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 《验尸》(1 / 2)

五月十六日,卯时。

三十三个用麻布包裹着的大木箱子,在昨日下午就摆在了秦宫大殿前面的广场正中,两侧是所有在京的文武官员,一个不少,跪得齐齐整整。

“诸位爱卿,谁能告诉我这箱子里是什么?”太后在内侍的搀扶下,从阶上走了下来,环视着众人问道。在她的注视下,数百人鸦雀无声。

“吕相,这箱子是太平渡送来的吧。难道你也不知道吗?”太后缓缓走到了吕道然面前,沉声问道。

“启禀太后,臣确实不知详情。”吕道然面不改色地答道。

“既然连你都不知道,那咱们就一起来看。来人呐。”太后并未再与他多说,挥手喊道。

令大家颇感意外的是,此时被唤来的并不是内侍或禁卫,而是李振武和李敬之那一队人。原来他们昨天把东西送到之后,就接到了太后的命令,要求他们率领禁军彻夜看守,除了他们九个人之外,任何人都不许接近货物五丈范围。

“李将军,打开吧。”太后冲着李振武说道。

“是。”李振武说完就带人从第一个箱子开始,把那些麻布全都揭了下来。

“什么味道!……怎么这么臭!…………好像是血……”随着那些麻布被揭开,一股腥臭的味道,从那些箱子上扩散开来,很明显,麻布被处理过了,在之前遮盖了绝大部分的味道。一些跪在前排的高官,此时离得最近,一个个被熏得头晕脑胀,不住地掩鼻干呕了起来。

“太后,请您回避些距离吧。”李振武担心地对着太后说道。

“没事,你继续吧。”太后拄杖站在那,摇了摇头,竟然是一步不退。

“是。”

李家九人从最后一排开始撬开箱子,他们也是怕太后受不了这股臭味,毕竟连他们这些上过战场的军人,此时也是被熏得不断皱眉。

接连三十一个箱子被打开了,无论是高官还是大将,此时广场上所有的人,脸色都白到了极点,一个个连跪稳了都做不到,甚至不少人已经开始发出了呜咽。因为随着那些箱子被拆散,里面先是撒出来大量红白相间的盐块,然后就是一具具死相凄惨的尸体滑落了出来。这些被盐给腌了十来天的尸体,都失了大半水分,因此显得尤其地狰狞。那些面孔极度扭曲,似是在死亡前遭受了无比的折磨,许多双灰白的眼珠无神地瞪着,张开的口中牙齿破损,有的甚至连舌头都没了。即便这样,在场的人还是一眼就认出,这正是参加天玄盟会的使团成员!就在一个月前,还都站在他们身边,是一个个活生生的同僚!

李振武此刻脸色恐怕是在场所有人里最坏的了,这三十一具尸体中,有一半都是他李家人,几个兄弟,几个子侄,甚至还有个是李正罡那一辈的远方小叔。他看看剩下的两个箱子,又望向了太后,只见老人家双眼早已通红,强忍着不让泪水流下。

他咬了咬牙,叫李敬之几人退后,自己提起了撬杠。

十息之后,这个铁打的汉子,痛号着抱住了缓缓从盐堆中现出样貌的李沛文尸身。

“大哥!大哥啊!振武该死!该死!”他将大哥蜷曲的尸身轻轻平放在面前,疯狂地磕着头,只是几下,鲜血就顺着额头流了满脸。此时他内心中最后悔的就是因为自己的鲁莽,没能跟李沛文一起去唐国,如果他也去了,拼死也能保住大哥的性命,怎样也不至于到如今这个地步啊!

从来没人见过李振武的这副样子,加上李沛文为相数年间广积仁德,亲睦同僚,此刻百官也无不动容,纷纷落泪。

太后也没有打断李振武,她心里知道振武这孩子本性纯真,对李沛文这个大哥是一百个心眼地尊敬与爱戴,此刻若是不让他发泄一番,恐怕日后会落下心病。

数分钟后,李振武的嗓子已经喊哑了,额前的伤口也现出了森森白骨,显得十分骇人。只见他仿佛是哭够了,抹了一把脸上的血迹,膝行着朝向太后,又磕了一个头,便一言不发地站起身来,朝着最后一个木箱走去。

见他这番动作,所有还在哭泣的人,都噤住了声。就连一直趴在地上不露神色的吕道然,此刻也微微抬头望向了正在准备开最后一个箱子的李振武。

“嘎吱……咔咔……嘭……”

李振武的动作前所未有地沉稳,其实所有在场的人,也和他一样,大概猜出了这箱子中装的是什么。

只是刚把盖子撬开,李振武就停下了动作,因为此时太后有些踉跄地走了过来,向着箱子中伸出了手。

“我的儿!”太后发出了一声痛呼,从箱子中抓出了一物,然后就向后倒去,一时间竟是背过了气。

群臣顿时全都乱了方寸,吕道然此刻瞬间起身,大喊着“太医!快宣太医!”急急地和几位大员向着太后身边赶去。

等到了太后近前,众人清楚地看见,太后此时手中紧紧抓着的,正是秦王访唐所戴的十二旒金丝衮冕。顿时大家全都跪下,有的哀嚎着“圣上!圣上!”,有的呼唤着“太后!太后!”一时间乱作一团。

吕道然见一片混乱,起身就想去看秦王的尸首,结果刚靠近木箱,原本扶着太后的李振武将老人交给了一旁的内侍,两步就冲到了自己面前,满是鲜血的一张脸上布满了怒容,冲他低吼道:“吕大人,你要做什么!”

吕道然脸色变了变,见此刻不少官员也都看了过来,只好紧紧地在袖中握了握拳头,对李振武说道:“振武,我只是想再看看大王。”

李振武不吃他这一套,此时心中只有护卫秦王尸体这一个念头,绝对不许任何人接触,尤其是这个鬼鬼祟祟的吕道然,就咬着牙说道:“任何人,没有太后的命令,不得打扰大王!如果一定要看,老子送你们下去陪伴便是!”说着就捡起了地上的那根撬杠,猛地朝条石地面上扎了下去。

“呲!”一声令人牙酸的响声传来,只见被李振武用了十成力气扎下的那根五尺撬杠,此时在地面上只露出了不足三分之一的一个头儿。吕道然见此情景,在内心中也是暗暗吃惊,原本他自认为凭着自己的几种手段,就算跟李振武过招,也是个五五之数,没想到这家伙在暴怒之下的实力,恐怕打两个自己都有富余。只好悻悻地重新回到太后身旁一起陪着等太医。

太后被抬进了宫中,广场上的众人是面面相觑,那几十具尸体还摆在那儿,被李振武带着上百禁军给围了起来,一时间是走也不敢走,留下却不知还能做些什么。直到过了一炷香的时间,内侍出来宣了太后口谕,命丞相吕道然领礼部,全权安排使团诸官葬礼事宜,并且特地提出两个要求:一是要验明所有人的死因,记载所有伤处;二是务必从简,先葬后礼,不可大肆声张。余下官员即刻散朝,十日之内无朝廷调令不可离京。

吕道然接下旨意,不甘心地领着属官离去了。此时禁军的一个领队走了出来,小心翼翼地问道:“将军,这些大人的……”

李振武感觉心中那股暴躁的情绪,随着吕道然的离去消散了不少,此时已然恢复了大半的理智,用嘶哑的嗓音回答道:“李家的不要动,只把另外的那些赶紧收拾了,送到礼部衙门去就是。”

“是!”

一个时辰后,广场上再度恢复了寂静。禁军们将一部分尸体送去礼部,李家的那些则是被李敬之几人运走了,只有装着秦王尸首的箱子还在原地没动。

“李将军,太后叫你把大王给请到屋里面去。还有,你四叔来了。”太后身边的凌嬷嬷此时出现在殿门口,冲着李振武说道。

李振武点了点头,双臂发力,生生扣住那巨大的木箱边缘,就那样平着端了起来,稳稳地走入殿中。

“舅舅!”箱子刚一放下,他就听到了好像是尹长生的声音响起。只见那孩子果然从一旁坐着的李正罡身边跑来,一把抱住了自己的胳膊。“这孩子对自己可真是亲近,不仅是因为这次路上的那些经历,还有……嗯?不对,他叫我什么?”

李正罡看见李振武额头上的伤,还有那一脸的血污,微微一怔就是想明白了原因。此刻见尹长生竟是一声把他喊傻了,先是指了指后殿,严肃地对孩子说:“小点声,长生,这里不是咱们家,要守规矩。不要打扰到太后他们……”接着招了招手,又说道:“到我这里来,振武,我有话说。”

李振武被长生扯着胳膊,木木地拖到了李正罡面前,哑着嗓子说:“四叔,这孩子……怎么叫我……”

“嗯,”李正罡点了点头道,“我正要跟你说这件事。尹家那边出了变故,长生这次带来了他大伯的信,你看看吧。”说完就从怀里掏出了一个信封,递了过去。

只见那信封上写着“李家主事人启”,而不是依循旧例地称呼“李家主亲启”,李振武就知道,这信里所说之事,并不像以往算作“聘书”的书信那样简单。他轻轻抽出里面的一张信纸,看了起来。

“请抱歉,太真卜不出会是谁看到这封信。”开头竟然就是这样的一句,令李振武十分惊讶。“我尹氏一门以追求长生为誓,至今已九百三十六年,眼下恐遭大劫,特将四十九代孙尹长生托付与李家。过去是我尹家自视过高,以仙凡有别为由,命尹家子弟只许以世交相称,不得认外家亲眷。请看在数百年的姻亲之故上,原谅我等自大,对长生予以照拂。我以尹家四十八代家主身份立誓,若是度过劫数,当与李氏共证大道。若宗灭道消,此子即入李家武脉谱系,从此敬李家先祖便可。”

李振武看着这四五行凌乱的笔迹,使劲咽了一口唾沫,十分担忧地看向身边的尹长生,轻声问道:“这真是你大伯写的?”

“嗯。”看见这信,尹长生的情绪也低落了下来,解释道:“方才我与四外公已经说了,尹家逆天而行,妄图长生不死,结果人丁逐渐凋零,传到四十九代就剩我自己了。大伯前些日子登上了齐天崖,损耗自己二十年寿元,为尹家卜了一次,结果是个行险用险的下下卦。接着推演就得出了尹家大限将至的结论。我爹当夜就以自身精血为祭,让大伯和二叔强行改了我的命格,然后把我送回姥姥家来避难。”

“以尹家那实力,怎么会……?”李振武无论如何也不敢相信,在世人眼中早已虚幻缥缈的神仙世家,怎么会面临“宗灭道消”的境地呢?

“命数……我大伯说这就是命数。”

正说到此处,凌嬷嬷从后殿走了出来,轻声对着三人说道:“太后来了。”三人听了,连忙停住了尹家的话题,恭恭敬敬地站在那里等候。

“老哥哥,请受老身一拜。”太后刚一露面,居然就冲着李正罡深施了一礼,然后命令身边的一个中年人和一个少女道:“你们两个,也给李家四爷磕个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