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回江府,甫至垂花。
苗女杨妙儿捧着十份请柬,虎步迎来:
“少爷,英国公府、司礼监、督察院、礼部、吏部、户部、刑部、兵部、工部、顺天府皆有请柬,莹夫人令婢子拿给少爷过目。”
“六部齐心具帖?叶向高才走半年,方从哲想作咩?自己不干人事,就不准他人闲赋在家?彼其娘之!”
鹤轩把刀收至纳物袋,皱眉喝骂:
冬梅杨妙儿经翠女调教三年,精于庶务,但却没有高阔的眼界,大事一概不知,入府四年,少睹主家怒容,今日一瞧,忽生畏惧,任那暖风卷身,只觉寒冷如冬,蜷身央说:
“少爷!梅夫人说……说六部所托无甚稀奇,只图少爷为他等分一分祥瑞银,帮他等剔骨,为他均肉。”
鹤轩一听“祥瑞银”,不禁恍然:
“分银?剔骨?”
“这群贱骨头自己斗不好?干嘛牵涉他人?”
杨妙儿把那雾鬓风鬟一低,一五一十地道:
“莹夫人说,少爷倘若不喜,只管推却,客居京师三载,名坊繁街,街衢巷陌,都曾于梅夫人结伴游过。
花灯箜篌,各类新鲜玩意,亦都见过,无甚稀罕。
世间繁华,亦只于此。
即或移居锦云谷辟洞修道,再或返归宜春江园织田耕读,皆唯少爷意愿,不必在意她的意见。”
自古以来,世俗女儿,多如宝钗,希慕夫君文能入阁为宰,武能疆场封侯,既可成就一番事业,光宗耀祖,自证身名,又能为她等挣来一身诰命头衔。
只是,此为人之常情,无甚指摘。
无料,令狐莹反劝他弃官隐居,迥异凡妇,不觉耳目一新:
“莹儿……果真这等说法?”
杨妙儿重重点头,震的青鸾珠翘琤琤玲玎:
“少爷,婢子照梅夫人的指示,一字一句背的,没有背错。”
鹤轩见状立悟前因后果,心中一喟:
“梅儿真知我心,后宅安宁,终得由她坐镇呐!”
一念至此,因说:
“江府非内阁,佥事非首辅,六部禀帖一一推拒,另外告诫门房,再有六部禀帖寄递,一律拒收,不必再往内宅去请,谁若敢贪图例银,私自留帖,一经查出,即揭皮肉,笞鞭三十,赶出江府。”
“奴婢记住了!”
杨妙儿见他冷言冷语,不敢多言。
“另外四家,什个名头?”
“英国公具贴,于梨花小筑操办私宴,称是谢师,后日黄昏,会派车马亲迎;司礼监梁公公,明日入定十分,会在五味居摆宴相待;督察院右佥督御史刘一燝,今夜在五味居摆宴,不见不散;顺天府神捕林忠于五日后在五味居摆宴,渴求少爷赏脸。”
“这四家怎么一家比一家怪?”
鹤轩愁眉不展。
杨妙儿见机忙推自家夫人:
“少爷外出游历三年,照例有官拜谒,梅夫人登记有册。”
“今日没办法在家吃饭了,御史哪里,少爷得去探听一些消息。”
说罢,径自扒去血红斗牛袍,赤露精白中衣,绕出游廊,直奔屋内,由着妙儿服侍,易换淡蓝道袍,顾不上与莹、梅两女用饭,纵往后门,搭乘马车,驱往小时雍坊。
五味居,苦味阁。
阁内装潢奇特,布置尤破,与那金玉满堂的甜味阁一比,真个苦到了极致,几如贫农之家,一张油光发亮的八仙桌,四条老旧马凳,茶碗粗糙无釉,屋内全无半点笔墨之气,只有一股尘土味。
任掌柜见鹤轩一脸不耐,以为他不高兴,惶急解释:
“江大人,苦味阁风格特殊,您莫要见怪。”
“本官发现你这脑子真好使,若非没去过其他阁,定以为你在糊弄人!”
任掌柜压低着身子,殷勤介绍:
“江大人您海量,这苦味阁看似穷苦,实则高雅,比那酸、甜、辣、咸四阁,要受文官老爷的欢心,如论紧俏程度,那是千金难求,向来只招待官面上的人物。”
“酸甜苦辣咸,苦字居中?常来苦味阁吃苦,便可中庸?”
鹤轩冷嗤一声,撩开道袍前襟,跨步入座。
“江大人一语中的,酸甜苦辣咸,人间五味,人间苦多,也是乐之源泉,如能常吃苦味,便离乐事不远。”
鹤轩回头一看,一位七尺中年文士从阁间行出,只一见便觉此人正直不阿,铮铮铁骨。
“刘大人言重,人生在世,何有苦乐可言?无非一个分别,如要论个根究,锦衣卫、御史并桌吃饭,那才是有无尽苦楚呐!”
神宗皇帝,静摄朝政,朝中阁部、科道官员结党攻讦,混战不休,皆为权力之争、意气之争,毫无原则,更无是非,一些生活琐事,若能利于攻讦,便会被党派官员抓住,从而小题大作、无事生非。
自癸巳、乙巳、辛亥三次京察,皆为党争集中体现。
阖朝文官,无不被印上党派标签,参与党政大潮。
若论勋贵,文官们表示,高的整不动,低的喷了没牌面,锦衣卫吃东、西两厂分润权力,威势大不如前,几为断脊之犬,不被文官们看在眼里。
然而。
锦衣卫,皇帝的特务机构,监察百官;
都御史,大明的监察机构,监察百官;
锦衣卫四品佥事、四品都御史厮混一室,同桌用饭,不用三日,今夜便会被东厂太监,传给万历,明日上朝便会有刘一燝的政敌当庭抨击,第三日便会浙、昆、齐三党的人士上疏攻讦。,
刘一燝讪笑:
“言重!言重!国朝上下皆知大人是位事臣,从无言论,从无言论,今日会晤,实乃刘某唐突,至于那等秘规,绝无妨碍!”
任掌柜见机开口:
“大人,小人这就上菜。”
鹤轩打手一挥,忽的抱怨:
“刘大人,您给说说,江某方从乡下回城,屁股还未暖热,心还未定,六部就给江府下禀帖,齐向江某邀约,叶阁老不在,这六部是一点不讲规矩,非把本官往死整啊!”
“本官每月领个几吊钱,这就碍了谁的眼啦?您是院里面的人,察那六部如看明镜,不若您给指点指点,暂也好打砸锅卖铁,给那位部堂大人备份礼不是?”
说至最后,取来陶色茶碗,自斟自饮。
才饮一口,微觉齁舌,宛如农家土茶,苦味尤重,本拟吐出,不料茶水转变为甘甜,馥郁至极,须臾之后,唇齿留香,回味无穷。
忙打茶汤细瞧,只见茶汤一片澄澈,普普通通,全无杂质,低头一嗅,苦味溢鼻。
“食不厌精,脍不厌细,茶汤闻着极苦,入口觉甘,端是物极必反,恰应此景,不得不说,本官一介粗痞武夫,不通儒家经义,不知青词文章,哪懂做官学问?甘拜下风呐!”
刘一燝听了半晌,不以为然:
“先有苦味阁,才有仕宦集聚,绝非后有苦味阁!”
鹤轩闻言嗤笑:
“此论真个新鲜,承蒙指点,恕江某上不得台面,但不知刘大人所为何来?”
于时,扇门“梆梆”,小厮于外殷唤。
刘一燝本拟言语,见状忙把口舌止住,改为拍手。
“啪啪!”
“进来!”
“是!”
“嘎吱”一声,扇门推开,任掌柜一身蓝色粗衫,作揖求告:
“两位大人,小的叨扰,热菜这就上来。”
说罢,让开身位,由着两位艳丽侍女,鱼贯奉菜。
香裙带风,玉钗琤琤,婀娜身躯,加以破旧装饰,演绎出天仙下凡,伺候郎君的绝美桥段,精神为之一振,似乎焕发第二春。
不多大会儿,菜品上齐,品相不秀,色泽不亮,多为农家酱菜,看起来尤为普通。
清炒萝卜干、冷拌海带丝、稀饭、干馍、腊鸡、炸葱、清蒸螃蟹、麻菜团子、川味酸萝卜、农家浑酒……
“江大人,请!”
“好,难得有士大夫一起吃农家菜,古今罕见!”
鹤轩执着竹筷,拣了一块川味酸萝卜,“嘎嘣”细品。
“农家小菜,滋味鲜甜,爽口开胃,难得下饭。”
“这桌菜品,于仕宦眼中,尤其新鲜,却只是忆苦怀旧之物,偶尔为之,于黎民口中,极为丰盛,却也只得逢年过节才有,亦是偶尔为之,如此相较,士大夫口口声声,为民请命,只为笑谈尔,大人以为如何?”
刘一燝身为东林党人,并不激进,行事温和,自从得知鹤轩同郑贵妃举荐的玄天真人有仇,便觉鹤轩不可能偏向拥护郑贵妃的“浙党”,尤偏东林。
再探得玄天真人暴病而死,便觉鹤轩只有东林党可入。
历经三年考察,得知鹤轩禀性淡薄,不爱金银,可谓天生赤诚君子,虽有侠义心肠,亦是瑕不掩瑜,如能加入东林,结为党友,坐拥镇国武力,浙党只能解散,转唯东林马首是瞻。
鹤轩见他交浅言深,大谈时局,咧嘴“滋”酒:
“刘大人言重,不知今晚有何要事?”
刘一燝见他公事公办,倒也不恼,不怕他倒向浙党。
“江大人回京多日,可曾听闻九州商会祥瑞银一事?”
鹤轩正在拣菜,吃他一问,忙急顿住,事不得已,遂说:
“一知半解,不足谈论。”
刘一燝忖度鹤轩的行事风格,借物言说:
“自古第一难,唯独当家,盖因手心手背都是肉,偏向那一面都会落下诟病,这手掌日日用力受难,但掌心的肉最少,终有一日力有不逮,可这手巴掌用力较少,肉却最多,实在古今罕见。”
鹤轩纳罕:
“手就是这么长,天地法理,怎么个古今罕见?”
刘一燝点破:
“江大人,手确实是这么长的,可钱不是这么分的呐!”
“钱?”
“九州商会的祥瑞银!”
“啊?分银子?当初说好的,五五分,朝廷想多要?”
“诶!不是!”刘一燝急道。
“那是啥?”
“这……手心,这是手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