卯时末,明道坊坊门未开。
“我找到一家特别好吃的甜汤,若是今日之事顺利,夕食请你去吃!”
“是请我,还是顺带请我?”阿乐斜眼看向李曦年,“你的话从来两个意思,我不学着分析分析,都不知道你说的是什么!”
李曦年切了一声不再言语,当即与阿乐同出了芦亭,分道而行。
她拎着腰间比往常要重一些的钱袋,不过两刻便到了昨日此时在的地方。
那屋子里的人还睡着,翻了个身,似乎要强迫自己醒来,却又实在很想再多睡一会儿。
李曦年毫不客气地推门而入。
说是推门而入,其实不过就是轻轻推了推那本就开着又易倒的门扇,好提醒屋里那人--有人来了。
这位被青引称作老师的人瞬间转醒,李曦年只一眨眼的功夫,就见他已盘膝坐在了原地,身上的衣裳也整整齐齐,看似再精神不过。
不过那人的脸上却写了好大一个疑问。
这小娘子穿的普通,可怎么看也不该是个沦为乞讨之人,来这里做什么?
李曦年笑着近身,在离那人一丈之处停下,席地而坐。
那人看着李曦年缓缓解开钱袋,数了五个钱捧在手心递与自己。
简直莫名其妙。
“你是谁?”他道:“给我钱做什么?”
“我有几个问题,只有在阁下这里才能得到答案。五个钱……换阁下一句真话,如何?”
五钱,已是李曦年思量再三之后逼着自己拿出来的了。
她这具身躯长了一副人畜无害的脸,若是再刻意些,可谓楚楚可怜。谁人会觉得这样的脸说出来的话不可信呢?
可偏她说的这句话,还有这了然于心的语气,都叫这男人心生戒备。
“你是谁?”
仍是这个问题,也仍是得不到回答。
李曦年自说自话,将五个钱整齐地摞起来放置那人膝前。
“敢问阁下,国子监的算学博士可以选择算学馆学生的身份吗?”
言下之意明了,也可以说那人一听国子监立时便明白了。
“什么意思?”他道:“丫头,你知道自己在跟谁说话吗?”
“阁下您啊。”李曦年凑近了一些,紧紧盯着他的眸子,生怕输了气势,“我说了,五钱换阁下一句真话,如何比不得一个连朝食都要偷来给您的学生呢?”
“你认识青引?”那人反问,在李曦年逼迫的目光中不觉往后仰了仰身子。
他这动作,叫李曦年松了口气。
他怕了,且她方才刻意挨他近了一些,这人双手粗糙却无茧,不似习武之人。普通人不会动不动就动手的,要先讲道理。
“阁下也认识?”
这个也字,挺讲究。
那人思量半刻,故作镇定道:“认是认识,但认识的时间不久。你到底要干什么?”
“我方才便说了,五钱换您一句真话。”李曦年认真地想了想道:“刚才那句不算。我问的是第一句,国子监的算学博士可以选择算学馆学生的身份吗?”
“……”
“看来是不能了。”李曦年道:“阁下虽未言,我却从阁下眼中知道了答案,这个答案算,所以这五钱归您了。”
说着,又从钱袋里数了五个钱出来,仍是整齐的摞在那人膝前。
“第二问,阁下可知道青引的来历?”
那人看了看近在手边的十个钱,又看了看李曦年盯着自己的眼神,心里似乎进行了一番挣扎,掂量半晌之后,还是迅速抓起钱来裹进自己怀里,并往后挪了挪屁股。回答道:“我见过他和他弟弟在西市讨饭,应该是……”
直到这人将钱收入怀中,李曦年才真的安了心。
“不是。”李曦年摇头道:“但这也算一个。”
于是李曦年又取了五个钱直接递到那人身前,那人谨慎着缓缓伸手接了过来,又快速缩了回去,道:“问吧,你还想知道什么?”
“我想知道的太多了,但现下却不必一一去问。我再问阁下最后一个问题。”李曦年起身,身子挺得笔直,她直接取下腰间的钱袋整个握在手里,而后才开了口。
“要阁下同青引说真话,需要多少钱?”
李曦年一副居高临下的模样,虽面无表情,却自有股必要问出答案的气势。
这哪里需要什么气势,这种人只要给钱,比打他两顿得到的话还真。李曦年本该再清楚不过,只是她这副模样也是为了能少出一点儿。
“什么真话?你要我跟他说什么,直接告诉我就是,我一定一字不差地背下来。”
“我自然相信阁下有这个本事,不然怎会哄得青引管您叫老师呢?但我方才也说了,我要的是真话,青引也要听您的真话。你说是不是啊?阿引?”
李曦年侧头看向门外,躲在外面的青引这才缓缓走了进来。
他握着双拳,显然有些生气,但还没有到怒不可遏的地步。
被青引唤作老师的人以为这是他们二人设计好套他话的,便只得破罐子破摔,直接上前两步抢了李曦年手里的钱袋,而后退置墙角。
“还给她!”青引沉声道:“你好歹也是个读书人。”
“读书人?读书有几个用?我中第了又有什么用?还不是被那些当官的耍了?他们给了我阿耶几个臭钱,我阿耶就满心欢喜地将我应得的所有拱手让人!我呢?我离乡背井寒窗苦读!到头来有什么?不照样还是在这里靠骗你个孩子吃几口饭?哼!读书人……最是无用!”
那人边说着话,边防备着李曦年和青引,竟还能迅速将钱袋系在身上,还打了个死结,而后才拾起地上的一根短木,“钱给了,真话也说了,让开!”
李曦年皱着眉,心里似乎被什么东西揪了一下。
先生的所有想法,皆是因为这些人愤恨不平的遭遇。这天下向来不公,亦无人无力反抗。制度腐朽并非一人之累,人心善恶也并非一念之隔。
“结局之外尚有结局,此间反复,无可预料。但先生却告诉我,人只要活着……便只有一个结局,那就是死。自暴自弃是最简单,却又最窝囊的选择,可这也并非你最终的结局。”
李曦年拉着愣在原地的青引往外走,只听那人却在身后大笑道:“但愿你此生永远不会有此遭遇!”
但愿你此生永远不会有此遭遇……
是吗?
她宁愿有此不公,也不愿心中所等之人不知身在何方。
李曦年阻止了试图折返回去的青引,将这句话重复了一遍道:“一个可怜人罢了,他是骗了你,那也是你蠢笨才会被骗。”
“你才蠢笨!”青引蹲在地上,“我知道他是诓骗我的,可我也在骗他。我根本没打算要进什么国子监,我只是……我只是想从他那里学些东西……以后好帮得上你们的忙……”
“什么?”
轮到李曦年惊讶了。
“我往铺子里送东西的时候看袁叔盯着账本发呆,问了几句才知道,他到月真真就是掰着指头数钱的,可又不敢跟你说他干不了。我想着如何能帮得上忙,就正好遇见了这个人……我不过就是试试。你打我干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