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三便是为江嘉鱼求情,道她尚未进门,且是皇帝赐婚,实不应该受牵累。
一方有情,一方有义。
崔相抬眼,淡淡一瞥之后又收回了目光,她生得不像她母亲,经历上倒是像的,多灾多难。
“那就通融一下,让她进去一趟吧。”
谢相微微一愣,这显然不合规矩,但是规矩嘛,既然崔相开了这个口,这个顺水人情总是要做的,事后便是皇帝知道了也不可能为了这个小事说什么,遂他笑笑道:“君子有成人之美。”
浩浩荡荡一群人出来,江嘉鱼自然不会看不见。她这次过来是想撞撞运气看,不奢望能进去探视,只求能送些东西进去,然而碰了壁,‘钞能力’也不好使。
正当她灰心丧气,准备离开,不妨天降救星。虽然隔了一段距离,但是她听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江嘉鱼试探着往门口走了两步,果然守卫在门口的羽林军没有再做主拦截姿态,由着江嘉鱼拾级而上,走到门檐下,朝着谢相和崔相福了一福:“多谢两位相爷。”
谢相只笑笑,没言语。林予礼是崔相的土地兼内侄婿,说来和江氏女是拐着弯的亲戚,理当他为主。
崔相神色温和又平静:“进去吧,别太久。”
有了这句肯定的话,江嘉鱼心下大定,再次福身致谢后,往侯府内走去。
这座府邸,她来过好几次。留侯夫妻皆是喜静之人,府内又人口稀少只有一家三口,便没有那么多的仆役,所以总是显得空荡荡。此刻却是三步一岗五步一哨,随处可见持刀而立的御林军,弥漫着肃杀之气。
管家认出江嘉鱼惊了一瞬,低声道:“郡主怎么来了?”
语气沉沉的,似乎有些喟叹一般。
江嘉鱼牵了牵嘴角:“我来看看侯爷和公主。”
管家心下回暖,世态炎凉,人情冷暖,难得她还愿意往上凑:“您稍等,老奴进去通传一声。”
不一会儿,老管家出来让江嘉鱼进去,留侯正醒着,南阳长公主也在寝房内。
屋子里飘荡着浓烈的中药味,熏得人心头沉甸甸的。恍惚之间,江嘉鱼又想起了混乱的那一天,尖叫,鲜血,尸体……从此以后,一切都乱了套。
留侯靠坐在床上,目光温和地望着江嘉鱼,一如当初。
人却不是当初那个模样了,面色苍白中透着沉沉暮气,整个眼窝脸颊都凹陷进去,显而易见的病骨支离。一生荣马功劳,却晚节不保,病在身上也痛在心上。
南阳长公主坐在床边的罗汉床上,浑身上下都透着一股萧条的苍老衰败,就像是寒冬里的枯树,了无生机。
见到江嘉鱼,南阳长公主眼神微微动了下,又绕了回去,继续盯着案几上的熏香看,目光却是空的。
“你这孩子,不该来的。”留侯沙哑虚弱的声音响起。
眼望着憔悴的留侯,一时之间,江嘉鱼竟不知道说什么才好,此时此刻,其实说什么都是多余的,能说的都是多余的,真正想说的都是不能说的,屋里屋外到处都是耳朵。
“侯爷别担心我,我在门口遇上崔相和谢相了,他们允我进来的。”
有这二人担保,想来没有大碍。留侯略略放心,低低咳嗽了两声:“都这样了,难为你这个节骨眼上还过来,倒是连累你了。”
不幸中的万幸,没有完婚,她到底是江氏遗孤,林家又有崔李两大世家的背景。想来皇帝不至于株连到她身上,只是风言风语的难免,终究是对不住她了。
江嘉鱼听得心里酸酸的:“侯爷何必说这个,我人微言轻时,您不曾挑剔过我。”认真说起来,以她当时情况,公孙煜属于高攀的,可留侯没有任何嫌弃,更是自降身份来安她的心。
留侯点了点头,眉眼间的神色更加温和,他看了看形容憔悴的江嘉鱼,虚弱地抬起手:“好孩子,瘦了不少,过来让我看看。”
江嘉鱼连忙起身,走到床头。在留侯的示意下,微微倾身靠过去。
留侯的声音低低,几不可闻:“别担心,他好好的,你也要好好的,好好的过自己的日子。”
公孙煜如今在外头,其实只要他不自投罗网,朝廷就算是发布了海捕文书,也拿他没办法。只是落到这幅局面,两个孩子注定是有缘无分了,可惜了。
江嘉鱼愿意相信,之前她听南阳长公主说过,她已经安排好公孙煜。其实她很想问问关于公孙煜的近况,知道隔墙有耳,艰难忍住了。只要人好好的,其他就都不重要。
离开时,江嘉鱼的脚步比来时轻松不少。
她走后,南阳长公主慢慢挪到床边,端起老管家送来的药:“该喝药了。”
就着南阳长公主的手,留侯吃了药,缓缓道:“你怎么不和那孩子说两句话,以后该是没机会了。”
南阳长公主牵了牵嘴角:“没什么可说的了,要不是我,也不至于让她和阿煜……”停顿了下,她摇了摇头。
说不上后悔不后悔,在下决定之前,她便知道一旦失败的结果,眼前这结果,已经比她设想的最坏的结果好了许多,阿煜保住了,起码性命保住了。
留侯静静望着南阳长公主,事已至此,那些话多说无益,他已经走到生命的尽头,而南阳也活不成了。
他们都在等,外面的人也在等,等着他病故,等着南阳随他而去,如此便少了许多麻烦。
自己这身体,倒是病得恰到好处了,免了许许多多的麻烦。
倒也算是不错的下场了,比起战死沙场的老伙计们,自己这勉强也算得上寿终正寝了。至于那些身前身后名,倒是无所谓,人都死了,谁还在乎名声。
留侯无所谓地笑了笑,对南阳长公主道:“累了,我睡一会儿。”
这一睡,就是两天,整个人都昏昏沉沉的,只能灌一些参汤进去。几位太医都是摇头,让开始准备后事,到了第三天,人突然就醒了过来。
“想想我这一辈子,受过罪也享过福,从一个无父无母的孤儿到封候拜将,不算白活了。可人要真有下辈子,我更想当个普通人,托生在太平盛世里,普普通通的农户之家,父母双全,几亩薄田,”留侯叹息着道,“娶妻,生儿育女,平平淡淡到老,这样的日子,想来应该也别有一番滋味。”
南阳长公主怔怔望着眼皮慢慢合上的留侯,眼泪猝不及防的滚落下来,哽咽着道:“你做个农夫,我做你的农妇,可好?”
留侯嘴角弯起一个弧度,又悠然散开。
恍惚之间,南阳长公主彷佛看见了一缕轻烟,从留侯身上轻轻溢出,盘旋离去。
“阿良。”她的声音又轻又平静,似乎是怕惊扰了人。
等了片刻,没有等来回应,南阳长公主拉起留侯枯瘦如柴的手,徐徐道:“说好了的。”
“公主。”老管家不敢置信地叫了一声。
南阳长公主平静道:“你下去准备吧,我陪他单独待一会儿。”
老管家难掩悲痛,不放心地望着平静到出奇的南阳长公主,骤然之间,似乎想明白了什么,一张脸顷刻间惨白到底,声音都颤了颤:“公主。”
“你得稳住,后面的事还得你来办。”
老管家红了眼眶。
南阳长公主淡漠道:“你去准备吧。”
老管家艰难离开,带走了屋子里所有伺候的人,最后还把门合上。
南阳长公主凝视着留侯恬静的面容:“你本不该落到这么个结局的,是我对不你,下辈子,你还是别遇上我了。”
说完,她自己笑了下,又苦又涩。
吃力地扶着留侯平躺在床上,又为他掖好被角。
南阳长公主喝了一口茶之后,合衣躺在床上,脸色突然扭曲,像是在承受着巨大的痛苦,眼底却透出几分解脱的笑意,最终定格。
只求生生世世,莫再在帝王家。
公孙煜一直都记得那是一个很寻常的上午,秋高气爽。他无法回京向阿娘拜寿,只好朝着都城的方向磕了三个头。
起来后嘀嘀咕咕说了一通小话,对皇帝很是有些抱怨。明明最近没有民乱,可皇帝就是不让他们回都城,分明是等着下一波民乱,省得来回调度。
政策上没毛病,有毛病是皇帝,明知道外头民乱四起,也不知道收敛些,还在横征暴敛,逼得百姓不得不反。
嘀咕累了,自幼陪伴他长大的护卫流风端给他一杯茶,公孙煜还记得那是武夷大红袍。
这茶还是阿娘寄来的,其实他懂什么茶呢,这么好的茶给他喝也是牛嚼牡丹,遂他把大半送给了军中几位老将领。
出门在外这大半年,他也慢慢学会了人情世故。
大口喝下那杯热茶,倏尔眩晕在脑中炸开,公孙煜看向流风,见他神色平静,整个人如坠冰窖。
流风给的茶有问题!
为什么?
是乱民还是当地世家大族?
亦或者是朝廷?
没等他想明白,公孙煜已经在霸道的药效下昏了过去。
人多是如此,千防万防,却不会防身边信赖的人,不然活得多累啊,然后在猝不及防中为信赖之人所伤。
待公孙煜醒来已经是隔天的傍晚,秋夜的寒风扑棱棱刮过屋檐树木,带来各色各异的声响,如同万鬼嚎哭。
躺在床上的公孙煜试图坐起来,却发现自己浑身软绵绵使不上力气,他狠狠瞪着站在床头的流风,咬牙切齿:“你到底在做什么?”
神情凝重的流风跪了下去:“小侯爷。”他顿了顿,悲哀涌现,已经没有留侯府。
“是公主下的令。”
各种阴谋论刚刚在心里展开一个角的公孙煜懵在那里,难以置信:“阿娘!?”
公孙煜脸色突变:“家里出事了,是皇帝要对付阿耶了吗?”
一时之间流风竟然不知从何说起,其实他也是昨日收到都城的飞鸽传书之后才知道来龙去脉。事关满门前程性命的秘密,南阳长公主怎么可能提前告诉他。
在那之前,流风得到的命令只是将公孙煜秘密带出军营保护起来,然后等待都城的消息。私下里,流风也和公孙煜一样的以为是皇帝终于忍不住动手了。
怎么都想不到,竟然是南阳长公主和以常康郡主为首的萧氏一党决定先下手为强,趁着皇帝参加寿宴发动政|变。
然而——失败了,常康郡主当场自刎。
流风不知道该怎么说,伸手把都城传来的两封信递给公孙煜。
第一封信上写的是都城近况。
第二封信则是南阳长公主事前写好的遗书,满纸都是愧疚。
公孙煜头晕目眩,彷佛三魂七魄都在争先恐后地往外窜逃。
长姐会谋反作乱,他并不惊讶,萧氏一党和四皇子一党积怨颇深,待四皇子上位得势,谁能保证不清算旧账。
可他真的想不到,阿娘会利用阿耶去帮长姐。阿娘一直都是不赞同长姐的,多番斥责长姐,甚至也说过萧氏一族私心太重,掌权非社稷之福……
阿娘怎么可能去帮长姐谋反呢?
所以之前种种都是骗人的,阿娘故意迷惑他和阿耶,才好麻痹他们,暗中假借阿耶的名义调兵。
“我要回都城!”
公孙煜压下悲愤,目光直直盯着流风。
流风缓缓摇头:“小侯爷,公孙家如今只剩下您了。”
公孙煜厉声:“我阿耶阿娘都在都城!”
这个节骨眼上,流风怎么可能让他回都城自投罗网。
流风苦劝:“您回去又能如何,对侯爷和公主而言,你好好的,才是他们最想要的。”
公孙煜抿紧了唇,一种悲哀油然而起。
就在不久之前,他还在盘算着到底什么时候能回到都城,还想着再怎么样,过年总是能回去的吧。
到时候他要好好陪阿耶阿娘吃几顿饭,要陪小鱼……
眼眶猝不及防的红了,他还有这样的机会吗?
徒然之间,公孙煜想到了猎鹰,京城出了这么大事,他得赶紧给她传个消息:“我的鹰呢?回来了吗?”
流风摇了摇头:“没见到,应该是还没回来。”
没回来,而他已经离开军营,自己都不知道身处何方,猎鹰还怎么找得到他。公孙煜脸色更加惨白,有种风筝被剪断了线的无依茫然。
之后几天,公孙煜一直都处于软绵绵的状态之中,哪怕他向流风再三保证自己不会冲动,也无法动摇流风继续给他灌药的决心。
临危受命,流风不敢掉以轻心,惟恐公孙煜想不开跑回都城自投罗网,彻底葬送了公孙家的希望。
七天之后,按照南阳长公主事前的安排,一行人风尘仆仆抵达河源,东张匀的大本营。
接头人安顿好公孙煜之后,立刻传信,不久之后,这座宅院便迎来了客人。
见到来人那一刹那,公孙煜瞳孔骤然紧缩。
“成君?!”公孙煜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六年的时间,并不足以改变一个少年的模样。眼前这人分明是常康郡主的次子萧成君,本该牺牲在永业六年的萧成君!
永业六年,皇帝率领百万大军征伐高句丽,结果十去九不返。国力因此元气大伤,皇帝天威坠地,在朝上的权利一落千丈,彻底受制于世家。
萧成君便是出征的小将之一,当时年仅十八,噩耗传来,阿娘还悲痛过度,以至于卧病休养了半年。
然而此刻,这个本该死在六年前的人,却活生生地站在他面前。
萧成君扯了下嘴角,拱手作揖:“小舅舅,好久不见。”
公孙煜面色寸寸紧绷,堂堂萧氏嫡次子,明明活着却要诈死,在外这六年,在谋划什么,这就是阿娘信中写得后路吗?
“都到这一步了,你是不是该把所有底牌都亮出来了。”
“我现在的名字叫张匀。”
这句话如同滚油锅里被洒下一瓢水,噼里啪啦地炸开,炸得公孙煜目瞪口呆。他猜得到萧成君是常康郡主藏在暗处的一步棋,肯定是一股不小势力,但是真的猜不到这股势力竟然会是‘东张匀西许广’中的张匀。
公孙煜定了定心神,神色复杂:“长姐下的好大一盘棋。”
怪不得东张匀崛起的那么快,有萧氏人力物力在背后支持,自然是如虎添翼。而他当年无意中听阿耶说过,论能力,萧成君其实在他兄长萧勉君之上,能在短短六年之内,即便背靠萧氏能打下这样的势力,萧成君的确能力不俗。
“然而终究是输了一筹。”萧成君苦笑了下。如若不然,常康郡主在京城取得胜利,他在外面,两边暗中互为支援。要不了多久,这天下唾手可得,现如今却是功败垂成。
公孙煜脸颊徒然紧绷:“都城现在到底是什么情况?”
连日来都在躲着追击的人赶路,再也没得到过来自于都城的消息。
萧成君望了望公孙煜,眼底的血丝变得更深。
“外祖父于五日前病逝,次日,外祖母自缢,追随外祖父而去。”
公孙煜如遭雷击,整个神情空白。
“小舅舅,”萧成君声音含悲,“外祖父外祖母死的冤枉,是皇帝,是皇帝!”
良久之后,萧成君听到了撕心裂肺如同困兽一般的嚎哭。
萧成君跟着悲不自胜,公孙煜失去了父母,他又何尝不是,他失去的至亲更多。
整个萧氏都被判决了死刑,他试图营救牢狱中的家人,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哪怕一败涂地了,萧氏在都城之中还有一股暗中的力量。
但是,都失败了。朝廷明显有所防备,人手都折了进去。也许是为了防止夜长梦多,就在前日,萧氏满门都被处斩,连垂髫孩童都没有放过,包括身怀六甲的萧璧君都被‘惊惧之下小产而亡’。
萧氏一败涂地,她的秘密也藏不住了,皇帝暴跳如雷,要不是为了皇室颜面,都想把萧璧君凌迟。
巨大的悲痛化作恨意,山呼海啸涌来,萧成君深深望着痛不欲生的公孙煜。
恨吧。
很皇帝。
恨朝廷。
越恨越好。
外祖母留下的前朝宝藏。
外祖父留下的私兵人脉。
让我们一起颠覆了这个天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