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饮马川上(下)(2 / 2)

南渡余秋 作家pDWvkk 4156 字 2022-10-23

“剑法呢,剑法呢!”

谭力一把扯住贺连城的衣袖,脸上的神情似是要吃人一般。

贺连城见谭力分了心神,便有意将语速放缓,右手的中指则暗暗掐在掌心的劳宫穴上。

“这镇岳剑法本是前朝太宗皇帝珍藏之宝,相传是邾国公王楚仁之父汇集毕生武学而倾力编成的,后来太宗皇帝见书中招式庞杂,便令第二任乌鹏卫指挥使丁承将剑法一分为二,拆作两书:一书名叫千虹,一书名叫千屠。”

谭力听得十分入神,竟没发觉自己已经毫无防备地坐了下来。

“这千虹剑法招式轻灵万变、秘幻莫测,江湖罕有可匹敌之武书;而那千屠剑法则招式狠辣,凶戾异常,记载招式求疾求简,皆以灭杀为要、毫不容情,若无正善心性及深厚内力,冒然习学必定走火入魔,极易陷入癫狂。”

“贺贺连城,”谭力咽了一下口水,略带紧张地问道:“你你快告告诉我,剑法在何处?”

“再后来,仁宗皇帝恐千屠剑法丧毁人心,便将其一直封存于供奉太宗皇帝遗物的龙阁中,再不许外人触碰,只有那本千虹剑法,成为了历代鹏主传承的看家本事”

贺连城仍旧答非所问,仍旧自顾自地说着。

“高荷恩的本事想必谭大人也见过,他习练的便是千虹剑法,若是有人能够学成千屠剑法,那么这武林第一的宝座,怕是要易主了。”

“贺连城,捡重点的说!!!”

谭力终于失去了耐心,他抓起宝剑抵在了贺连城的胸口。

“谭大人别着急,您说了半天也没告诉我究竟想要哪本剑法,老夫这才说个明白,好让您自己选择。”

“两两本我都要!”

贺连城假意转头,望向倒在一旁的徐延。

谭力高呼一声,一下便跳了出去,双手不住在徐延身上摸索,神情贪婪又可怖。

贺连城暗暗调息,只觉已恢复了一成功力,他缓缓拾起身旁的宝剑

“师父!”

忽然,不远处的一声哭喊,让贺连城刚刚升起的杀意瞬间化为乌有。

(三)

“老贺,你骗我,”谭力看到贺连城手里拿着长剑,一脚踢在了徐延身上,一脸阴狠道:“这少年是谁啊?”

“谁让你回来的,快滚!!!”

即便刚刚面对三百名兀儿赤,贺连城的脸上也没有像现在这般慌张。

“看来这少年对你很重要啊,”谭力眯起双眼,似笑非笑道:“该不会那两本剑法就在这小子身上吧”

“当”的一声,谭力轻易格开了贺连城的飞剑,转而一掌拍下,势大力沉。

贺连城奄奄一息地倒在地上,口中不住涌着鲜血,他的肺腑已被谭力震伤,已经无法抵抗了。

“小子,你叫什么名字?”

“陆适庸。”

谭力缓缓上前,他没有想到刚刚还沉浸在巨大悲痛中的少年,神情竟变得如此迅速,眉眼中还透着一股狠辣劲。

“师父是你杀的?”

谭力望了望地上的尸体,笑道:“地上躺着这么多人,不知哪个是你的师父啊?”

看着徐延一动不动的躺在地上,陆适庸第一次感到愤怒,胸中似凭空燃起一场大火,直烧得他呼吸急促、面红眼热。

嫉恶如仇这四个字,过去徐延很少提起,但陆适庸却牢牢记下了,因为顾少炎曾告诉他,这是成为大侠的前提。

何况,身前站着的,正是杀害师父的凶手。

“小子,纳命来!”

谭力这一招“扶摇直上”,本就是九霄剑法中十分迅猛的,为了尽快解决战斗,他鼓起了九分劲气,誓要一击制敌!

“傻小子”

气力衰竭的贺连城微张着双眼,心中万分担忧,毕竟面对谭力的蓄势一击,少年竟站在原地纹丝不动。

习练了近三十年九霄剑法,谭力自认为武功超凡,就算再不济,也不会败在一个稚气未脱的少年手上。

挂在谭力脸上的自信渐渐消失了,他万万没有想到,对面的少年不仅没有躲闪一步,反而顺着自己的招式猛然抽出佩剑,全力来迎。

一道金光射进谭力的双眼,他意识到少年手中的长剑绝对是件宝器。

剑尖相抵,劲气冲撞,瞬时激起万千枯草,仿佛天上翻了栽盆。

“唔”

谭力收招后退,手臂上传来一阵酸麻,低头再看,只见自己手中那柄励翼剑早已从当中断裂,成为废品。

“这这”

谭力眼如铜铃,盯着少年手中的宝剑看了又看,只觉愈发眼熟。

“这这是”

陆适庸已经动了杀念,从小到大连只鸡都没有杀过的他,也不知自己究竟哪里来的勇气。

“凭借宝剑不算英雄,有有本事比比招式”

谭力明显怕了,因为他明白,这地上虽然满是长剑,但无论自己捡起哪把,都敌不过少年手中的那柄。

胸口处的灼热感变得愈发强烈,陆适庸的心中,已经只认得一个“杀”字。

一剑刺去,快如闪电。

滴答,滴答

谭力喘着粗气,刚刚少年的剑距离自己的咽喉仅仅一寸不到,若非自己拼力用手上这柄残剑挡去了三分劲力,只怕此时自己早已丧命。

只是,他的手掌却因此磨出了鲜血。

“我看出来了,你的招式与那人颇为相似,”谭力看了一眼倒在地上的徐延,咬牙说道:“招招直往人要害上刺,不留一点容情的余地”

陆适庸没有回话,他只感觉自己心中的仇恨正在不断膨胀,双眼已经有些模糊,似乎整个世界变成了一片赤红,分不清到底是夕阳映射还是血气上涌所致。

“这小子会千屠剑法”

谭力稍稍测过身子,他的腰间还藏着最后一枚火蚁风麻针,也算是一棵救命稻草。

复仇心切的少年又是一剑刺出,谭力瞅着机会捏出飞针,就要甩手掷出

“小心!”

刚刚恢复的那一成功力,贺连城选择全都用在这声喊叫上。

滴答,滴答。

这次,流血的并非是谭力的手掌,而是他的咽喉。

谭力瞪着双眼,十分不甘地望着指间未及掷出的暗器,明明针尖距离少年的瞳孔咫尺之遥,但他已没有力气再进分毫。

陆适庸的眼睛眨都没眨,一双冰冷的眸子里,映出的全是谭力颤抖的身躯以及痛苦的面容。

“告诉你,若是只论剑术,一年前我还胜了师父半招。”

扑通一声,谭力的身体如同死狗一般瘫倒下去,而不远处的贺连城也终于安心地合上了双眼

(四)

秋风吹不走饮马川上的血腥气,也吹不淡少年心中的悲苦味。

“我杀了人。”

这句话,徐延曾经说过,陆适庸没有想到,仅仅过了两天,他便会跪在徐延身前,重复一遍。

大仇得报的陆适庸心中反而更痛苦了,他认定师父已死,茫然地跪在一旁,想说些什么,泪水又如奔流的江河,仿佛淹没了口舌。

“咳咳咳”

徐延突然轻咳起来,陆适庸忍不住暗骂自己疏忽大意。

“师父,师父!”

陆适庸赶忙将徐延扶起,险些激动得说不出话来。

“你你怎么又又回来了”

“不知为何,徒儿心中很是不安,”陆适庸一边解释一边在身上摸索伤药:“到最后步子越迈越沉,心里也越走越慌”

“适庸,别忙活了,”徐延拦下了自己的爱徒,缓缓问道:“老贺呢”

“贺伯伯他他”

“这老匹夫,倒自己先走了”

徐延的眼角滑下一滴清泪,在满是血污的面庞上显得格外明显。

“师父,我带您去疗伤”

“孩子,我自己的命自己有数,你安心坐下,陪师父最后再说说话”

如血的残阳将要沉入西山,日光将师徒二人的面庞印上了暖暖的红色,仿佛在这寒凉的秋日里,悄悄添上了一丝温暖与生机。

“适庸,你可知道这里为何唤作饮马川?”

“徒儿不知”

这句话,练剑十一年的陆适庸不知说过多少次。

“三百多年前,正值大新国荒帝在位,蚊虻肆虐,暴政害人;北方的可丹人趁虚而入,曾一度率军袭破幽蓟、兵围洛阳;那时胡骑在中原大地肆意冲杀,相传可丹人的一支游骑最远曾涉足此处,因此太宗皇帝继位后,为了明耻奋勇,故而将此处命名为‘饮马川’。”

“徒儿记下了”

这句话,这些陆适庸同样说了不知道多少遍,每一遍都没有半分敷衍。

“十七年前,尨窟人攻破了国都洛阳,先帝率领残部南渡;可恨尨窟人步步紧追,始终不肯放过,先帝退至金陵仅仅不到一年,便在这饮马川上战死殉国”

徐延又哭了,强烈起伏的胸膛表明着他的悲愤与不甘。

“师父”

陆适庸终于没有忍住,自五岁练剑以来,他第一次在徐延眼前掉了眼泪。

“书书剑可曾放好?”

“都在,”陆适庸赶紧将宝剑拿到徐延面前,同时又拍了拍自己的胸口:“徒儿既然应下了,便不会食言!”

“好”

徐延再次剧咳起来,不多时在他口中又呕出一口黑血。

“师父,你这是怎么了!?”

“适庸,师父内修不足,虽然教授了你剑法,但这内力的本事终究无法助你修炼高深,真不知是助你还是害你”

“师父,您莫要这样说”

陆适庸用胳膊遮住双眼,但泪水很不听话,一行接着一行,根本堵不住。

“师父知道,当初不让你看那本剑法的最后一页,你心里一直暗暗埋怨,”徐延抓住陆适庸的手,微微颤抖道:“其实,师父是怕你年少气盛、遇事冲动,那招反倒无益有害”

“师父知道,你一向听话,我不许你学,你定不会翻看一眼。”

“如今你长大了,闯荡江湖后性子必定更加沉稳,你若想学,师父也不拦着,只是”

徐延一口气说了许多,呼吸不由得加重了些。

“只只是师父希希望你永远不不会使出那招”

陆适庸早已泣不成声,悲痛欲绝的少年心思全乱,一会点头,一会又摇头。

“老老贺说得对,你性子直、心肠软,做做个惩恶扬善的大大侠再合适不过,想要做大事,只怕你你狠不下心来。”

又是一口黑血呕出,徐延知道自己的时间不多了。

“日后行行走江湖,千万留个心眼,莫要与人初识便恨不得掏出心肠来。”

“记下了,加下了,徒儿牢牢记下了!!!”

陆适庸同样知道徐延快要离开了,他回答得十分洪亮,生怕徐延听不到。

“今后,你活得舒舒心便可,莫要逼逼迫自己困于俗务。”

徐延的眼睛微微张着,声音也越来越小,但他仍然将心中最看重的两句话统统赠与自己的爱徒。

“侠者,在于心存忠义、身有正气,不在于他手里拿的是剑,是笔,还是耕地的铧犁”

“无论何时,忠义要守得住,善恶分得清”

两行热泪代替了回答,徐延知道少年不仅听入了耳中,还刻进了心里。

“真美啊”

徐延微微侧过脑袋,原本微张的双眼又缓缓睁大,脸上带着一股释然的神情,仿佛伤痛已经影响不到他了。

目光所至,有连绵不绝、层峦耸翠的远山,有霞光万道、轮转不息的红日,有枯黄似麦、回春又生的枯草,还有还有十六年前捐躯于此的屡屡忠魂。

“多壮美的山河”

“只可惜,丢在了我辈的手里”

徐延再次流下了眼泪,他拼尽最后一丝力气,固执地从腰身上取下那枚腰牌,缓缓放在陆适庸的手中。

“师师父,您还有什么心愿”

“适适庸,若若是将来你跟着宋帅回到这里,便将这腰牌投入溪涧,师师父便知道山河光复,王师归来”

“师父!”

“师父!!!”

“师父”

陆适庸也不知道自己究竟哭喊了多少遍,直到喉咙沙哑,再不能发出一声。

少年紧紧抓住师父的手不肯松开,固执得有些愚蠢,尽管掌中的真气源源不断向外输送着,却得不到对方哪怕一丝的反馈。

“再不会醒来了,再不会醒来了”

这个事实,看懂容易,看透却难

眼泪已经流干,陆适庸将徐延的身子轻轻放平,又走到贺连城的尸身旁,跪在地上叩首三次。

饮马川上,尸横遍地。

老天似乎有意将悲惨与血腥淡去,夜里突来的风雨将染血的枯草及冰冷的尸身冲刷干净,如同大梦一场,让人觉得这三百人尚在深眠之中。

陆适庸将徐延与贺连城的尸身先后背到饮马川的一处溪水旁,不顾十指破烂,竟徒手挖出了两个深坑,将二人一一安葬。

一声惊雷,仿佛有人在天边催促悲苦的少年赶紧上路。

陆适庸拍了拍藏在胸口的那本武书,悲伤且自豪地告诉自己:

这里埋着自己的两位师父,他们侠肝义胆、武艺超群,两人两剑,便斩杀了三百多名兀儿赤。

这份胆魄与能力,可能是自己毕生都无法学来和做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