲搓揉起来。
高清阳欠欠腰,动了一下嘴唇。但什么也没有说出来。
程世良站起,朝高佩莲说:"把你老爹的裤子脱了。"
高佩莲蹲下去,双手扽住了父亲的裤角,可她没有力气拽下来,只好又望望程世良。程世良装作没看见,扬着头,傲然地望着远方灿煜的星光。半晌,才蹲下身子和高佩莲一人拽住了一只裤角。
裹了一层冰茬茬的裤子,终于在两个脱裤人累得大喘气之后,脱了下来。尽管寒风刺骨,但高清阳顿时感到舒服了许多。他将裸露的双腿弯了一下,又弯了一下,慢腾腾站了起来,又忽地蹲下了。他望望女儿,再也不敢直起腰。这时,突然有人将一条裤子摔了过来。他抬眼一看,沉不住气了:"你,你不冷?"
程世良没有回答。他害怕高清阳会说出一些从未对农民说过的感谢的话来。这感谢也许会使他对高清阳的仇视突然间烟消云散的。他想着,急转身走开了。
他也冷啊!可他是个冷惯了的人。
程世良被冻醒了。
他从县城东汽车站露天的长椅上爬起来,看着晨岚和烟袅氤氲着的县城街道。他不想去什么地方,县城一条街,昨天,在傍晚斜射的阳光下,他已经逛了几个来回。他只想填肚子,从昨天到现在,他只喝了一小碗七分钱的胡辣豆腐羹。
他站了起来,如果不是听到一阵跑步声,他也许会再一次坐下的。想填肚子,可钱呢?跑步声伴随着断断续续的"一二一"的喊声。程世良揉揉眼,朝喊声望去。突然他长叹一声,摇着头转过了脸去。他不想看那些神气十足的学生们,一看就来气,就会生出一股莫名的妒火。因为他觉得自己是完全可以和他们在一起的。他不比别的年轻人差,至少不比本村唯一上了学的高佩莲差。他记得,还在他们那个不分男女光着脊背爬在河滩松软的沙地上晒太阳的年龄,他的脑袋瓜就比佩莲聪明。佩莲最多只能从一数到二十,而他可以数到一百,如果不嫌乏味的话,当然还可以数到一千。那次,一个下乡来的公社干部逗他们玩,问道:"哪一种电不要钱?"
谁也答不上来。佩莲思谋着,片刻,翘起下巴,不无得意地说:"我们家的电不要钱。"
那个干部哈哈大笑。别的孩子都以为她回答对了,异常羡慕地望着她,不知是羡慕她的聪颖,还是羡慕她家那种不要钱的电。唯独程世良不以为然地摇着头,挑衅似的对佩莲嚷道:"你们家的电算啥?不要钱的电是天上的闪电。"
"哦?"那个干部惊奇地望着他,走过来,拍了拍他的肩膀。
可是现在,当他别转了脸去,不想去看一群学生跑步的时候,他的倨傲却很快被一种悲哀所代替。他倏地迈动了步子,朝一边走去。然而,他还是没有躲过去,当高佩莲吃惊地站到同乡面前时,他直恨自己刚才没有跑开。
"你来做啥?"
高佩莲穿了件小翻领的天蓝色布衫,扎着两根不长不短的辫子,红扑扑的然而和地道的农村姑娘相比仍不失白皙的脸上,一对黑津津的眼睛睁得好大。虽然世良比她只大两岁,但看上去他却老相多了。
"我是来……"他想编个谎,可怎么也想不出词儿来。
她笑了:"你没来过县城吧?"
他老老实实点了点头。
"其实也没啥看头。一条街,两座楼,几家商店。商店对你……"她打住话,瞅瞅他身后不远处的长椅子,又道,"昨晚你就在这儿睡了?"
程世良的脸顿时泛红了,可他还是"嗯"了一声,忙又补充道:"我喜欢在这儿睡,图个凉快。"
她诡谲地笑笑,显然不相信他说的是实话:"其实,你不如来找我,我可以把你塞到男生宿舍里。今天你回不回?"
他摇摇头。
"那你就来找我。呶!"她侧过身,指着前面街道靠南的一个拱形的门洞,"那就是我们学校。"
他抬眼看去,只见门洞里有几排红泥抹墙的教室,教室靠右,还有几排平房。有几间房子的墙已经被人推倒了,门窗也全部卸去,几个拿着镢头、铁锨的人立在墙边。
"说定了,咹?"佩莲说着,转身去撵他们的早操队伍了。
程世良自个儿忧郁地摇了摇头。
他又开始在街道上来回转悠。一直转到日上三竿的时候,他突然觉得自己已经十分疲倦,便懒懒地靠到学校门口,无聊地望着里面正在拆房子的几个人。
"你们都不敢上,都是些草包虚大汉。"那边拆房子的人中,有人在喊。
"你上呀!"
"我是带工的。你们不上我去另找人。"
又是一阵静谧。过了一会,程世良看到一个五十开外的人顺着一架陡立的木梯,慢腾腾往上爬去,爬一节往下看一眼。那人好不容易爬到房顶上,回过身来,战战兢兢地蹲下身子,轻轻揭去了一片瓦。
"靠近点!接着。"那人说着,笨拙地将一片瓦丢了下去。"哐嘟"一声,瓦碎了,接着便是接二连三的摔碎瓦的声音。
程世良再看房顶时,那人早已经满头大汗。他不由自主地走了过去,悄没声地立在房前,呆了一会,一狠心,便快步踏上了木梯。
"老汉家,你往里靠靠。"大概是为了显示一下自己吧!他直直地站到房檐边缘的瓦上,神态自若。
那人听话地朝里挪了挪。程世良蹲下了,朝下喊道:"接好!"话音刚落,他就将一片瓦甩了下去。"哐啷"一声,那瓦片还是摔在了地上。他用劲太猛了,瓦片飞过了房下那三个接瓦人的头顶。他歉意地朝下笑笑,将又一片瓦抛了出去。
"好!"底下有人道。接着便是一连串的叫好声。到后来,程世良竟连眼都不抬,就可以将瓦片扔得准确无误了。等他觉得需要擦去额上汗珠的时候,两间房子的瓦片已被他揭掉了一半。
"小伙子,下来歇会。"房下有人朝他喊道。
程世良瞅瞅,不禁失声叫起来。
"金库!"
他快活地直起了腰,前走几步,动作麻利地爬下木梯。
"你不是在道班么?"
"早就不干啦!"金库四下瞅瞅,看那几个接瓦的人都到一边歇去了,又小声道,"那次我的鱼出手后,我就回村了,呆了半年,急得呆不住,又跑了出来。你呢?"
"我?"程世良"嘿嘿"笑起来。
"看你今天干活的架势,我就知道你非得求我不可。怎么样?咱们一起干一段时间?靠这几个老头,这点活能磨到牛年马月去。下午,我去给学校说说。"
"行!"
"走!"
"去哪儿?"
"吃饭。"
傍晚来得这样匆匆,天边烧红的霞色很快隐入了远方大山的背后。县城变得清静起来--店已关门,人已归家,汽车站已没有车辆往来。那条孤零零的长椅又将成为程世良安眠的地方了。安眠?他怎么能够安然眠于梦乡呢?下午,当他再次去学校拆房时,有人婉言谢绝:"人手已经够了,你还是到别的地方去看看有没有活儿吧!"他愕然了。他没有再见到金库,那几个拆房的小工也没有和他搭话,劝他走开的是一个干部模样的人。他黯然离去,但他没有走远,站在校门口,等待着金库的出现。然而,这种平静的等待却被心口和小腹突然出现的一阵绞疼扰乱了。他知道为什么会出现这种情况:肚子已经饿瘪,可中午,金库一下子让他灌进了四大碗汤面。他捂着肚子,蹒跚着离开校门,来到车站的长椅上,那被疼痛折磨出的汗珠已经挂满了前额、鼻翼。
他坐坐,站站,走走,望望。望那渐渐变得朦胧了的流动的云翳和山脉,山那边当然还是山,他的家就在云翳之下的大山之中。此刻,他觉得他已经离开家很久很久了,一种从未体验过的孤寂使他想马上回去,回到那虽然贫寒却可以得到琴儿关心的家中。他真的朝前走去。他想,与其在这里忍受病疼,不如一步步挪回去,挪一夜,再挪一天,总会挪到的。他走着,突然觉得身上阵阵发冷,是那种只有隆冬冰凉的炕上才能感觉到的冷。他不住地打着寒战,双腿也骤然感到阵阵发困,尤其是膝关节的地方,仿佛脱了节似的有一种说不出是疼是乏的难受。他猝然停住了。等他再次回到车站长椅上时,那种说不出滋味的难受已经扩散到了全身--全身的每一处关节、每一块肌肉。他用衣服前襟裹紧了身子,颓然歪坐在椅子上,什么也不想,只想冬日家中那偶尔会有的发烫的炕,只想面前如果有一堆窜动着火苗的火,那他就会滚到火里,任火苗舔焦自己的皮肤。
晚风拂来,带着浓浓的烟火味儿。这味儿使他明显地意识到自己是万万不能这样呆到天亮的,即使死,也要死在别人(不是亲人熟人也好)面前。他身不由己地朝学校走去,好几次都差点被坑坑洼洼的路面绊倒--不是路不平,是自己的腿太软了。他来到学校门口,朝里望望,迟疑着走了进去。可是他没有朝有光亮的地方走去,反而像做贼一样悄悄隐入了房影遮去微淡星辉的黑暗处。他希望见到却又羞于见到高佩莲。又一阵腿软,他差点跪倒在地上。他鼓鼓劲,站定了。这时,他听到身旁草丛中骤起一阵沙沙声。在他扭过脸去的同时,草丛后面忽地站起一个人来。
"谁?"
"我。"
"你是谁?"那人在紧裤带。
"我……"程世良听出那人是个女的。但他已经没有力气做出迅速离开的样子了,浑身打着哆嗦,异常清晰地让对方听到了自己上牙碰下牙的"咯咯"声。
"你要做什么?"
他移动了身子,抬脚朝一边走去。当他迈出第二步时,沉重的脚绊住了一墩草根,"咚"的一声,整个身子便重重地倒向黯夜遮罩着的草丛。
"来人啊--"那女人突然大喊起来。她以为他是向她扑去的。
他听到了这喊声,心里一阵发怵,但他没有能够马上爬起来。
"他……他……他想……"还是那女人走了调的余悸未消的颤音。
程世良爬着坐了起来。
"好大胆!跑到女生宿舍后面耍流氓来了。"
"打!"
脚,都是些穿球鞋的脚。程世良不知道朝自己伸过来了多少只、多少次。他的头开始疼了,接着是大腿和腰肢。他展展地躺在地上,这边踢过来他朝那边滚,那边踢过来他朝这边滚,嘴里不由自主地哼哼着。然而,这并不是求饶,在挨了第一脚的时候,他脑子里就已经闪过今夜就死在这里的念头了。
"别踢啦!你们别踢啦!"那女人突然变了腔调。
人们住脚了。程世良的身边四周出现了一阵粗声喘息的合奏。
"佩莲,到底咋回事?"
她没有回答,蹲下身子,头伏得低低地朝他脸上看看。他的眼睛是闭着的。
"快!快过来呀!把他抬到男生宿舍。"
那些人仍然大眼瞪小眼地站着不动。她使劲扳住他的肩膀,想抬他坐起来,但她的劲儿太小了,只扳得他全身动了一下。
这时,程世良才慢慢睁开了眼睛,望望上面的人头和天上的星光,咬着牙翻了个身,然后才慢慢撑着身子,斜坐了起来。他看到不远处那个敞开门的豁亮的房间里走出一个老汉来。不知哪来的劲,他竟然站了起来,踉跄着朝前走去,走了五六步,便一头扑向那老汉的怀里。
"金库大叔……"他嗓子哑哑地叫了一声,禁不住悲声嚎哭起来,"亲叔啊……"
程世良在民工房里住下了,一住就是一个星期。一个星期中,有两天他是卧床不起的,吃屙全靠金库大叔伺候。医生也是由金库大叔请来的,说他的病是肠胃炎引起的重感冒,给他打了一针,开了一些药。程世良从未打过针吃过西药片儿,一吃就灵验。第三天他就可以下床干一些扫屋、提水之类的轻活了。只是大腿和腰部被踢得太重的地方仍然会出现阵阵隐疼。
第五天,程世良表示要离开这里。金库大叔指着东倒西歪躺在床上歇晌的民工说:"你们都是世良的长辈,你们能不能帮他个忙,就算是帮我。"
那几个人愣了,因为金库大叔还从未这样严肃地对他们说过话。
"啥忙呀?"
"世良让学生打了。这是因为学校没好好教育学生是不是?那这医疗费是不是应该学校出啊?"
"那还用说!"那天在房顶战战兢兢揭瓦的老汉说。
"可是人家不出。"
"你金库面子大,给学校领导说说嘛!"
"说了!我说,学校要是不出医疗费,我们几个就都不干了。"
几个民工瞪起眼,互相看看。半晌才有人吱晤道:"这怕不好吧!丢了罐罐有盆盆,人家还怕再找不来几个做小工的。"
"不会。我们是月初来这里接的活儿,今儿是十六号,十六号以后他们就得发全月工资。我们一走,他们不就白撂了将近两百块钱么?可世良的医疗费才多少?大不了三四十块。"
"万一……"
"万一人家要面子不要钱,从今往后,有我金库吃的,就有你们挣的。"金库拍胸道。
人人都不言语了。
果然,翌日下午,当金库带着程世良再次去交涉时,人家拿出了早已数过放好的三十七元钱。金库大叔接住,连句客气话儿也没说,扭身就出了办公室。然后,站到院子里,等程世良跟了过来,便抽出五元钱:"这个你装在身上零用。别的我替你保管。"
程世良眨眨眼,没有吱声。可他那迟迟不伸过手来接钱的举动,表明他不愿意金库大叔为他保管钱。
"拿着呀!"
他接住了。他突然想到他能有这五元钱也是大幸。那医疗费是金库大叔出的,钱应该全归金库才是。令他纳闷的是,给他打的那一针、吃的那几片药竟值这么多钱!
"我看你不要这样急着回去,回去做啥?"金库见他将钱揣好了,便道。
程世良自从挨打之后似乎变得深沉了、内向了。他点了点头。
"你年轻,脑子灵,手也不笨,倒是应该学点技术。"
程世良又是一阵点头。
"你有门路?"金库故作诧异地道。
"没有。"
"那你点啥头?"金库大叔有点火了。在他的预想中,程世良应该马上哀求他帮忙才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