嬴壮向魏使递了个眼神，魏使立马跑到殿后，躲了起来。嬴壮抱拳道：“参见芈太后。”

“季君也在？”芈月看着魏泠面前的水盂，讶异道：“这是出啥事了？姐姐为何这般了？”

“启禀芈太后，母后她……”嬴壮道。

芈月道：“都有啥症状，可有看过太医？”

嬴壮道：“就是有些面黄，肋痛……”

“为何还吐了？”芈月摸摸魏泠的额头道：“还发着烧呢。”

“太医来瞧了，说是无大碍，也不知……”嬴壮道。

“太医太医，这宫中哪有甚好太医？当年武烈王腰疾，这宫中的太医，治了几个月，也没见好！”芈月斥道：“都是些杀头的货！”

“是……”嬴壮道。

“来来来，”芈月朝殿下一挥手，一个眉清目秀的年轻人就走了上来。芈月吩咐道：“给魏太后仔细瞧瞧。”

“这是？”嬴壮诧道。

芈月指着年轻人对嬴壮道：“此乃神医秦越人之后，秦鲩。”

秦鲩坐在魏泠榻前，将手指搭向魏泠手腕处。嬴壮面色一沉，喝道：“休得无礼！”

秦鲩道：“季君误会了。此乃先祖自创的问诊之法，所谓望闻问切，在下不过是想听听魏太后的脉搏罢了。”

“甚？”嬴壮没有听清。

秦鲩又道，所谓望五官而知五脏，其实不难。望而知之者，望见其五色，以知其病。闻而知之者，闻其五音，以别其病。问而知之者，问其所欲五味，以查其病。切脉而知之者，诊其寸口，视其虚实，以知其病。

“闻所未闻！”嬴壮斥道。

秦鲩道，人有五官，目舌口鼻耳。眼睛是否有神，眼白是否有异，舌头是否过红，舌苔是否过厚、色白抑或黄，口腔是否有异，颜色是否过红或过白，鼻子是否有异常，鼻涕是稀或稠，色黄或色白，耳朵外形、性状如何……如此种种，皆有因果。

“世间万物，便是这般神奇哩。”芈月附和道。

“歪理邪说，一派胡言！”嬴壮斥道。

“且不管是不是歪理，能看病治病不就成了？”芈月道：“先生只管瞧仔细便是。”

秦鲩掏出一张丝绢，铺在魏泠手腕处，再将自己的手指搭上去，凝神切脉。片刻，秦鲩道：“魏太后这脉象逾衰，虚数无力，再加上面黄肋痛等症，恐怕……”

“只是甚？”嬴壮道。

“以在下浅见，魏太后所患的，乃是黄疸，其疾在肝胆，或是情绪郁结，内源湿热所致，倒也不难治。不过……”秦鲩沉思一阵道：“不知近日来，魏太后所食之物是？”

“都是宫中厨子做的，与他人无二致。”寺人答道。

“哦？这就奇怪了。”秦鲩道。

“仔细想想，母后还食过哪些，哪些宫外之物？”嬴壮敦促道。

寺人想了想，道：“要说这宫外的，便是这鸡，对了，还有这菊汤。”

“鸡，甚鸡？哪来的鸡？”秦鲩问道。

“都是甘丞相府上送来的。”寺人回忆道，这鸡，叫哀牢雪鸡，乃大补之物。这菊花，说是产自越国，乃菊中上品，清火有特效。寺人道：“卑职听太医说，魏太后面黄眼红，乃是火大，便将此菊熬了汤，给太后喝。”

秦鲩脸色一沉，道：“哦……在下就开个方子，一日三次，三日便可病除。”

说罢，寺人便递来竹简和笔，秦鲩秉笔疾书，便将方子写下。搁下笔，秦鲩又向寺人叮嘱道：“鸡肉切莫再吃，菊汤也切莫再饮，切记，切记！”

魏泠病重的消息，很快就传遍了京城。若不是助韩，魏便不会攻楚；魏不攻楚，樗里疾便不会攻魏，魏太后自然也不会急火攻心，落下病根；落下病也罢了，甘茂还送去鸡和菊，这一大补一大泄，反倒让病情加重了。

“看来，姐姐让我给右相府透露风声，让他们又送鸡又送菊的，还是奏效。”魏厓道。

“光是这些还不够，还得加把火才是。”芈月道。

魏厓眉头一皱，笑道：“有了。”

翌日，魏厓向嬴稷呈上了一份《陈三事疏》。疏中写到：甘茂天生反骨，作恶多端。一、嬴稷回国继位，甘茂联合公子壮从中作梗；二、进奉不洁之物，戕害魏太后；三、假公济私，以助韩为名，行叛秦之实。

嬴稷看了，淡淡道：“诸位都议议。”

“王上，甘丞相如此跋扈，桩桩件件都是死罪。”魏厓道：“大秦铁律无情，还望秉公执法，以儆效尤，以正视听。”

嬴壮道：“当务之急，乃是召甘相回咸阳，当面对质。”

御史丞马睿、郎中令徐嘉等历数甘茂的种种功绩，斥责魏厓一众乃是无中生有、妖言惑众。御史丞道，如今甘茂身在前方、战事紧要，如若听凭魏厓的一纸荒唐言，无凭无据，便要将其召回咸阳，恐怕误了前方战事，于国更为不利。郎中令道，魏厓一众与甘茂有私仇，此番无故弹劾，实则是公报私仇。

两派各执己见，言辞鼎沸，吵得不可开交。因为弹劾甘茂，魏厓被一些老臣骂得狗血淋头、狼狈不堪。朝会不欢而散。

“甘茂虽不在咸阳，但实力依旧不可小觑。”挨了骂的魏厓，一脸颓唐。

芈月道，甘茂入秦二十多年，各种关系错综复杂、盘根错节，朝中亦有不少重臣乃甘茂亲自简拔的。如此看来，魏厓还是求胜心切、操之过急了。

嬴稷不气反笑，道：“不试一试，怎知朝臣心意？”

“现在可是试出来了？”芈月道。

“正是。”嬴稷道：“还得添一把火才是。”

三日后，咸阳宫。

“但凡天下一乱，苏子必然就忙了。”嬴稷讥道：“苏子此番赴秦，不知又是谁要倒霉了？”

苏代嘿嘿一笑，道：“知我者，秦王也。”

嬴稷道：“直说吧。”

苏代对嬴稷一揖道：“苏代冒昧而来，乃是有一物，欲当面呈于秦王。”说罢，从怀里掏出一卷绢帛，递与寺人。

寺人接过，又呈于嬴稷。嬴稷一摆手，却不接收，冷道：“何物？”

“秦国右相与韩国相邦的私信。”苏代道。

“既是私信，为何在苏子之手？”嬴稷道。

“韩相托我转呈秦相。”苏代道：“此书可抵千金。”

嬴稷道：“使我有洛阳二顷田，安能佩六国相印？哈哈，此言不虚。”

这话原本是苏秦说的。如今嬴稷这么一说，摆明了是羞辱苏门重利。但苏代不仅不恼，反而笑道：“秦王好记性，这等旧事还记得。”

“苏子好气量。”嬴稷又对寺人道：“不用呈于寡人，当众念便是！”

寺人摊开绢帛，朗声念了起来：

茂兄见字如晤。咸阳一别，又是三月。此番助韩绝楚，茂兄首功一件。我王感佩，特犒千金以谢兄之大义。愿茂兄不负誓言，“因茂以事秦王”，愚弟必鞠躬尽瘁，与兄共襄大事。弟侈。

百官面面相觑，嘘声四起。

魏厓喝道：“还请苏子说明白些，因茂以事秦王，究竟何意？”

“这不明摆着，韩相以甘茂来侍奉秦王？”芈戎道。

“岂有此理！堂堂大秦国相，岂成了他国傀儡？”魏厓斥道。

芈戎道：“难道你没看到，韩楚大战，甘茂非要一意孤行、襄助韩国么？”

“一派胡言！”见众人围攻甘茂，御史丞马睿斥道：“单凭苏代这三言两语，尔等就火上浇油？”

“秦韩两相本是同窗，秦相又有助于韩，韩相为何恩将仇报？”苏代道。

“你口口声声说是韩相亲笔，如何证明？”马睿道。

“这有何难？”嬴稷对寺人道：“把三月前韩相说秦的帖子拿来，对一对笔迹，不就明白了？”

旋即，寺人又从嬴稷书房，找来韩相公仲侈的拜帖，拿来与绢帛上的字迹一比对，点了点头。嬴稷脸色铁青，道：“赐苏子千金。苏子可先行退下了。”苏代退下后，嬴稷又道：“议议吧，如何处置？”

那些素日里与甘茂走得近些的、或是受过甘茂恩惠的臣子，此时皆觉羞赧，默默地垂下了头。

魏厓径直走到殿中，郑重道：“臣，弹劾甘茂。”

芈戎也道：“臣附议。”

魏厓又将甘茂的桩桩罪状细数了一遍。说完，御史丞马睿道：“魏将军方才所言，甘丞相进奉不洁之物，戕害魏太后，可有证据？”

“甘府近日可有向魏太后进奉鸡与菊？”魏厓道。

“确有其事。”嬴壮道。

“鸡与菊，也算不洁之物？”马睿反讥道。

嬴稷朝寺人使了个眼色。寺人道：“宣秦鲩。”

秦鲩入内，行跪拜之礼。魏厓便将他与马睿的疑问说了。秦鲩道：“启禀王上：在下曾替魏太后看病。魏太后所患的，乃是黄疸之症，根本在肝胆。甘府送去的鸡肉，虽说温中益气、补精填髓，而这个病，最忌的，便是食鸡。食用过多，便会导致肝胆绞痛。越是大补的鸡，越是于魏太后的病不利。”

“这菊又如何吃不得？”马睿道。

“内经明言：菊与鸡相克，同食，轻则呕吐腹泻，重则致死。”秦鲩道。

“啊……”殿下又哗然一片。

“我大秦国，怎就用了这等细作？”有人道。

一个月后，齐魏边境，虎落城。

一个残败而荒凉的小亭中，安放着一枚木案。木案下，铺着一张灰色的麻布；木案上，放着一壶酒，两只爵。苏代端坐案前，门徒恭敬的站在一旁。

“他会来么？”门徒道。

“此乃去齐必经之路。算日子，差不多应该到了吧。”苏代道。

“堂主如何想到，此计必然奏效？”门徒道。

苏代吃了一口酒，道：“亲近之人，所递之刀，防不胜防。要想除甘茂，必要从他亲近之人下手。”

“故，堂主想到了借刀杀人？”门徒道。

苏代道，甘茂最亲近的人，无非是身后的靠山魏泠，以及身边的家人。甘茂母亲喜欢养鸡，甘府有个“百凤园”，咸阳人尽皆知。苏代料定：魏泠生病，甘府必送取送鸡。然后将计就计，让门徒假扮甘茂故人，送去了上好的越菊，还故意向甘茂家人说，越菊乃人间至品、可解百毒。甘茂家人一听，必然会给魏泠送去。

“下好了魏太后这手棋，甘茂在秦国便难以立足了，为何堂主还要借韩相的刀？”门徒道。

苏代道，甘茂旅秦二十载，根深叶茂，单靠魏太后这手棋，还不能置其于死地。顶多，也就是让他失去了魏系一脉的支持罢了。公仲侈就不一样，一出手便可陷甘茂于卖主鬻国的不义，而这，才是秦王的逆鳞。

“几片菊花，几行文字，便将一个居功甚伟的秦国右相拿下，堂主果然好手段！”门徒道。

“借力使力不费力！做任何事，不过是顺应天时地利与人和罢了。”苏代道。

“在下谨记！”门徒道。

夕阳西下，一个卒子打马从秋色中掠过。

“右相留步！”苏代道。

卒子扭头一看，诧道：“你是？”

“在下苏门苏代，等候甘丞相多时了。”苏代道。

原来，一个月前，甘茂领军助韩，于雍氏大败楚军。甘茂本想趁机深入楚地，再立功勋。却不曾想，王诏不期而至，命其即刻撤兵，回咸阳复命。

然大战正酣，又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甘茂决议铤而走险，再下楚国一城。

三天后，甘茂又收到一封信。这信，是孙子甘罗写的：生死莫归。

一种不祥的预感涌上心头。

又过了两日，甘茂又接到了一封“家书”。

“家书”没有字，只有一个梨。

这日，雷雨大作。

帐篷上吹落的毛毡，像被击落的鸟，拍打着翅膀。疾风呼啸着，如颠如狂。大雨一阵猛似一阵。沉雷如山崩般隆隆滚动，斜着穿过整个天空……

一个月后，甘茂昼伏夜出，终于走到了齐魏边境。见是苏代，甘茂抱拳道：“原是苏子。不知有何见教？”

“甘相欲往何处？”苏代道。

甘茂叹道：“老夫于秦获罪，此行千山万水，却不知何处容身。”

苏代劝道：“良禽择佳木而栖。天下皆知茂兄之才，何愁前路无知己？齐王求贤若渴，茂兄可往。”

“谢过苏子。”甘茂脸上泛起一丝喜色。

“在下这就修书一封，丞相持书去见齐王，齐王必然厚待丞相。”苏代道。

“苏子大恩大德，甘茂以后再报。”甘茂抱拳道，老夫听过一则故事，说是二女纺线，贫家女对富家女言：我本家贫，无钱买烛；然尔富足，烛光通明有余。敢请分我余光。而此，既无损尔之光明，又能使我享其便利，何乐而不为？苏代不解，不知甘相此言何意？甘茂道，如今我身处困境，念我妻儿仍在咸阳，还望足下，以余光而振之！

“也好，在下正欲使秦。”苏代慷慨应允。

使秦时，苏代便与嬴稷道：“甘茂，非常之士也。入秦以来，备受重用，官至丞相。秦地幅员千里，从肴塞至鬼谷，何处险要，何处平展，何处有兵，兵力几何，皆了如指掌。如若甘茂此番弃国，而事山东诸侯，实乃秦之大患也。”

嬴稷叹道：“天要下雨，娘要嫁人，寡人亦无奈也。”

“在下有一策，可解秦王之忧。”苏代道。

“苏子请讲。”嬴稷道。

“弗如这般：秦王以千金厚禄以迎。甘茂归国时，可将之安置于鬼谷之中，命其终生不出。”苏代道。

嬴稷暗忖：苏代之计，果然毒辣。此等软刀子，可比那杀人见血的真家伙要厉害得多。

不日后，嬴稷便派出使臣，持其亲笔书信前往齐国，直陈秦王欲拜甘茂为上卿，望齐王成全。齐宣王田辟疆不知如何是好，便召甘茂上殿商议。甘茂心有余悸，左思右想后，决意不归。

后来，苏代回到齐国，对田辟疆道：“甘茂，贤人也。当下秦王拜之为上卿，携相印以迎。而甘茂感念王上恩德，愿做齐臣，而拒秦之请。王上将如何待之？”

田辟疆遂拜甘茂为上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