樗里疾和司马错本以为是木已成舟之事,没想到,到魏泠那里,却被一口回绝了:“国将遭受大难,王上加冠之事,弗如日后再议?”
二人大愕。
魏泠又道,她刚刚得到消息,楚国正厉兵秣马,意图对大秦用兵,“难道二位,都还不曾听说?”
旬日之前,刚从秦国观礼回到楚国郢都的太子熊横,将咸阳一切,都向楚怀王熊槐禀报了。
熊槐听得眉飞色舞,转起他那双骨碌碌的小眼睛——他前额高耸,青筋粗大,偏偏又生了一个鼻子以及一个大下巴。总之,他脸上的器官都大于常人,唯独一双深陷的眼睛特别小,仿佛就是鱼盘上摆着一颗绿豆——连道:“彩!彩!”
“敢问王上:这事儿,如何好了?”令尹景鲤道。
“乞丐为王、妖女监国,对楚国不是好事?”熊槐道。
“您是说,正是策马纵横的天赐良机?”景鲤道。
“算你这老东西还明理。”熊槐道。
“如今越国大乱,可命召滑大人再添一把火,继续拉拢越国权臣,同时,我王再派出一股劲旅,里应外合,灭越不在话下!只不过……”景鲤道。
“只不过甚?”熊槐反问道。
“儿臣以为,倒不如把秦国也一并给拿下!父王不要忘了,几年前的那场大战!”熊横道。
熊横说的“几年前”,确切的说,是四年前。当时,秦惠文王嬴驷刚薨,秦武烈王嬴荡即位。楚怀王熊槐趁秦国主少国疑之时,投入四十万兵力,发动了著名的“丹阳之战”。此战,楚军摧枯拉朽般,一直打到了距咸阳不过百里之遥的蓝田。咸阳秦都,险些成了楚国的囊中之物。
千钧一发之际,秦国右相樗里疾奔走呼号,合纵韩魏,趁楚国后方空虚,向楚地发起猛攻,方才解了咸阳之困。这是楚军距离咸阳最近的一次,也是熊槐距离王天下最近的一次。
熊横旧事重提,让熊槐的雄心壮志又再度点燃,道:“你是想对秦国用兵?”
“观天下大势,秦楚开战,龙虎相争,天下列国,谁人敢干预?此乃其一。”熊横道:“其二,秦国主少国疑,且宗室内部亦有罅隙,难以形成合力。儿臣已与秦公子壮说好,一旦我军攻秦,他必驱使蜀军,过汉中而直扑咸阳。届时,内忧外患、里呼外应,秦必溃!”
“公子壮如是做,对他有何好处?”景鲤道。
“废稷立壮!”熊横道。
“彩!”熊槐笑道:“寡人便是要再来一场丹阳之战,将三千里秦地,尽归我大楚!”
楚将对秦用兵,这让刚刚平静下来的咸阳,又紧张了起来。樗里疾首先想到的是,一旦秦楚开战,韩国会否与楚合纵,以报宜阳一战之仇?蜀国虽然降了秦,但却仍高度自治,也保留军权。先前咸阳三龙夺嫡,蜀侯嬴煇是摆明了支持嬴壮。如今,蜀侯嬴煇会否也趁火打劫?如果是这样,便是主少国疑、内忧外患,秦国恐因此陷入万劫不复之深渊。
嬴稷以为,要想化解秦国目前的危险,便是要三管齐下:一则,加强汉中的防卫,以防蜀军作乱;二则,派出特使稳住嬴煇,尽量满足其条件;三则,加紧调兵,在秦楚边境布防,特别是在加强武关的防卫。秦国不乏良将,打仗的事倒不用担心,当下的问题是,谁人做秦王的说客去游说蜀侯呢?
樗里疾想了想,这不二人选只有嬴壮。樗里疾便去找嬴壮,望他能冰释前嫌、共赴国难。但嬴壮却称身染重病,有心无力。还让人拿出了太医令李醯亲笔开具的方子,说是五脏寒邪入侵,不治恐深。
虽然这等拙劣的说辞,诓不了樗里疾,但樗里疾也是无可奈何,如何办?
就在众人惆怅之时,芈月从甘泉宫来了,“究竟是何事,让王上和两位老哥哥都这般伤神?”
“太后来得正好,我等也正想去甘泉宫禀报呢。”樗里疾便将当下的局势,一五一十的说了,“不知太后有何高见,可否赐教一二?”
芈月听罢,笑道:“我道是甚大不了的呢,哈哈哈。”
“如此说,太后已然成竹在胸?”樗里疾道。
“本宫一个妇人,哪有甚好法子?”芈月笑道:“不过,本宫以为,诸位把这事儿想复杂了。”
“还请母后教诲!”嬴稷正言道。
芈月说,此事的根结在楚国,而无论蜀侯也好、韩王也罢,不过是借了楚国的东风。而楚国之根结又何在?在楚王。楚王的根结何在?还不是屡次对秦失利,又被先王秦武烈王骗了,而老羞成怒?
“嗯,言之有理。”樗里疾道。
“所以,秦国只需给老楚王一个台阶下,向他服个软,此事便可化解。哪需动刀动枪呢?”芈月道。
“但凭母后铺排!”嬴稷道。
“那就麻烦王上,随本宫到郢都走一趟咯。”芈月道。
“寡人也去楚国?”嬴稷不解道。
樗里疾急道:“万万不可!”
“王叔是怕老楚王吃人不成?”芈月道。
“那楚王再犯浑,也断不敢对王上动手脚。只不过,这王不见王,一国之君去他国游说,说起来……”樗里疾道。
“原来王叔是怕失了王上的颜面。”芈月正言道:“难道本宫就不怕失了颜面?再说了,颜面是啥玩意?就如此值钱?”
十五日后,楚国郢都。
楚国令尹景鲤在城外九十里,把嬴稷、芈月迎到了郢都,倒也符合邦交礼仪。
郢都东西长十里,南北宽七里,筑城墙三十里,城门有七,其中南垣及北垣为水门,不可谓不豪阔。听闻秦国太后和王要来,这方圆百里的百姓,都涌到了城中,将偌大的郢都挤得满满的,摩踵擦肩,都想一睹秦王和太后的风采。秦国的车驾,浩浩荡荡,排了整整十里,光是入城,就花了两个时辰。可最终,楚国的老百姓还是失望了,悉数被拦在车队的一丈之外。除了黑色的车盖、黑色的纛旗、黑色的车轱辘和一身黑甲的车夫,他们连秦王、秦太后的影子都没有见到。
其实,但凡稍微懂一些邦交礼仪的人都知道,但凡诸侯到访,郢都的护卫级别都是最高的。向来是由执掌楚国兵权的司马亲自铺排,由左司马、右司马亲自带领禁卫军执行,且不要说刺杀,就连一只苍蝇恐怕也难以靠近车队。
可即便是这样,还是发生了意外——当车队行至东纪门附近时,天空忽然下起了“雨”,打在车盖上,噼噼啪啪的。“方才还艳阳高照,这天气,怎说变就变?”嬴稷也纳闷,悄悄掀开帘子一看,好家伙,在他的斜上方,七八个稚子,正站在酒肆二楼,对着车队撒尿!
一个干瘦的中年男子站在稚子身后,对着车队大骂:“虎狼之君,滚出大楚!”
岂有此理!嬴稷正待发作,霎时,三名禁卫军模样的身影“嗖”的马上跃起,直扑那男子而去。随后,便听见那男子“嗷嗷”直叫,还夹杂着“与虎谋皮、糊涂至极”的骂声。
旋即,传来一群楚人的笑声,“三闾大夫又发疯了。”
“直娘贼!”嬴稷隔着帘子,对车外的魏厓道:“即刻照会景鲤,必要与寡人一个合理说辞!”
嬴稷的车队没有去楚王宫,而是径直奔郢都西郊的楚王行宫。
据说,楚王熊槐忽然风寒、卧榻不起,待几日后病好了,自然会前来与秦王一会。
嬴稷不悦,奈何身在楚地,也不得不屈尊以候。
翌日上午,景鲤便到行宫来,把母子俩接去,或游山或玩水,或访名胜古迹,直到傍晚时分才回宫。路上,嬴稷问起了昨日之事,景鲤吓得脸色铁青,一个劲赔礼道歉。嬴稷又道,此事不过意外,寡人并未有责怪令尹之意。不过,寡人不解,何人如此大胆,竟敢对着本王的车驾撒尿?景鲤红着脸道,领着一群稚子撒尿的,是一个叫芈原的。此人写得一手好辞,一度官至左徒,但生平却是油盐不进、恃才傲物,后因得罪了楚王被贬为三闾大夫。即便如此,那芈原仍是不知收敛,还屡次三番辱骂楚王,熊槐一气之下,便将他贬为了庶人。如今,芈原在郢都设坛教学为生。“芈原狂悖,已被我禁卫军捉拿,如今关在天牢,等候发落。”景鲤道。
“你家王上如何说?”嬴稷道。
“我王说了,要杀要剐,听凭秦王处置!”景鲤道。
“本宫倒是听说过,此人颇有些文采,荆楚文人唯其马首是瞻。”芈月道:“王上,你打算如何处置?”
嬴稷转念一想,如若是其他人,即便是楚国的王宫贵胄,这处理起来倒也不难。就凭羞辱秦王这一条,都可以定个死罪。但此人偏偏是个掌笔的,又是荆楚文人领袖,倒还不好办。世人皆道,惟楚有才。这些楚国文人,以笔做刀,杀人诛心,往往比那真刀真枪还厉害。嬴稷忽然也明白,为何楚王要将芈原的生杀大权交予他了,这不成了楚王借刀杀人么?
念及此,嬴稷道:“不过是酸腐文人,寡人怎会与之计较?责罚一顿,放了吧。”
芈月笑了笑,点了点头。
“诺!”景鲤道。
毕竟是芈月的母国,又相隔二十多年重游,母子俩还有些新鲜感。但随着时间的推移,嬴稷便有些坐不住了。三日后,嬴稷问景鲤,何时与楚王会晤?景鲤说,楚王的身子好些了,再调养一两日,便可痊愈。
又过了两日,嬴稷又问。景鲤又说,楚越大战正酣,有诸多军务要处置,待处置完了,便会铺排。
再过了两日,嬴稷再问。景鲤实在是找不到说辞,叽叽咕咕的,把一张老脸都涨得通红。芈月乜了景鲤一眼,早已洞穿他的心思,暗忖楚王如此安排,无非是故意冷落母子二人,以彰显其威风。芈月便道,令尹大人明日也不必来接我母子了,这日日赏游也颇费体力。本宫本是楚人,倒也习惯。只不过,秦王生在咸阳,日日吃这些个鱼生莲羹的,嘴里没味。还请令尹派人送些羊羔来,秦王要吃羊汤。景鲤道,弗如也派几个御厨来?芈月哈哈一笑,说,这倒不必了。这楚国的厨子,怎能做出秦国的风味?好在从咸阳出发时,还带了几个厨子来。
景鲤走后,嬴稷大怒:“这不摆明了羞辱大秦么?”
“稍安勿躁。”芈月拉着嬴稷的手道:“王上可知,本宫为何要执意带你前来么?”
“还不是为了讨好那老家伙。”嬴稷冷道。
“知道为何非要讨好他么?”芈月道。
“还不是因为楚国强盛。”嬴稷道:“但秦国也是天下一等一的强国,莫非还怕他不成?”
“这并非怕于不怕的问题。”芈月娓娓道来:天下列国,论幅员,楚国第一。西有黔中、巫郡,东有夏州、海阳,南有洞庭、苍梧,北有汾陉之塞郇阳,地方五千余里。论人口战力,楚国也是一等一的强国,甲兵百万,车千乘,骑万匹,仓粟可支十年。若这般大国、强国就在秦国南边杵着,就仿佛猛虎卧于塌前。一旦没能处理好与楚国的关系,母子俩便睡不安生。
嬴稷嗤之以鼻道:“我嬴氏一族,本不受列国待见。自孝公以来,励精图治,不就是为了东出、为了站到山东列国面前,挺直了腰板做人?秦与列国,迟早必有一战!”
“战是必战,但不是眼前。”芈月语重心长的说,这就仿佛那街上的商贾,那些调门高的、吆喝声大,必定不是最赚钱的,否则也犯不着吆喝;而那些真正赚钱的,都忙着招呼客人了,哪有闲工夫使劲吆喝呢?说到这里,芈月话锋一转,又说到历任秦王。这第一任秦王,也就是嬴稷的父亲嬴驷,一辈子勤勤恳恳、兢兢业业,到老来,却想着要在列国面前威风一回,结果被苏秦合纵六国,给吓得赶紧又躲回了函谷关内;第二任秦王,也就是嬴稷的哥哥嬴荡,生性好斗,跑到周王畿去扛鼎,无非也是想在天下人面前显摆秦国的威风,结果还不是死在了异国他乡?芈月说,这天下啊,凡是至刚之物,都必不长久;而至柔之物,却能万年。好比是那水,看起来比什么都柔,却又无坚不摧,可把铁锈蚀了,也可以把石头给滴穿了。难怪老子说“上善若水”,又说“夫唯不争,故天下莫能与之争”,便是这个道理。
芈月缓了缓,又道:“放心吧,明日便能见老楚王了!”
芈月说的道理,嬴稷也并非不懂,只是当时在气头上,也没有想到这茬。嬴稷抓住母亲的手,点了点头,便也不再争论。可心里,却暗暗发誓:有生之年,必定要率大秦雄师东出崤山,也定要将这楚国郢都荡为平地!
果然不出芈月所料,当景鲤将今日之事向楚王熊槐禀报后,熊槐气不打一处来,怒道:“好一个芈八子,还带了厨子来?她还真把郢都当家了?”
“那……如何才好?”景鲤道。
“你这就去告诉芈八子,明日就入宫来见。”熊槐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