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八 《青萍已动》(1 / 2)

“七爷爷,南边来信了。”尹长生揉着肚皮迈进门槛,手里捧着一只银翎子。正在内室蒲团上行功的李正威双眼仍是闭着,稳当地将胸中气息缓缓吐尽了,才轻声回问道:“是都城还是前线的?”

“嗨,比那个可远多了。”尹长生走到近前,自顾自地提起水壶摇了摇,口中一边应付着一边给自己倒了一杯,咕嘟咕嘟地喝了个净干。这样顽皮的行为在这祖山里他算是独一份,可别说李正威不生气,连山上闭关的几位李家老祖都是一样喜爱这个尹家小子,哪里还有旁人会管他。一来二去,这个外姓的小孙儿在李家那叫一个如鱼得水,恐怕就算李牧之回来,也不会比他更自在了。

“你这孩子。”李正威宠溺地看了看尹长生,并未起身,而是抄起旁边的一支拂尘,轻轻一挥,便用毛梢卷住了那只银翎鸟儿,毫不费力地捉来了自己面前。只见那鸟儿不愧是李家训出来的,不仅没有被这动作给惊了,反而像是熟悉李正威的气息一般,兴奋地从拂尘上跳下来,扑腾两下翅膀,落在了老人的掌心。

“这鸟儿都——”

尹长生见老爷子又要拿他打趣,嘴快极了,截住话头就接着说道:“这鸟儿都比我乖巧——对吧?您老人家这么说话也忒不讲道理,这鸟儿可是我从山门一路接进来的,为了快点儿给您报信,肚子里的烧肉都颠横过来了,弄得我直犯干哕,唉——我——还——不——如——鸟——,冤枉!”

李正威见自己半句话四个字换来了这么一长段儿戏词,无奈极了,只好苦笑着摇头去拆信卷儿。结果只刚看了头一行,脸上轻松的神色就僵住了。尹长生是多快的脑子,在第一时间便也反应过来,连问都不问,欺在近前一同观读起来。

“唐都将乱,太子灵柩秘递入宫,礼部尚书赵伯修暴死,封厉携妻侄肖酉时自水路来,家奴不知为何置肖与城南老店,独去通报。因担心禁军盘查,已将其安置秘处。又候封厉一刻,不见入城,便依法隐禅师之策,往水路接应。与大公子阻楚国高手十余人于码头,情急纵火焚舟数十,保得封厉之安全。此信落笔时已远离天玄五十里,及信达时,吾等应近融州地界,暂安,勿念。此信另有一份报于四爷,学顿首。”

老的是功法深厚,小的是耳聪目明,信不长,又是姜学执笔,言语简略。因此二人读的极快,仅在几个呼吸间便知晓了全部内容。李正威沉默不语,明显是在思考着事情,而尹长生也没有再多说什么废话,两只小手立刻便掐了诀,眉头微微锁着,明显是暗中卜了一卦。

少许的安静后,还是李正威先开了口:“法隐要走了姜学,没想到果真救了封厉一命,倒算得上是神机妙算。”

听见这话,尹长生掐诀的手也松开了,没等说话,嘴倒是先撇了起来,似乎是对李正威夸赞法隐颇有些不以为然地道:“七爷爷,那和尚偷学得几手三脚猫卦术,歪打正着罢了。”

李正威挥了挥手,并不打算在这个问题上再与尹长生来上几个回合,接着又说道:“三十年前,赵伯修曾微服重礼上过西祁山,那次就是我陪他渡的玉湖。当时你爹还年轻,与你大伯、二伯一起在湖边敬了迎客酒,当时他也年近古稀了,坐了几天船有些受不住,在喝你爹那杯酒的时候,手一抖,居然全都洒在了地上。这可把他给吓坏了,连忙冲着山崖就跪了,还说了许多神仙莫怪的求情话。当时你两位伯父已有修行,性格淡泊,只是垂手在那笑笑。可你爹心善,主动去搀扶赵伯修,口中还劝着:‘心诚自有福泽,既已饮我兄长两杯薄酒,自能保你长命久久,莫要在意,莫要在意。’”

尹长生吐了吐舌头,接话说道:“哎,我爹那个嘴啊,抽冷子一句准的真跟神仙似的。也不知道真是我俩大爷的酒保着他活了九十九,还是我爹这一句给他妨死的。要是我爹没说那句话,搞不好老赵头这一百岁的生日说什么也能挺过去了。”

“人各有命吧,只是在这个关节上,唐国太子和赵伯修一起死了可是对我大秦极为不利的事。往小了说唐室内斗很快便要见分晓了,说不得这战争就要全面升级。往大了说这楚国钱氏要是真的李代桃僵鸠占鹊巢,那你大伯二伯的担忧恐怕就要真的提前爆发了,许多准备眼下还没完全做好,实在是过于仓促了。”李正威面沉似水,说这话的时候,神色少了几分平日里那种威严霸道,反而显出了一丝罕见的茫然和焦虑。

此刻李正威的神情与语气都很不同以往,可以说哪怕是李振武那样大大咧咧的人也能深切地体会到其中的复杂,甚至会被他的忧心忡忡给深深感染。但尹长生到底是打小就在西祁山上见惯了太多的大事,他望着李七爷那随风轻颤的花白长髯,竟然面带轻松地说:“七爷爷,您老人家别那么严肃。方才我掐了一卦,唐国的事复杂着呢,老钱家那些人虽然精于算计,却仍旧无法算得过老天爷。况且昨夜东南天上确见贰星争宫,紫薇虽偏于西北,却光明如旧。反倒是正位之上那颗小星闪烁不定,一副虽停难定的模样。”

李正威认真地听着尹长生这番话,面色也渐渐宽松了不少。通过这一段时间的相处,他深知这孩子虽然年纪小,却是西祁尹家的最后传人,已将父辈三人的观星、卦术及谶语的本事学得了大半精髓,唯独就差些时间历练经验而已。他已经决定要把眼下尹长生这番话一字不落地记下,而且立刻就要传给李正罡,以免四哥收到姜学的书信之后也和自己一样过于紧张,从而在边境战事和秦国政局上做出过激的决策。毕竟李振武眼下伤了这件事虽然还捂得非常严实,可一旦全面开战,哪里还能掩盖得住。若是在两军阵前传出主将重伤的消息,或许士气一下子沉到谷底,造成不可挽回的溃败也是未知之数。

“长生啊,”李正威到底是从大风浪里走过大半辈子的人,既然已经定了心神,自然就分得出心想其他的问题。他望着四处乱看的尹长生转了话题,“姜学就写了这一封书信吗?没有第二只银翎子?”

尹长生似乎真的是肚子不舒服,转了几圈后瘫坐在太师椅上抱怨道:“七爷爷,您老人家一把年纪了,多注意点养生行不行?”接着提起那已经空空如也的茶壶,翻着白眼又开了腔:“您一天就喝这么点水可是不行,起码得备上一提桶,这是我们老尹家的秘方,专治上了岁数之后那个啥——那个——啥的,您明白吗?”尹长生话说了一半,又觉得内容有些不太礼貌,便嗯嗯啊啊挤眉弄眼地示意开了。

李正威早就习惯了这孩子的没正形,从来也不跟他计较,甚至也极为难得地开口还了一句:“那是你们山上弟子们服食丹药过甚才落得的病根,托李家先祖的福,你七爷爷的身体还利落着呢,也不会像有的小馋猫似的,天天吃成消化不良。”说完瞧着尹长生那副气鼓鼓的小模样,就如同平凡祖父瞧孙儿似的,慈祥地笑了起来。

见李正威的心思轻松了,尹长生立刻也把孩童做派收了大半,露出了原本的少年老成。他可是尹家的独苗,那心智成长的速度即便往少了说,一年也得顶上寻常孩子三年不止,莫说是年长几岁的李牧之心思不如他,即便是将尹长生丢到前线给李振武去做参军,恐怕脑子也是三五倍的够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