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他却不能。只见他强忍着一阵阵犯晕和疲惫,费力的抬手端起眼前矮桌上的茶碗,大口饮下,漱吐去嘴里的血腥气后又痛饮了一碗后才感觉整个人舒服不少。
“你二叔表面是药堂的掌柜,其实却暗属于一个帮派宗门。”
张秀才目光透过窗户,望着外面清亮的天色,回忆着缓缓说道,神情看似平静然而却难掩目光中的黯淡之色。
只此一句就让辰安心神一震,虽说他先前已有过猜想,然而等真的听张夫子这样说出,还是止不住的心头一震。
要知道在一般人的认知中,江湖门派都算不得什么正当行业,哪怕是正规帮派也只不过比那些拦路劫匪好些,终究是刀口舔血的生活。他想不出这样斯文尔雅的二叔又怎么成了江湖帮派的人?!想到这点,他不禁狐疑的望向张秀才,嘟噜着嘴似要开口,然而在看向他平静而深邃的目光后又无声息的咽下。
不只是因为张夫子不可能就此来骗自己,还有就是他猛然想起之前对二叔的点点怀疑。
记得二叔回来的那天,他明明看见二叔是背着自己与爹娘说话,可是还不等爹娘开口,他就转过身来望向自己,似乎老早就听见了自己的声音;除此之外就是在去张夫子家的晚上,当时因为一心关注着二叔的他,不小心被脚下凸翻出地面的树根拌到,整个人已扑趴出去,眼看着就要摔爬在地,然而就在那一瞬间他扑出的身子突然被一只手稳稳托住,惊慌中他回头望去,看见的却是二叔清雅的笑,扯着他缓缓站起,关切的问道摔到没有?!当时他惊错的摇了摇头,然而目光却不由得落在二叔手中稳稳的油灯和糕点。因为他记得二叔是左手提着油灯,右手拿着糕点,可是现在二叔用左手托扯着自己,油灯和糕点都在右手,而油灯竟还灯不晃,可见其中蹊跷。虽然这只是不经意的一瞥,许多人都顾不得多想在那种情况下,然而辰安却注意到了并且想到了很多;再有就是当晚在张夫子家喝茶时所听所见的种种,若不是心中有了猜疑和张夫子与二叔对他并没有多少防备,那晚的一切也就只是一场普通的茶谈,然而他却留心了。
因此当晚辰安表面上看似安静地乖巧的待在一旁跟着喝茶吃糕点,其实他却在暗中用自己特别的方式观察着二叔的一举一动并不断与张秀才做着对比,也将他们的话落在心头,不住的去思索,与村子中和书卷里他所认知的一切去类比推断,尽管许多并没有结果,甚至是一头雾水,但是也有不小的发现。就好比煮茶倒水这件事,在辰安不断的观察中,张夫子与二叔就是不同的,这不同不仅是手法和姿态,更多的是一种举重如轻的洒脱,行云流水。
如果说张夫子的煮茶倒水是熟能生巧的惬意,那么二叔的则更多的是四两拨千斤的功夫,对!就是功夫。尽管辰安并没有见过真正的功夫,可是他却随爹娘去大庄里看过几次杂耍,其中有一个耍花枪舞刀剑的人曾表演过功夫,而二叔煮茶倒水的举动给他的感觉比那杂耍更加行云流水,这就让他不由想到书中所说的似羚羊挂角无迹可寻。
诸如此类的点点滴滴,辰安尽管狐疑然而更多的却也只是迟疑,并不敢去确信,甚至曾一度认为是自己胡思乱想的臆想,觉得是他太过仰慕二叔而生出的幻想。所以他只将这一切掩在心底当做他一个人特别的秘密。如果不是后来发生的一切和他死里还生的经历,让他对曾经不经意的一切有了更清晰的认知和感悟,他也不会将所有一切联系起来,去真的怀疑二叔的身份与张夫子的秘密。
这一切说起来冗长繁杂其实也不过是辰安愣神间心头闪过的数个念头罢了。
而张秀才见辰安如此模样,又哪里猜不出他在想些什么?!因此也就没有说话,等了片刻见辰安回过神来才又笑着开口“帮派宗门其实并非都是乡野传言的那般不堪,不过也是一种世间势力罢了!与那朝堂权贵或世家豪门一样,只是名头不同罢了。”
说到这里张秀才语句微微一顿,看向一脸震惊的辰安,似自嘲若感慨的轻笑一声,继续道“说到底这世道终究是强者为尊!而世人大多也是熙熙攘攘皆为利来罢了。”。
张秀才的这些话与平日间他所教导给他们的完全不同,说是南辕北辙也不为过,更是大逆不道,如此也就难怪让辰安如此惊骇了,落在他的心中无不掀起滔天巨浪,打破了他原本固有的认知,可是细想其中的含义却又不无道理,绝非只是大放阙词的谬论,因此辰安哪怕震惊骇然也依旧认真的听着。
见此,张秀才眼中赞赏之色难掩,心中更是赞叹辰安天资或许算不得上佳,可就这份心性却是少有,就是墨孜在他这个年纪时都有所不如。只可惜世事无常,不然……想到这些张秀才心头暗叹一声,继续说道“我原本也是江湖门派中人,只因数年前的一本秘籍争夺而被人追杀不止,尽管当时我拼死杀出重围,然而终究因为寡不敌众,被人重伤打落山崖。好在我命不该绝,跌落进江河之中,被水流卷走,之后又被冲到一处浅滩之上,这才被一大户人家所救,从而活了下来。尽管命是活了,然而因为我所受伤势过重和所中之毒侵蚀,原本一身功力几近全失。”
尽管张秀才说的轻描淡写,语气平平,然而辰安又怎么会想象不到他当时的处境和遭遇?!只怕是四面楚歌,步步杀机。可见最后他之所以能死里逃生,除过他所说的运道命不该绝外,更多的则是他自身绝对的强大,甚至凶狠强悍,这才能在无尽的厮杀中屠出一条血路。
“后来我在那户人家休养了数日,为了不去连累他们也为躲避追杀,便又暗中离开。”
说道这里,张秀才原本平静的神色突然变得激动和凶残起来,眼中的恨意让辰安不寒而栗。
“可是那些畜牲,还是没有放过他们,一夜之间将其屠杀至尽,就连襁褓中的孩子都不曾放过,总共二十八条人命!杀的血流成河,鸡犬不留。惨绝人寰啊!惨绝人寰。”
“我仇珏虽说只是一介亡命之徒,算不得什么侠义之士,可是也绝非冷血寡恩之辈。救命之恩不曾得报,却又致使恩人一家遭受灭顶之灾,为此我仇珏血誓,定要为这四十八条人命报仇,必将叫那些畜牲血债血偿!告慰恩公全家老小在天之灵。”
此刻张秀才再无平日的慈眉善目,双眼猩红中满脸戾气,说不出的狰狞可怖。
见此,辰安微缩着身子,好使自身不被那浓溺的煞气完全正冲,不过就算如此,他眼中对张秀才却并未太多惧怕,只是看向他的神情中多了几分陌生和探究及复杂的同情。
“后来十年间我重修武功,改头换面,期间不断追查,终于将那七个畜牲找到,一一斩于刀下,如此也算为恩公全家报仇雪恨。”
说到这里张秀才呼出口气,情绪也平复下来,感觉整个人也因为内心的释然而轻松了,又成了那个辰安熟悉的夫子,慈祥和蔼,敬重可亲。
“我本就在之前的厮杀中被重创了身子根本,后来又因为急于修炼刀法再伤了本源,因此最后虽然将仇敌屠杀殆尽,可是自身也到了油尽灯枯之际!原本我已对这世间再无牵挂,本想就此了此残生,不想撞见一老道,他看着我摇头直叹,说着可惜可叹可恨可怜~。”
语气微顿间神情似回忆若感慨,轻笑中说道“原本我是懒得理会,毕竟那时我已知道自己药食难救,体内真气紊乱,必死无疑;然而他却嗟叹道“罢了罢了,既然撞见了也是你的缘法,若你舍得这一身恶功,或许老道可送你一场法缘!让你安享个晚年!只是这江湖怕就从此与你无缘了””。
“你这牛鼻子好不可笑!都不知道我是谁,就敢大放阙词!莫不是我不知名的仇家来寻仇的?!”
听了老道的话,仇珏眉头一皱,冷笑一声,他仇珏是个将死之人但也绝非任人可欺之辈。这老道连他是谁都不知道,就想故弄玄虚的叫他自废武功,如此一来自己自束手脚后,岂不任人摆布?!这种把戏他仇珏见得多了,没有一刀斩下已是他而今心性平和了许多,不愿再多沾染性命的结果,不然……
“嘿~心气不小!”
见此老道嗤笑一声,然后就见他身形一动,抬指点向仇珏眉心。
明明不是多快的动作,更算不得什么高超的武技,然而落在仇珏眼中却怎么都躲不过,只觉得自身一切似陷入无形的沼泽,凝滞难动,而那点来的一指却在眼中无限放大,不偏不倚的落向他的眉心。
顿时仇珏大骇,明白是遇到高人了,可是却又想不通自己什么时候招惹了这么一号仇家?!随即他又自嘲一笑,自己一生快意恩仇,杀人无数,有什么仇家他又如何全然记得?!不过也没什么怕的,文死谏武死战!如此死去也算是死得其所了。
就在仇珏以为必死之际时,那点落的一指却只在他眉心轻轻一弹,然后就没了。
顿时仇珏懵了,愣愣的呆在原地,傻傻的看着眼前漫不经心的老道,一时间说不出话来。
“咋啦?!这就傻了!刚才不是挺神气吗?!”
老道不屑的瞥了一眼呆木的仇珏,举起腰间的酒葫芦,畅饮一气。
“在下有眼无珠,冒犯了老神仙,望老神仙勿怪!”
仇珏毕竟是见过世面的人,瞬间反应过来,连忙谦卑的向老道深深拜下。
“哈哈…老神仙,老神仙,这个好,这个好,老道不就是一个游戏红尘的老神仙?!”
老道听了仇珏的话突然开怀大笑,只是却又身形一动避开他的一拜,只急急的说道“哎呀呀,老道可不受你这一拜!不然那牵扯就深了。你这人啊,啧啧,命中犯煞,麻烦,麻烦…”
仇珏虽然不太明白这老道什么意思,可是却也知道高人一般都是性情古怪之人,因此不去在意他嫌弃的姿态,只恭敬的说道“老神仙,您说在下……”
“舍得,舍得,你若舍得,这条命还是可以保一下的,不至于叫你煞气噬心,暴毙而亡。就看你自己愿意不愿意了。”
老道摆手打断仇珏的话,漫不经心的说道。
“如此!就劳烦老神仙了。”
仇珏洒脱一笑手向老道施礼,这次老道却没有去躲。然后不等老道开口就见他暗运全身功法,神情冷凝中大喝一声,只听一连清脆的爆破声从周身响起,接着他噗的喷出一口鲜血,虚弱的跪倒在地,冷汗淋漓的凄然一笑,看向老道粗喘着说道“仇某一生江湖漂泊,早在十年前就厌倦了这打打杀杀,若不是为报恩公一家血仇,又岂会再去贪这一身功力?!”
“呀呀呀,麻烦,麻烦!”
老道不想仇珏竟如此决然,说废就废,毫不怜惜那千辛万苦才修炼而得的功力,也放下了江湖的恩怨情仇,只是就这样突然自残却又要麻烦自己了,因此无奈中虽满脸嫌弃的不情愿,却也对他生出几分欣赏。
仇珏在说完话后,人已昏死的向地面扑倒下去,毕竟他本就是油尽灯枯之身,此刻再如此自废武功,完全跟自杀没有两样,因此再坚持不住的眼前一黑,只迷糊中听见老道的抱怨,不禁嘴角扬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