嬴稷越发的觉得,自己就是被人推上前台的木偶。表面上,倒也风风光光,其实这背后有一只看不见的大手,自己被一根看不见的绳子提拉着。一举一动,都由不得自己。正因如此,嬴稷也慢慢学会了如何去“扮演”一个王。
这日,蜀郡水工李冰入宫,面呈兴蜀之道。李冰以为,蜀地肥沃,乃天府之国。他盘算过,蜀若兴,可为秦增粮七成、增兵三成。然蜀道天险、水涝频仍,是为蜀地大患。故,兴蜀之道有二:一乃大兴水利。在僰道、乐山一带开凿滩险,疏通航道,在汶井江、白木江、洛水、绵水建灌溉工程;二则铺设管道。李冰计划修一条五尺道,连接中原、青羌和百濮。
嬴稷听罢,道:“问过左丞相了?”
“问过了。”李冰道。
“你需要寡人做甚?”嬴稷道。
“臣请我王准允,大兴土木,以振蜀地。”李冰道。
“花费几何?何时修毕?”嬴稷道。
“臣算过,所费总计八百万金,分三十年拨付,三十年可建成。”李冰道。
嬴稷眉头一皱,暗忖,秦国国库一年的收入也不过一百万金,仅这修缮蜀地水利衢道这一项,就要抵八年国库,不可谓不巨大。然,这战国之世,国与国之争,究其根本,还在国力之争。而国力之争的根本,又在粮食和人口。想到这里,嬴稷道:“此乃百年大计,不得不为!”
“王上的意思是,准了?”李冰道。
“你还得去问问两位监国太后。”嬴稷道:“不过,寡人提醒你一句:不能只顾着花钱,不想着挣钱。”
“还请王上明示!”李冰道。
“寡人听闻,江阳一带多有盐矿。这盐呐,是个好东西,就是钱啊。”嬴稷道。
“王上一言,臣醍醐灌顶!”李冰拜道。
李冰刚退下,巴郡君长廪会又上殿。叩拜之后,嬴稷命寺人在殿下设座,“君长千里迢迢而来,定有要事吧?”
廪会愧道:“启禀我王,巴人以盐为生,巴郡所产之盐,占天下四成、大秦八成。今年以来,巴盐运不出去,百姓捉襟见肘。还请王上恩准,削减赋税。”
“运不出去?这是为何?”嬴稷道。
“王上有所不知,巴盐出境,历来是沿长江而下,至楚地上岸,再运往九州。然今年以来,楚人每每为难盐贩,船税一直涨,竟也涨了四倍。这一船的盐,光是税就占去了八成。盐贩无利可图,便也不想贩盐了。”廪会道。
“有这等事?”嬴稷道。
“老臣句句属实,望王上明察。”廪会起身叩道。
嬴稷道:“光是减免巴郡的赋税,怕是不能解决根本。你再去找左右丞相和国尉商议,尽快拿出个治本的法子来。”
“臣,谨遵王命。”廪会道。
廪会走后,右丞相甘茂又入殿来,禀报年终尾祭的事。甘茂道,风雨雷电,日月星辰,山石树木,飞禽走兽,都有神灵主宰。按周礼,一年有四祭,四祭皆为大事,马虎不得。其中,冬至日的尾祭又是重中之重。
甘茂自顾自的说,嬴稷有一句没一句的听。自打嬴稷登极以来,甘茂从左丞相变成了右丞相,分管的事务,也从国政军机变成了邦交礼仪。明眼人都看得出甘茂是被削了权。但甘茂不以为杵,反而比以前更忙碌了,隔三差五就入宫来,启禀近日操持之事。
无事则生非!嬴稷暗骂道。但又不直言,只好等着甘茂说累了,歇气之时,才道:“该如何办,便如何办,你手下的礼官都清楚。”
“那好。不过,此事要不要启禀监国太后?”甘茂道。
“问问最好。”嬴稷道。
“老臣请示过魏太后了,魏太后准了。”甘茂道。
“那你还来问寡人做甚?”嬴稷怒道。
这一天,见完各路官吏、批完各种公文,已是夜深。寺人李二端来一盆热水,伺候嬴稷泡脚。嬴稷打着哈欠道:“哎,做王好无趣也!”
李二从脚盆里缩回手,在自己身上擦了擦,又伸手入腋下,掏出一个皮筒子。李二轻轻敲了敲了皮筒子,没动静;又嘟噜着嘴,对着皮筒子“吱吱嘶嘶”唤了几声。忽然,那皮筒子自个儿抖了一下,从里面传来了“啯啯啯啯”声。
嬴稷一下子来了精神,从木桶中站起,一把又将皮筒子夺过来,讶异道:“可是螽斯?可是那‘螽斯羽,诜诜兮。宜尔子孙,振振兮’的螽斯?”
李二谄笑道:“正是!”
嬴稷兴奋得“轰”的跳出了木桶,蹦到到烛光下,小心翼翼的揭开了皮筒子。只见,一只通体草绿、足足有枣子大小的螽斯,正竖起它那铜丝般的触角,对着嬴稷叫呢!“啯啯——啯啯——”
“都冬天了,你哪来的这玩意?”嬴稷道。
李二便说,这只虫子,打夏日里就开始养了。到了冬日,就用竹筒装着,放些沙土,皮袄捂着,受不得一丝寒。即便冬日,这筒子里也跟夏日一般。每日里,李二都要给它喂些新鲜的黄豆苗、小麦苗,丝毫大意不得。
嬴稷少年心性,霎时手舞足蹈起来,唱道:“螽斯羽,诜诜兮。宜尔子孙,振振兮——”
忽然,一个冰冷的声音,从嬴稷身后传来:“王上,这是在做甚?”
嬴稷扭头一看,正是他的大舅、卫尉芈戎。嬴稷急忙将竹筒藏到袖口中,道:“这……这不在诵读《诗经》么?”
“诵……诵经呢……诜诜,诜诜……”李二附和道。
芈戎冷哼一声,将手伸到嬴稷面前,道:“给我。”
嬴稷一怔,喃喃说道:“甚?”
芈戎瞪了嬴稷一眼,又沉声道:“给我!”
嬴稷这才心不甘情不愿的将竹筒子掏出来,交给芈戎。芈戎接过竹筒,走到烛台前,用竹筒蘸了些蜡,对着烛火便烧起来。眼看那竹筒着了火,发出噼啪噼啪的声音,嬴稷心里一阵绞痛,急道:“大舅这是……”
芈戎也不理会,任凭那竹筒燃烧,直到烧了大半,这才将它扔到洗脚盆里。旋即,一个烧糊了的螽斯才浮上水面……
芈戎指着眼泪汪汪的李二,斥道:“惑乱圣心,你好大的胆!”
李二“噗通”一声,跪到地上,磕头道:“贱奴再也不敢了……”
“这次,就罚俸半年,下不为例!”芈戎道。
“诺!”李二道。
嬴稷越发觉得自己像木偶了,而且,木偶的身上,不止拴着一根,而是无数根绳子。无论是哪一根绳子用力,都可让他脚步大乱。
又过了几日,嬴稷又埋怨,“当王好无趣”。李二吓得连连磕头,“这话讲不得,万万讲不得。”
“这也讲不得,那也讲不得,岂不是更无趣了?”嬴稷道。
“这个话,最是讲不得。”李二道。
“不说这个了。寡人问你,还有甚好玩的?”嬴稷道。
李二一琢磨,又左右看了看,见没人,便贴到嬴稷耳朵前细声道:“倒是有一个去处,只是……”“只是甚?”嬴稷道。李二粉脸一红,又嘀咕了几句。嬴稷眼前一亮,笑道:“待到子时,再潜出去。”
这夜子时,李二找来一件寺人的衣衫,给嬴稷换上,便偷偷朝宫外走去。紧要的几个路口的岗哨,李二早也打点好了,这一路也算顺利。不过半个时辰,便到了一处灯火通明的所在,红色门楣上,挂着三个金色大字:夷吾楼。
嬴稷笑道:“你一个阉人,如何还知道这种场子?”
“王上身边的人,自然要耳聪目明才是。”李二道。
“如实说,还带谁来过?”嬴稷道。
李二“噗嗤”一笑,正要搭话,两侧的巷道中,忽然扑来两队人马,瞬时将二人包围起来。一个黑衣人沉声喝道:“公子!好不自爱!”
“嘶——”嬴稷倒吸一口凉气,低头道:“大舅!”
“还不快回去!”芈戎沉声对嬴稷喝道。嬴稷和李二刚要走,芈戎又指着李二道:“你,留下!”
但见芈戎的眼睛里,透露着凶光。李二两脚筛糠,连道:“王上救我,王上……”
话音未落,一道寒光掠过。李二的身子便与脑袋分了家,一汩鲜血喷薄而出,溅得满地都是。
“李二……”芈戎这突如其来的举动,让嬴稷先是一楞,旋即又怒道:“为何如此?”
“惑乱圣心,其罪当诛。”芈戎怒道。
“并非李二之错,乃是寡……我的错!”嬴稷急得直跳。
嬴稷虽然年少,但芈戎此举的真正涵义,也是看得分明。大秦卫尉,竟然当着秦王的面,甚至不经请示,就敢杀人,无非是杀鸡儆猴、敲山震虎。在芈戎眼里,到底还有没有嬴稷这个王?嬴稷盛怒,上下摸索一番,又从脑后抽出一柄玉簪往芈戎身上一扔。那簪子,不偏不倚,朝芈戎额头上飞去。芈戎丝毫不躲闪,硬生生的吃了一簪,扎出一道血口子。旋即,那簪子被芈戎额头一弹,又摔落地上,“咔嚓”,碎成了几截。
芈戎怒道:“王上!”
嬴稷喃喃道:“李二何错之有?都是寡人的错,寡人……”
芈戎一咬牙,道:“王,永远不会错。如果有错,必然都是臣子的错。”
嬴稷的郁郁寡欢,被樗里疾都看在眼里。
在他看来,这一切的根源,在于嬴稷尚未加冠不能亲政,大权未免旁落。
这日,樗里疾到甘泉宫,与芈月商议嬴稷加冠的事。樗里疾说,按大秦律,男子二十加冠。王上加冠乃是国之大仪,如今嬴稷已年方十九,当早做打算。芈月笑道,嬴稷质燕多年,这学业也荒废了,国政之事也不娴熟,还需更多的历练。樗里疾说,既然秦律有规定,公室也不能坏了规矩,且不可潦草,当早有打算。司马错也说,秦王加冠乃是给天下人吃一个定心丸,表明这秦国良主成人,不容他国僭越。
见两位重臣老臣都这样说了,芈月再要反驳或推搪,都不合适,会给人刚愎自用的口实。芈月只好说,这监国的还有魏太后,还得问问她的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