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六 《阿芙的网 下》(2 / 2)

可就在两个瘦子的气势积累到顶峰之时,对面那个高壮青年忽然瞧着他们“噗嗤”一声笑了出来,一下子就顶得他们气息一滞,不得不再次用眼神去征询阿芙的命令。

“我说大娘,我脑子慢,这心里正合计该赔你那伙计多少钱呢,毕竟手是我砍的,我理当赔钱。可没想到你嘎巴一下就给他摸死了,叫我商量都没个去处。然后你这说不用赔了,我这心里又合计不是那么个事,打算重新调整一下价格。但这俩细狗似的玩意又要动手了,整的我又乱套了,还得重新捋思路。唉,真叫人挠头。”

这一大串夹杂着秦腔方言与官话的抱怨语速极快,不仅叫对手们集体愣住,甚至连阿学那张硬脸都出现了不小的波动,微微回头向身侧望去,似是在确认同伴的脑筋还正不正常。

“准备动手,打不过,溜了!”

就在二人眼神相接的同时,阿学发现同伴的表情虽然轻佻,目光却极为凝重,口中还低声用方言快速对自己命令道。电光石火间,他便领会了其中的意思。因此他立刻也作出一种放下戒备的姿态,缓缓地将两把兵刃插回鞘里,整理了一下腰带。

阿芙见到对面好像真的打算停手,心中紧张的劲儿也就卸了两分,她先是叫两个瘦子也将长剑还鞘,然后自己向前半步,开口说道:“那,劳烦二位少侠——”

“爆!”

就在这时,阿学双臂猛然展开,从指缝间飞出了微弱的火星,同时一声暴喝也炸响当场。紧接着,在众目睽睽下,漫天火雨突然从双方中间的路面上,从河岸北侧的黄土中,从停泊的那一排船舱里,像漫天繁星一般迸发出来。

“你他娘的放了多少!把小爷屁股都燎了!”

“一成。”听见身后叫嚷传来,阿学身形闪动,头也不回地说道。

“一成!你小子也太败家了!居然用了一成!你知道赤硝泥一两造价得多少银子,把你卖了也不值一成!”

“大公子,封大人值不值一成?”阿学侧了侧脸,缓下半步等着高壮青年追上来,认真地问道。

“封——呃,我不……我不是那个意思,我是说——哎,你等等我!”

虽然二人一路对着话,但两三百丈的距离仍然是在他们脚下毫不松懈地缩短着,身后那片天此时都被烈火烧得通红,临近的一些船只也被引着了火,不少人从那上面跳入河里,然后又游上岸去呼救。码头虽然宽阔,可江面上昼夜几乎都是满的,有些船家提着水桶来救,还有的慌忙将自己的船向江心驶去,生怕被这无情的火焰给波及到。一时间号子与咒骂、求救与哀嚎响做一片,几乎小半个西码头在片刻间就乱成了粥锅。

这已经是今晚码头的第二场火了,不论是本地的民户船家,还是流连画舫酒肆的外地客商,此时几乎都已经奔到街上,互相打听着这蹊跷事儿,远望着西面那通红的天穹。一时间各种各样的版本全都传出来了,一个说卤肉铺子老板打伤了媳妇,结果被小舅子上门给杀了,又放火灭迹。另一个马上就接住话头进行了延展,说是那老板没死透,反而在火里挣扎出来,把做船老板的小舅子全部家当都给烧了。此时更多的人加入了发挥的队伍,有些是添油加醋派,有的是逻辑求证派。他们吵吵嚷嚷争论不休,没过一炷香的时间,这两场火的原因听在迟到者的耳中已经变得神乎其神了。

“哎你们有所不知,那卤肉店老板是个隐居的高手,今夜有故人来寻仇,他虽然寡不敌众,却拼死逃了,只是家人伙计都葬身火海。然后那些仇人顺着血迹又追到码头上,为了逼迫他现身,这才一连烧了几十条船!”这是添油加醋派的结论。

“那人最后怎么样了?到底是死还是活?这些都是你亲眼看到的吗?那些仇人长什么样?共有几个?”那些逻辑论证派此时已然升华成了抬杠派,事情的真实与否他们早已不在乎,此时开口为的就是要压住对方一头。

吵闹的人群里,阿芙的身影不知何时出现了,此时她已经换下了那身紫衣,完全是个民妇的打扮。她在人群里静静地听着,双眼却不断地扫视着,在每一个男人的脸上都停留片刻。因为赤硝泥的缘故,那冲天的烈火久久不息,并且像是吸收了人们的八卦之火烧得更烈了。直到又是一刻钟过去,从北面大路上忽然涌来了无数禁军,将整座码头与长街都给占满了。好奇的人群看见了这些官兵,又开始了新的议论,有的猜他们来救火,有的猜他们来缉拿凶手。可片刻后,他们发现自己都想错了。一家家商铺的们被踹开,里面连主带客地都被推搡出来,连那些娇滴滴的流莺飞燕也没放过,全都被驱逐在街道正中,架在长矛与钢刀之间。上百家店铺,被赶出来的何止千人,可在十倍于己的利刃面前,已然没有一张嘴敢发出声音了。

敌国奸细已经由水路抵近天玄城的消息被禁军小头目们大声吆喝出来,而且还附带王命,言提供情报者,赏银百两;坐实捕获者,赐功名爵位。于是人群中立刻就开始了新一轮无声的骚动,两派因为言论而分立的联盟瞬间土崩瓦解,很快就在猜疑的目光中再次分帮结派,而这次新的结盟条件已经是口音、服饰和长相了。

赤硝泥不怕那船家们百十来桶江水的泼洒,可面对上千军卒肩头的土筐,也只有接受被覆灭的命运。

阿芙的身影又出现了,但这次已经远离了人群,独自静静地立在一个泊位的拴桩前。这个泊位左右都停着仍在冒着白烟、余烬未消的大船,唯有面前的这个拴桩上,一截熏黑的缆绳耷拉着,明显是被利刃斩断的。而且水面上空空如也,是不可能有一艘船燃尽了完全沉在水中的。

两名年纪轻轻却出手狠辣的秦国神秘高手,一个出现在西街又突然消失的大唐兵部尚书,二者在表面上看,似乎不该有任何联系,但时间地点行踪都如此巧合,叫人又没法子不将他们联系在一起。阿芙的眼睛虚望出去,目光如同一张无形的巨网,穿过了黑暗,极速地掠过缓缓流淌的大河,最终追上了一条秦国的快船。可就在这网即将落下的刹那,那船却猛地一窜,将将贴着网口溜了出去。她仿佛看见船头并排站着封厉和两个秦国青年,正对着自己开怀大笑,那笑声似在风中缠绕住了自己充满恨意与失望的目光,震耳欲聋地回荡在脑海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