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九 《囚》(2 / 2)

当他带着一副重伤之色走下台阶,经过甬道后,他脸上虚弱的神色凝固了,而后渐渐融化成了狰狞,在长明的鲛灯之下,就像是带着一副惨白的恶鬼面具。

灰色大袖抬起,一只扭曲的枯萎的手按在了灯台与墙壁的连接处。那跪着的灯俑和身后的青石齐齐转了过去,将个仅够人弯腰而过的漆黑洞口给露了出来。下一刻,花白鬓发与灰色的袍袖一同飘荡开去,原来是那洞口中蓦地出现了一股阴风。这气流裹挟着道道刺骨的冰寒,竟是在几个呼吸间就在洞口的条石上留下了薄薄的一层霜。呜呜的啸声从那黑洞中不断传出,似乎这藏在密室中更隐秘的一条通道,下去后就不再是人间所在,而是那传说中的九幽黄泉。

但不管这风如何,门口的那盏鲛人长明灯却是没有受到任何的影响,不仅火苗没有熄灭,反而看起来甘之如饴,反而比平日里明亮了许多,只是这光芒有些妖异,似乎是蒙上了一层青色的光。吕道然探出那只畸形的怪手,从灯火里引了亮子在自己的指间,从他的表情上看,这火焰是没有对他造成什么伤害的,就像他只取了那长明灯的魂魄,并没有牵连到光明的肉身。

只是过了那道门,隧道里就宽敞起来,但这也是相对而言,仍然仅有一人宽,不到一丈高而已。吕道然走得缓慢,落下的每一步都响起了轻微的碎裂之声,若是此时他的手能再低一些,就能照亮那些发出声音的东西,尽是些森白而细碎的骨头。从那些没有完全破碎,仍然能瞧出些门道的碎片来判断,有的是指尖,而有的,明显是人的颅顶。

通道曲折极了,而且时不时还有岔路出现。从吕道然经常暂停的脚步来看,他对这里也称不上熟门熟路,他一直高举的灯火,也是为了给自己照清墙壁上的记号而已。

总的来说,这条路是缓缓向着下面延伸的。吕道然一路走去,脚下的碎骨变得越来越完整,直到足有一刻钟的时间过去,地面上已经出现不少几乎完整的长骨和骷髅了。直到这时,通道才不再向下延伸,而是逐渐平缓,一直将他引领到一个二十丈见方的巨大地窨子中。

“赫赫——赫赫——”

一阵令人毛骨悚然的怪笑传来,在空旷的石室里发出了阵阵回响,这笑声来得极为突然,纵然是此时状似鬼影的吕道然,也不由得在瞬间停住了脚步。

“吕相国——吕相国——是你来了吗?——你在哪儿啊——!”比起这一声声凄厉的呼唤,前面那一阵怪笑简直只算是开胃小菜了。吕道然觉得自己浑身的汗毛都竖起来了,虽然他知道这个发出声音的是谁,但自己不管行事多么诡秘,性格多么阴郁,都是与眼前这个家伙所不能比拟的。甚至在他看来,即便是把伍里安那个鬼东西给带到这儿作比较,也必然是小巫见大巫的下场。

吕道然弯下腰去,慢慢地把指尖的鲛人之火“放在”了地上的一个小石碗中。就在下一刻,这只能照见一尺有余的火苗,突然呈现出一种燎原之势,迅速地向着四面八方掠去,虽然每一处的光芒都十分微弱,但此时不论是墙壁上还是天花板,已经有无数个细小的火苗出现,将整座空间的边界朦朦胧胧地显现了出来。可这漫天星火与吕道然最初投下的那一点鲛人之火不同,它们并不是正常的红黄色的火焰,而是通体尽散着森白寒气的可怕磷火。

磷火的光不够亮,但并不妨碍吕道然把目光直直地投到了空间最深处的一道身影上。那暂且可被称作是“人”的身影,此时正被几条青铜锁链穿过琵琶骨和锁骨,紧紧地缚在一个巨大的石台正中。而那石台也并不是平滑的,上面刻画着密密麻麻的,似乎是某种异族文字的图案。与四周不同的是,森白的磷火在爬到这上面之后,竟然是如同活了一般,在这些纹路中不断地流动游走。当磷火经过青铜锁链之时,又会自然而然地顺着它们窜入那道身影的体内,再从另一面钻出来。每当这样进出一个来回,那个身影就会不自觉地抖动几下,将那锁链给震得哗哗直响。而随着这一次次的磷火入体,那呼唤吕道然的嗓音就会更加尖利几分,像滚滚魔音一般照着吕相国的耳轮就猛扎进去。

“我听见你的声音了,我闻到你的气味了!吕道然!我知道你来了!你为什么不回话!我知道是你!你为什么不杀了我!我诅咒你子子孙孙不得好死,我诅咒你全家暴毙而亡!我诅咒你心魔反噬!我诅咒你!只要你一天不杀了我!我耗尽心血也要诅咒你!”声音越来越急促,那身影也不断挣扎着,头和手脚也狂乱地舞动着,幸亏是被紧紧地缚着,否则瞧那架势,恐怕能生生地把吕道然那一百多斤给生生撕成粉碎,再给他吼个魂飞魄散才能罢休。

吕道然的脸阴沉得可怕,他猛地咬了咬牙,将那只枯手微微挥了挥,一团黑影倏地投到了身边最近的磷火中爆散开来。随后那森白的光大亮起来,从他的脚下迅速扩散到整个空间。而这被加了料的火焰再次穿过那石台上的身影之时,恶毒的诅咒声终于停了,取而代之的是一阵惨绝人寰的嘶吼,完全不像是人类的嗓子可以发出来的声音。

“嘴硬?骨头也硬吗?”在腾燃的火光中,吕道然本就苍白的脸被显得更阴森可怖了,尤其听到那惨叫由弱变强,再渐渐转为无力的呻吟时,更是隐然流露出了一丝变态的诡笑,那枯瘦的五指都在扭曲地颤着,似乎是在宣泄他心中满溢而出的快感,又似乎是打算给这稍显软态的白火再添点儿料。

“你……你不得好死……”那个被火焰包裹着的人影发出了一丝痛苦的呻吟,诅咒的调门虽然降到了最小,但那股恨意仍是分毫不减,只是好像全身的力气都被大脑安排去抵御痛苦,此时嘴巴只能艰难地分到这一点儿份额了。

吕道然无视了火焰中虚弱的声音,而是饶有兴趣地仔细观察起了白火从盛变衰的过程,直到那些恶毒的词汇几乎变成了昏迷前的呓语,他才把注意力再次收回,而微光中的人影此时已经不再出声了,全身上下只有嘴唇和指尖的颤动能表明他还活着。

“我有一个消息要告诉你,”吕道然的脸轻轻贴近了那人的耳朵,“赵淳为报父仇北上伐秦,但此时被孙维困在朔阳城中了。”

听了这话,那人的手和唇突然僵住了,连最后一点颤动都消失无影。吕道然看到他如此反应,起先也是感到惊诧,连忙按住了他的颈脉去探。片刻后,他的脸色稍缓,知道这人并没有被自己给折磨死,而大概是因为听到了那个消息,心中起急而痹住气血了。但即便是这样,还是有很大的危险,起码若不及时施救,气血可能会淤积在心窍与脑中,将这人彻底变作个不能言语,不能行动的“活死人”了。

这当然不是吕道然想看到的结局,他将这人藏得如此隐秘,以此等残忍酷刑加于其身,从来都不是为了杀死他或者泄愤,而是要通过这样的方式将其彻底掌控在手心,把他身上的所有秘密和价值都榨取干净才会“仁慈”地剥夺他的生命。今日因为在地面上受的内伤就与此人有关,因此方才对其施加了那样煎熬的惩罚,只是一时被戾气扰心,下手略微重了几分,才造成了现在这个局面。

在暗淡摇曳的光里,吕道然的神色变化着,最初的狠戾与残忍消散的很快,那位城府深沉、波澜不惊的“吕相国”又重新出现在了这里。他在怀中掏出了一个白玉瓶儿,用小指在里面蘸了两下,伸到台子上那人的鼻下轻轻就是一弹。

光线实在不够亮,完全瞧不见他用的是什么手段,但就在片刻之后,台子上那个人影猛然抽搐起来,胸腹猛地朝上用力,将整个身子顶成了一张弓,而穿身而过的青铜锁链,也在霎时间给扯得笔直,正巧做了弓弦。他的一张脸满是熏烧的伤疤,头发应当是白了大半的,但此时也焦糊脏乱地全都贴在头皮和脖颈上,几乎成了顶薄而无用的盔。拖了吕道然“善心搭救”的福气,他的口鼻正呼啦呼啦地发出如同破风箱一样的声音,但瞪圆了的一双眼睛里却没有光,因为在他的一双瞳孔上,早就扎满了头发丝一样的细小银针,密密麻麻,几乎没留下任何的空隙。

“我的华大指挥使,你可又欠我吕道然一条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