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6 甘茂逃齐(1 / 2)

“公仲走了?”待甘茂宿醉醒来,已是傍晚时分。

他拍了拍疼痛欲裂的脑袋,努力回想昨日的情景。那道羊方藏鱼,确实是一绝。公仲侈请食这道菜,亦有题外之意,即暗喻二人情谊,也暗喻秦韩两国——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然甘茂酒劲上头,当公仲侈说到此菜是樗里疾所创时,不禁动了气,便说了许多错话。如今公仲侈不辞而别,莫不是怨我吧?

“今早从咸阳宫出来,便走了。”孙儿甘罗道。

“王上可答应了公仲所请?”甘茂道。

甘罗便将今日朝堂上发生的事,都一一说了。

“大事不妙!”甘茂急道。

“额爷莫急,事情仍有回寰余地。”甘罗安慰道。

“如何回寰?”甘茂道。

“额爷乃左丞相,额爷的建议,无论如何,我王仍要慎重对待。况且,芈太后虽有绝韩之意,但魏太后岂无绝楚之心?”甘罗道。

甘罗年仅八岁,却有和其年岁极不相称的勇毅和深沉,是咸阳城里有名的神童。往往看似错综繁复的局面,甘罗却能抽丝剥茧一般,很快理出头绪。方才甘罗这一席话,让甘茂茅塞顿开。

甘茂急忙入宫,将嬴稷绝韩助楚之事,与太后魏泠说了。听罢,魏泠不解道:“此乃韩楚纠葛,于本宫何干?”

“太后如此想法,乃是大谬!”甘茂急道:“王上若是站在楚国一边,会是何种局面?”

魏泠惊道:“你是说,楚系或会趁机坐大?”

“岂止这些。”甘茂道:“不仅楚系乘势坐大,待那韩国势弱,在大秦东面,首当其冲的便是魏国。大秦东出,魏国便是第一个拿来开刀的。”

“嗤……”魏泠倒吸一口冷气,道:“我等该当如何?”

“扭转乾坤,在此一举。”甘茂正言道:“虽然我王倚重楚系,然他就不担心:任凭楚系继续猖狂,有朝一日,这江山社稷,便不再受其控制?”

“制衡?”魏泠问道。

说服了魏泠,甘茂又去找嬴稷。甘茂说完自己的主张,嬴稷道:“既然右相已与魏太后商量好了,还找寡人作甚?”

甘茂听出了嬴稷的不满,仍道:“王上此言差矣!王上乃秦国之主,这等大事,岂能不管?”

嬴稷气得直哆嗦。甘茂仗着自己是右相,略有战功,又有魏泠在背后撑持,常常不给嬴稷好脸色看。这都不算最恶劣的。嬴稷最不能忍受的,便是甘茂的“先斩后奏”,把他当成一个木偶那般,想怎么摆弄就怎么摆弄。

以前的事都罢了,但这次不同。按秦律,王未及冠时,但凡用兵,必要监国大臣、秦王和国尉三方一致应允,方可动用兵符。也就是说,只要嬴稷不点头,甘茂这援韩之战便打不成。念及此,嬴稷道:“右相说的事,也不是不可。只是……”

“只是甚?”甘茂道。

“事关重大,寡人还得思虑一二。先就如此吧。”嬴稷说罢,又一掐额头,装出一副头疼难忍的模样,“哎哟哟”的呻吟起来。

“王上这是?”甘茂道。

“头痛欲裂啊,哎哟哟……”嬴稷又唤起来。

“王上身体不适,当找太医诊治啊!”甘茂道。

嬴荡缓缓道来:寡人找太医瞧过了,太医说需大补。寡人问太医,何物大补?太医道,人参、鹿茸都是大补之物,然却不是最补的。这天下至补之物,恰恰在右相府上。

甘茂心急,便道:“何物?只要老夫有的,都必呈与我王。”

嬴荡一听,喜道:“听闻令堂酷好养鸡,天下名鸡右相府上应有尽有。寡人想找右相讨只鸡吃,不知可否?”

甘茂一听,哈哈大笑,道:“这还不简单?明日老夫便吩咐家宰挑几只最好的最肥的,送到宫里来。”

嬴荡狡黠一笑,道:“这天下至补之物,非一般鸡也,乃是公鸡蛋。”

甘茂一下子傻了眼,公鸡蛋?

嬴荡又道:“寡人都听太医说了,令堂所养的安南龙鸡,体大如雁,脚大如臂,展翅三尺,乃世间珍品。更神奇的是,安南龙鸡无论公母,皆产蛋,一日可产五枚。不知右相是否舍得?”

甘母好鸡,咸阳城人尽皆知。但至于是否养了安南龙鸡,甘茂倒是没在意过。听嬴稷这一番说道,言之灼灼,恐怕也不是空穴来风。甘茂道:“老夫这就回府问问。”

从咸阳宫出来,甘茂越想越不对劲,这天下真有生蛋的公鸡?回到家中,便问母亲要安南龙鸡。母亲道,咱家有天下名鸡一百二十种,唯独没有安南龙鸡。甘茂又道,那是否有生蛋的公鸡?母亲笑道:“茂儿呐,亏你还是一国相邦,这天下,哪有生蛋的公鸡?”

甘茂一听,这才知道,自己上了嬴稷的当。但方才朝堂之上,当着众人的面,甘茂是应承了的,明日如何向嬴稷交差?交不了差,挨一顿责罚事小,唯独怕怕嬴稷还会找更多借口,为难与他。

如何办?

孙子甘罗一拍胸脯,道:“此事包在罗儿身上。”

翌日,甘茂称病不起,让甘罗进宫面王。

嬴稷见来的是个孩子,甚觉有趣,问道:“你额爷呢,为何不进宫来见寡人?”

甘罗一本正经的道:“在家生孩子呢。”

“哈哈哈!”嬴稷笑道:“寡人念你年幼,不与你计较。若再敢胡言乱语,定将竖子打将出去!”

甘罗正言道:“在下句句属实,绝无戏言。”

“哼!这天下,可有能生孩子的男子?”嬴稷斥道。

“那敢问王上,这天下,可有生蛋的公鸡?”甘罗道。

“哦?”嬴稷这才意识到,自己中了甘罗的圈套。他望着眼前这个歪着脑袋、天真烂漫的孩子,竟打心底多了分喜爱。嬴稷笑道:“好一个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甘罗,你就不怕寡人震怒,杀了你?”

“晏子曰:明君在上,下多直辞;君上好善,民无讳言。”甘罗道:“如若王上以莫须有之罪治甘罗,这秦国,谁还敢直言不讳?”

“呃……”嬴稷一时语塞。

一个不经世事的稚子,几句简单的话,让嬴稷这个自诩英武的王不知如何应对。按照嬴稷的脾性,本该一阵咆哮之后,再治这个家伙的罪。但嬴稷转念一想,自己堂堂一个王,若与稚子一般计较,天下人岂不耻笑?

此刻,看着甘罗那天真可人的神情,嬴稷却丝毫恼怒不起来,反而越看越喜欢。国有神童,不啻大秦之幸。假以时日,这个孩子定为国之栋梁。

“王上!”甘罗道:“小可还有直辞。”

“但说无妨。”嬴稷道。

甘罗像个大人般来回踱道:昨日额爷与王上所言者,还望王上三思。武遂于秦,乃一小城尔,不足为道;于韩国,乃是铜墙铁壁。王上失一小城,而得一盟友,天底下,可还有这般划算的买卖?

嬴稷哈哈一笑道:“看来,你还是替你额爷做说客来了。”

“此乃公利,与私无关。”甘罗挺胸道。

嬴稷略一思忖,当即下令:着右相领兵三千,即刻奔赴武遂,与韩国办理交割事宜。交割完毕,也不必急着回来,可陈兵韩境,震慑楚国。

嬴稷态度的转变,是甘茂万万没有想到的。这日夜里,甘茂又专程到咸阳宫来磕头谢恩,领了虎符,直奔蓝田大营而去。

甘茂却领兵赴韩的消息,很快就传到了甘泉宫中。本来嬴稷想解释,可芈月不仅不恼,反道:“如此甚好。”

“哦?”嬴稷不解。

芈月道,战国之世,两国相争,他国皆不能置身事外。所谓两不相帮的骑墙姿态,无非是做给天下人看的。而私下里,芈月既要助楚,也要助韩。所以,王上让甘茂助韩,也没有错。

“寡人只是担心,天下人会认为我大秦朝三暮四也。”嬴稷佯叹道。

芈月道:“天下皆知,大秦有两个监国太后。保持中立,与世无争的王上你。而助韩绝楚的,是魏太后;助楚绝韩的,是老娘我!”

甘茂却领兵赴韩的消息,也很快传到东周洛邑。

苏门饕餮堂主苏代听罢,笑道:“甘茂啊甘茂,你这是找死啊!”

门徒不解道:“莫非堂主要对甘茂下手?”

苏代道:“弱秦大计,犹如掀万丈高楼,得一步步的来,一块一块石头的搬。这甘茂,乃秦之基石。倘若有机会轻巧的搬开,又何乐不为?”

“我等该如何做?”门徒道。

“等!”苏代道。

“谁?”门徒道。

“西周。”苏代道。

果不其然,三日后,西周公姬共之便派人来苏门,要请苏代过门议事。苏代问道:“是不是韩相来过了?”

来使点头称是。

苏代又问,“是不是为借粮而来?”

来使又点头称是。

门徒大惊,“门主如何得知?”

苏代道,“韩楚鏖战数月,韩国本就国库空虚,必然仓廪不支。而西周离韩国最近,不问西周借粮,又去何处?”

西周使节道:“堂主果真料事如神。西周公正为此时发愁呢:借吧,本来西周也余粮不多,恐有借无还;不借吧,韩相说了,唇亡齿寒,韩若败了,下一个挨打的,必然是西周。”

苏代笑道:“你回去告诉你家君上,此事由苏代来办。不仅不用借出去一粒粮,还可为西周要到高都城。”

“苏子此言当真?”来使眼前一亮。

“绝无戏言。”苏代道。

又三日,韩国新郑,苏代叩开了公仲侈的府门。

苏代单刀直入,道:“韩相久在樊笼,可知楚国真正的意图?”

“苏子何意?”公仲侈道。

“在下听闻,楚将昭应当初曾对楚王说:韩国常年疲于兵戈,因而仓廪空乏,无以守城。楚国之计,便是要乘韩国困乏,率兵夺取雍氏。不到一月,便可拔城。”

“老夫知道。”公仲侈道。

“如今,楚围雍氏已五月之久,亦不能克。此乃楚军之困。本使听闻,楚王意欲止兵雍氏。”苏代道。

“哦?”公仲侈道:“楚王准备撤了?”

苏代也不正面回答,又道:“当下,韩相向西周征兵征粮,这岂不是告知楚国:韩国已然精疲力竭?若昭应闻之,定然劝说楚王增兵雍氏,届时,雍氏必然沦陷。”

公仲侈道:“然,本相出使西周,天下皆知啊。”

苏代道:“韩相出使西周不假,但他人岂知韩相之意?韩相此行,无非是厚礼于西周,将高都赠与西周也。”

“岂有此理!”公仲侈斥道:“本相不向西周征兵征粮也就罢了,如何还要拱手相让高都?”

“韩相莫急,且听在下说来。”苏代缓缓道:如若韩相能将高都赠与西周,西周定会与韩修好。秦国若知,必大为震怒,不仅焚毁西周之符节,且会断绝使臣来往。西周断了与他国之盟,独与韩盟好——如此一来,阁下便是用一城,换来整个西周,何乐而不为呢?

公仲侈暗忖,苏代此言也并非完全胡诌。那高都城,本就饱经战乱、破朽不堪,其实也无所谓送与不送。

然公仲侈的这点心思,早被苏代看穿。苏代又接着说:“如若韩相助我得城,苏代必鞍前马后,为韩相驱使,了结韩相之忿。”

公仲侈盯着苏代那双游移不定的眼睛,哂道:“本相能有何忿?”

“楚攻韩,而韩无力以对,此为忿一;君求秦,而秦不助也,此忿二也。”苏代道。

“呵呵,就算是吧。”公仲侈道:“然,先生可知,本相之忿,症结所在?”

“韩相旧人。”苏代道。

公仲侈诧道:“旧人?”

“昔日同窗,今日秦相。”苏代斩钉截铁道:“欲使秦助韩,必乱秦之政。欲乱秦之政,当从甘相始。”

“如何除之?”公仲侈道。

苏代狡黠一笑,道:“这个世界上,只有一种刀让人躲无可躲。”

“甚?”公仲侈道。

“亲近之人递来的刀。”苏代道。

秦楚有约,互派质子以示盟好。楚王慷慨,选了楚国的太子熊横。嬴稷慷他人之慨,选了自己的哥哥嬴壮。嬴壮以为先王守陵为由,在永陵躲了三个月。如今刚回到咸阳,嬴稷便又让典客司马庚来催促嬴壮赴楚,三番五次,弄得嬴壮狼狈不堪,只得躲到凤鸾殿来。

“你不是质楚吗,为何还不走?”魏泠道。

“去不得啊!”嬴壮轰的跪倒在地,急道:“还望母后求求嬴稷,还是派其他公子去吧。”

“王令既出,岂可更改?”魏泠道:“当年稷儿也曾质燕,不也没事?”

“此一时彼一时也。”嬴壮道:“这楚国,乃芈太后母国。嬴稷让儿臣质楚,这分明是羊入虎口、借刀杀人啊!”

“这……”魏泠的话还没讲完,便觉一阵恶心。寺人连忙将事先准备好的水盂端到魏泠跟前。旋即,只听见“哦哦哦”一阵呕声,魏泠便吐了起来。

“快,快,菊汤伺候。”寺人急道。

饮罢寺人呈上来的菊汤,魏泠这才觉得舒心了些。

此时,魏使来求见,一入大殿,“噗通”一声跪到地上,连连磕头,哭道:“太后,您要救救大魏啊!”

魏泠不耐烦道:“又有甚事?”

“太后定要为大魏做主啊。”魏使道:“樗里疾领兵五万,正猛攻皮氏!皮氏乃河西重镇,一旦失守,便是西河之地洞开,魏国恐危呀。”

“严君攻魏?为何攻魏?”魏泠不解道。

“母后还不知情?就旬日前,甘丞相赴韩之日,王上也命严君伐魏。”嬴壮道。

“左右开弓,王上这是要作甚?”魏泠道。

嬴壮道:“儿臣以为,王上命严君出征,乃是敲山震虎。”

魏泠道:“说明白些。”

“此事因甘丞相助韩而起。只要甘丞相撤回咸阳,魏之困境便可化解。”嬴壮道。

“那……让甘茂撤回来就是。”魏泠道:“甘茂也真是的,楚韩相争,他去凑甚热闹?”

“甘丞相助韩,不是母后指使的么?”嬴壮道。

“甚本宫指使的?还不是那甘茂,贪功冒进,自作主张!这屎盆子,还……还扣在本宫头上!”魏泠急得满脸通红,一口气不顺,便晕了过去。

“传太医!快,传太医!”嬴壮道。

“姐姐,姐姐,这是怎么了?”殿外,一个熟悉的女声传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