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九 《囚》(1 / 2)

武成十八年,七月初六。

秦都,大雨。

天空从昨儿夜里就阴得不透一点儿月光,直至辰时正天上响了声炸雷,雨幕就开闸了似的泼向人间。

天气虽然糟透了,但城西吕宅的小院子里却是身影幢幢。小仆人打着油伞里里外外地忙活着,从陆续掠进院子的人影手中接下一个个油纸包着的竹筒,装进皮兜子送进正屋中去。

“什么时辰了?”吕道然除了在朝堂之上和莫府,几乎都是用这样阴鸷的语气说话的。但在他这个小仆人看来,自己主人这样的语气就算是和善的了。毕竟与他生气杀人的时候那副恐怖神色相比,已经足够好了。

“辰时末了,主人。”

“都回来了吗?”

“西祁山那边还没有消息,来的都是南边的。”

“下去吧。”

小仆人湿哒哒地磕了个头,把皮兜子放在案头上就退出了屋子。

吕道然一直阖眼坐在主位上,眉头渐渐蹙了起来。照小仆人的话,这些刚到的书信全是前线发回来的,这些消息虽然也重要,但比起他在等的那件事却是差了许多。

“也许是今日天降大雨耽误了,不然这消息应该已经进城了才对。”他心里这样盘算着,两只手在宽袖中不断变换着手诀,似乎在施展一门独特的卦术。但才六七下搓捻,他木然的脸上就猛地变了颜色,袖口里突然发出了“咯嘣”的一声脆响。这一下叫吕道然灰白的鬓发中一下子就渗出了细密的汗。但他嘴里仍是低低地念着咒,接着浑身又是猛地一颤,口角登时就溢出了黑血。

“哗啦——”就像把身体里什么东西给逼出去了,吕道然身下的硬木椅子轰然碎裂,整个人噗通一声跌坐在尘埃里。

“主人?主人!”小仆人被里面突如其来的声音给惊到了,急急忙忙地赶了进来,伸手就要去扶那面露死色的吕道然,可就在他指尖刚刚触到袍袖的一刹那,整个人被震得横着撞出了屋门,跌落在大雨的庭院中倒翻成了水葫芦,口中鲜血狂喷,不知生死。

直到这时,吕道然的眼睛才缓缓睁开,若有人在屋内便可发现,原本精气十足的瞳孔如今居然透出了散神的预兆,这双眼睛朝门外瞟了一瞟,瞧见了那小仆人被院中另外几个信使给匆忙扶起,就用杀人的眼神将那几个要进来瞧情况的人逼在了门外。毕竟规矩早就立下了,没有他的允许,只有那个小仆人才能随意出入这间屋子。

“你们带他去瞧郎中,银子记在相府。”阴森虚弱的声音传了出来,信使们如蒙大赦,急急背了小仆人离开了。

密室的门开了又关,整座吕宅恢复了寂静。因为没有了小仆人忙里忙外,破椅子的残骸散在地上,仍未干涸的脚印和血迹也还在留在那儿无人打扫。仿佛少了这个小家伙,整座院子就像是被彻底荒废了一般,失去了所有生机。房檐下没有躲雨的燕雀,墙角处也无蛙虫偷鸣。甚至每块青砖的边界和缝隙间,莫说是杂草,连青苔的绿意都是见不到一丝的。

这样的变化是今年才出现的,确切地说是从二月开始,院子里就开始变得荒凉了,小仆人是瞧见别人家的院子(尤其是莫府)里全都是花红柳绿的,才咂么着不是个滋味。他琢磨着自家主子性格比旁人冷僻,应当是不喜欢那些吵闹的玩意,便暗做了小主张,买了些已经发根的毛竹回来。可过了几日,在店老板那儿青翠挺拔的嫩竹,竟然纷纷枯黄而死。就因为这个,他还咋咋呼呼地与那老板吵了一架。老板检查了养死的枯竹后,听他说是吕相公府上就自认了倒霉,不仅如数赔付了银钱,还又叫小仆人亲手选挖了几棵上好的苗儿回去。小仆人原本就是来讨银钱的,毕竟这可是从他自己的俸禄里出的,眼下不仅得偿所愿,又多饶了些免费的秧苗儿回来,自然算作“盆满钵满”。毕竟主人虽然对于那些死士不吝赏赐,可也总说“做多大事便拿多大赏”,因此给他这个做“杂活”的下人的钱儿从来也都不多。

这一茬儿竹子确实比之前那些活的更久些,但这得益于小仆人无比精细的照顾和晚春的和暖天气,并不是他们本身的生命力更顽强。而当他再次失望之后,也想明白了这不关店家的事,只把这个责任都归结于自己不会伺弄。他不知道的是,店老板当时赔钱又赔货的原因只有一小部分是摄于他的来路,更大的原因是做了一辈子苗圃的这位老人,一眼就看出那些竹子都是被土中的毒给烧死的,根本不干那孩子的事儿。因此才做了那息事宁人的行为,希望小仆人不要再来了。

当时吕道然并非没瞧到府里小仆人的这番折腾,而且他也十分清楚不管这孩子怎么上心,院子里都是不会长出什么茂盛的植物来的。但他也没有把实情说出来的打算,他的心思从来都只在有用的地方才使,不会为旁的任何“无用之事”或“无用之人”所占用一丝一毫。

这个小仆人是他当年入赘镇南候府之后从上百名流浪儿中特意挑的,他悄悄雇了个先生给他开了蒙(但只学到足够料理日常事务为止),又买下了这个小院子,将这个孩子安置在这儿做个小看守。虽说吕道然只是偶尔打发人来送几个散钱和生活必需品,可对于曾流浪在秦都街头逃犯的小仆人来讲,再没人曾这样照顾过他,没人对他这样的好,这位不爱笑的吕大人就是他遇到的“天赐的贵人”。等到吕道然搬到这里来时,小仆人很自然地就把他当做这世上他唯一需要效忠的“主人”,对他来讲,主人就是自己的一切。所以吕道然的所有命令他都会百分之一百二的执行,甚至类似处理尸体这样的可怕事情,他也都尽自己最大的努力做好。用他自己的话来说:“这尸体是主人的敌人,我务必要让它彻底消失在世间,若是有一天白骨被人挖掘出来,成为对付主人的手段,那也全是我的错误,是我没有寻一个万全隐蔽的地方将其掩埋。”

可就是这样一个忠心不二的小仆人被自己无意间重伤的事情,在吕道然关上密室们的一刹那,就被他忘却了,并非是暂时的搁置,而是发自内心地放弃了关注,真真正正地将这件事遗忘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