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日后,咸阳宫。
“什么?他敢抗命?”秦王嬴荡暴怒道。
“左相拒不撤军。”嬴壮呈上一卷羊皮,道:“此乃左相亲笔,请王上过目。”
嬴荡一把扯去羊皮上的封印,四个暗红大字映入眼帘:息壤在彼。
“息壤在彼?”嬴荡默念了几遍,不解道:“此乃何意?”
息壤在彼,息壤在彼……嬴荡仿佛看到了甘茂刺指血书的场景。字字血泪,字字铮铮。嬴荡恍然大悟:“寡人岂可辜负左相?”
“兵者,国之大事,死生之地,存亡之道,不可不察。望我王三思!”嬴壮跪道。
众臣见状,皆跪下齐呼:“我王三思!”
“寡人心意已决,必与韩贼死战到底!”嬴荡道。
“我王三思!”众臣齐道。
“休要再劝,否则,以乱军之罪论处!”嬴荡怒道。
“息壤在彼,誓言犹在。”这时,樗里疾黝黑滚圆的身躯,缓缓踱入殿来。每走一步,都气喘吁吁。
“王叔入宫,所为何事?”嬴荡道。
樗里疾道:“我王既战,便务求全胜。欲扭转乾坤,老夫有两策。”
“王叔请讲。”嬴荡道。
“其一,借三周之手,搅浑这池春水;其二,增兵宜阳,以成碾压之势。”樗里疾道。
“如何搅浑?”嬴荡道。
“楚虽与韩联合,但绝不会先出兵攻秦;韩人也定然会担心,此一役后,楚国另有企图。所以,楚国虽说援韩,其实也举棋不定,楚韩也互相戒备。此乃大秦可趁之机也。”樗里疾道:当下之时,我可借三周之力,让其游说楚将景翠,让其观而不战、伺机而动便是。”
“周室?”嬴荡不解道。
“列国纷争,周室居间调停乃是最佳抉择。”樗里疾道。
“若楚王非要景翠用兵呢?”嬴荡道。
“不会。”樗里疾道:“老楚王一生谨慎,绝不会铤而走险。在大局未定之时,绝不会动一兵一卒。”樗里疾道。
“不怕一万就怕万一。”嬴壮道。
“冯章原为我王使楚。”谋士冯章抱拳道:“我王可以汉中之地许楚,楚国上下欢愉,而不与我为敌。如此,韩军必然孤立,无奈秦何!”
“汉中?”嬴荡迟疑道。
“可。”樗里疾点了点头道。
嬴荡略一迟疑,旋即又道:“即命左相:万事俱备,择日决战!”
宜阳城下。甘罗风尘仆仆地从咸阳赶回营帐。
一入帐,甘茂便一把拉着孙子的手,急道:“诸事妥当?”
“回禀爷爷,妥了。”甘罗道。
“你祖母、父亲,如何作想?”甘茂又问。
“父亲倒是看得开,钱财本来阿堵物,生不带来死不带去的。祖母嘛,却很是不舍,总是说,入秦二十年,不仅没能过上殷实的日子,反倒把嫁妆都赔了进去。”甘罗道。
“妇人之见。”甘茂斥道。
甘罗道:“就是!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
甘茂喝道:“传我将令:明日决战!”
翌日卯时初,秦营便生火造饭。
“丞相有令,悉杀牛羊,饱食待战!”传令官骑着马,来回穿梭于军营之中。
众卒子听闻,无不欢欣雀跃,“吃肉!吃肉!”
辰时初,饱餐后的秦军便迅速集结,悄然朝宜阳城下进发。和往常一样,徒兵在前,弩兵次之,骑兵再次,战车断后。甘茂亲自驾车,走在队伍的最前面,他木无表情,赴死一般。
正值拂晓,灰色的天空透出些许红色,大地和远处的山,反而显得更加黑了。慢慢的,红色与灰色融在了一起,变成了灰紫色,仿佛凝固的血块。不一会,灰紫色中,跳出了一道金光,从云朵的缝隙中投射下来,世间万物方才清晰可见。那绿的树,蓝的云,五色的花和晶莹的露珠,从睡梦中苏醒过来,它们微微一伸展胳膊,竟把鸟雀也惊醒了,呼呼呼地逃离开去。
离宜阳城八百步外,守城韩军方才发现秦军。
韩军不以为然。他们早已习惯秦军隔三差五的前来“报到”,只是今日略早些罢了。但士兵还是将此消息向暴鸢禀报。暴鸢睁开惺忪睡眼,用手重重的拍了拍脑袋,似有浓醉未消,不耐烦的应了声:“又欲如何?”
士兵详禀了城下情形。暴鸢恶狠狠地骂道:“直娘贼!甘茂老贼自己睡不着,还非要本将军陪他嬉闹?你等依计行事,一个时辰后再报我!”
宜阳城下,秦军方阵已然就位。
甘茂调转车头,面向秦军,高声喝道:“将士们,让出一条道来。”
秦军迅速左右散开,从中让出一条可过两辆战车的空隙。甘罗牵着一匹大马走来。但见大马拖着一辆车,车上放着一副崭新的棺材。之后,十二辆马车鱼贯而入,马车上装着大小不一的箱子。
如此场面着实让人吃惊,所有人面面相觑。
甘茂清了清嗓子,高声喝道:“大秦将士们,我等不远千里,长途奔袭,鏖战五月,所为者何?”
有人便答:“攻克宜阳!”
“攻克宜阳,又当如何?”甘茂问。
有人便答:“班师回国。”
也有人答:“授勋封爵。”
还有人答:“回家讨妻。”
五花八门,林林总总。
“尔等都对,但都不尽然。”甘茂厉声道:“想我大秦,立国五百年,秦人祖祖辈辈,耕战不息,血流成河,为的是,有朝一日能不被山东诸国所轻,不再被他们称之为虎狼蛮夷!为的是能够走出崤山,为子孙开辟更为广袤的田地!为的是以战止战,让这纷乱的天下回复平静!为了这个梦想,秦人众志成城,前赴后继,流干了一代又一代的热血,牺牲了一个又一个年轻的生命!今天,我等站在这里,手握利刃,为的就是攻克宜阳,实现大秦梦想!只有踏平宜阳,秦人才不会被视为虎狼蛮夷,秦人才能有沃野千里,尔等才能封妻荫子!”
“踏平宜阳!踏平宜阳!”众人齐喊。
甘茂摆了摆手,又道:“尔等都看到了,为此战,老夫准备两样东西:一副棺材,数车金银。这副棺材,不是给城里韩人的,是留给老夫自己的!这一战,凯旋则罢,如若战败,无须韩人动手,老夫便掘地三尺,埋骨此地!”
“咦……”人群中唏嘘不断。
“这些个金银,是老夫的全部家财,是老夫命孙儿连夜赶回咸阳,变卖府邸换来了,是奖励我大秦锐士血战之功的!”甘茂顿了顿,道:“依大秦律,斩首一人,赏两百钱。今日之战,甘茂向各位承诺,斩一人,赏一金!”
归根结底,当兵即是秦人义务,也是一种职业,其根本目的还是在于生存下去,活得更好。甘茂笃定:重赏之下,必有勇夫。
“追随丞相,血战立功!”众人齐喝。
“但,”甘茂话锋一转道:“有重赏之,必重罚之!今日老夫再宣布一条军规:临阵退缩者,后军皆可杀之!”
魏厓心里咯噔一下,激了个冷颤。翻遍历朝旧书,都不曾有此残酷的军规。这是什么?自相屠杀?魏厓刚想阻止,又传来甘茂的声音:“值此生死存亡之际,只能一心向死,方才能活。听明白了没?”
甘茂此言,瞬时把魏厓的血也加热了。魏厓抡起半月蛇戟,向天一举,振臂大喝道:“临阵退缩,后军可诛!血战到底,死不旋踵!”
只见,数万秦军齐喝道:“血战到底,死不旋踵!”
“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
甘茂脱去战袍,上身,亲自擂鼓。在一阵震撼而劲急的鼓声后,秦军悉数出动,个个像打了鸡血一般,生龙活虎的,抡起云梯、盾牌、刀箭齐齐向前冲去。漫漫一片,如黑云一片,压向宜阳城头。
一场生死决战旋即展开。
顷刻间,成千上万的箭矢和投巨石,弥漫了宜阳的天空。
投石车投出的巨石,就仿佛一个个炮弹。虽然不会爆炸,但威力也不容小觑——砸在房顶,便是一个洞,落下来,也会砸出一道直径两尺的坑;巨石碎裂,溅起的石粒,也会猝不及防地伤人性命。
“守住,一定要守住!”城门上,守将一边用剑拨着飞来箭矢,一边躲闪头上的巨石,一边对着甲兵大吼。
“将军,箭矢实在是太密了,恐顶不住啊……”有韩军道。
“顶不住也要顶!”守将喝道:“传本将军令:再来一千弩兵,到城楼顶上,不容有失!”
“诺!”
“城下集结投石车,对抗秦军!”
“诺!”
“急报上将军!另,火速通报公仲将军!”
“诺!”
守将一连发出了三道军令。
秦军投出的巨石,越来越紧,越来越密,和尖锐的箭矢一道,疯狂地扫荡着宜阳城楼,刺耳的尖叫、咆哮和痛苦的呐喊,交织在一起,密密麻麻,振聋发聩。
城楼下,秦军前赴后继,冲锋,倒下;再冲锋,再倒下……如此近十个回合,但有死伤无算,竟无一人后退。
“云梯、冲车准备,攻城!”至三百步处,魏厓大喝道。
搭云梯,攀援而上;砍伤砍死,跌落城下,又有人接着攀援……数十兵士,手扶冲车,力往一处,朝城门撞去,撞得城门彭彭作响。城楼上的滚石、点火油罐齐齐砸下,砸在秦军的肩上、头上……血腥之气腾起,冲上云霄。
“甚?”睡梦中的韩将暴鸢被吵醒,怒道:“你再说一遍?”
“将军,十万火急,秦军已攻至城下。”传令兵道。
“狗日的!”暴鸢也顾不得穿鞋,扯上一件披风,便奔向城楼奔去。原本暴鸢还没太当回事,但真正到了城楼边,见杀声大作,已有数十秦军已攀援了上去,正于韩军杀得难分难解时,暴鸢方才知道:决战的时刻到了。